以一己之力,使风息城在宣、戎二国间斡旋二十余年。治政的明主,战场上百战不殆的帅才,又岂是什么善茬?
“华城主误会了我主的意思,我们只是想要借道,绝无他意……”
客人高大威猛,一头鬈发,极典型的戎族人长相,正在唾沫星子乱飞地辩白。华舜颔首道:“不管贵主什么意思,华某的态度都是一句,不会开门借道,任由戎军入城。”
琼芥在梁上,亦听懂了大半。戎国要往宣国边境“狩猎”,大军想借道风息城。但谁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宣国边城,还是风息这块肥肉呢?
华舜强硬,丝毫不让。琼芥见已经到了华清渡起身的时间,便悄悄向里院去。
华清渡爱好风雅,住处遍植梅花,如今三九天,红白满园,开得正好。
琼芥自梅林中穿过,碰落几只骨朵儿,肩头落了幽香。他掀帘进去,被暖阁里的热气扑了一身。
懒公子已经醒了,赤脚走在羊羔毛铺就的地毯上,披发敞怀,在逗鹦鹉。这一只是他最喜欢的,会说俏皮话,能出十八套,灵得厉害,华清渡轻轻打了个哈欠,“正殿好玩吗?”
琼芥是偷摸儿溜去的,闻言一震。华清渡也不看他,手里端着喂食的银勺,“烤烤火吧,一身寒。”
他总是这样一副样子,一时玩物丧志,一时又语出惊人,叫人不知深浅。琼芥褪了外袍,坐到炉边,只见华清渡轻一招手,那鸟就落到他手上。华清渡赤着脚擎着鹦鹉,凑到琼芥旁边,雀跃道:“阿荆,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琼芥知道他又没什么正经,没好气地问他“什么有意思的”,华清渡把鸟举到琼芥脸前,和他照了对脸,那鹦鹉睁着豆豆眼,突然开始大叫:
“宝贝儿真俊!”
“宝贝儿真俊!”
琼芥一口茶没收住,喷了出来,给那鹦鹉洗了个头。鹦鹉叫了声“讨厌”,尖叫着腾空飞起,上蹿下跳,它这么一闹不要紧,把华清渡养的一堆动物都引逗了出来,什么猫儿狗儿王八小貂,竟然还有一只癞蛤蟆,从水缸里蹦出来,在地毯上乱跳。
一时间“百家争鸣”,屋里热闹得如同百兽园。两人只好牵狗扑猫拉猴儿抓貂,一派鸡飞狗跳。
华清渡别的方面不学无术,调教玩物倒是一把好手。他曾经叫自己的鹦鹉训练其他鹦鹉说话,如此一教一,一教十,硬生生组了个鹦鹉戏班子,“威震”风息城花鸟界。后来,他又弄了只会跳舞的猫,在城主寿诞上献宝,猫咪眼神魅惑,动作风骚,成了精一样,从此之后,众人送了他个名号,叫“玩乐状元”。
琼芥狠狠把趴在他脖子上的“亲吻犬”塞回华清渡怀里,飞奔到院子里,把脸按进水盆,一直到那狗儿的涎水都洗净了才抬头。
一乜眼,他看到华清渡披着雪白的貂裘,站在门边望着他笑,气得琼芥想拔了他那两颗齐整的门牙。琼芥道:“你但凡把玩的精力放一点儿在学文练武上,也不至于是今天这样。”
华清渡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练啊,现在就练。”
琼芥抬头看太阳有没有从西边出来,“你真的要练武功?”
一阵窸窣,华清渡脱了大氅套好靴袜,跳进院里,招手示意他过来,“阿荆教我。”
虽然半信半疑,琼芥还是走了过去,说不定这人是浪子回头了呢?他先从最简单的教起,如何扎马步,如何出拳之类的,华清渡开始的时候还算认真,但半柱香后,他又开始作妖了。
一会儿是“阿荆我累了”,一会儿是“练了这么久我们休息一阵儿”,一会儿是“我要如厕”,直气得琼师父两眼发黑,他终于明白,府里的沈师爷为什么指着天对着地,说“就算我被赶出去,饿死在大街上,被狗吃了,也不要再教少爷这个混小子”,也太气人了!
“哼,你自己玩吧!”
琼芥提腿就走,华清渡又装出一副好好扎马步的样子,可惜已经没人理他。琼芥走到门口,只听身后人喝到:“阿荆,你等等!”
一枝红梅探出,在他鼻尖俏皮地点了一下。他一侧身,和华清渡碰了个对脸。那双碧眼一眨,亮得如这新雪过后的澄明天色。
他一瞬间有些晃神,想起《风息杂谈》上曾讲,华清渡是“芙蓉如面玉如骨,姿容胜雪,无双公子”。
虽然这《杂谈》是城内小报,不排除有华清渡给它塞钱的可能,但……
红梅枝在指尖一转,华清渡使得是一套枪法,全身气力都集中于枝头一点,十足锐利。琼芥从未见过这样招式,或许不能称之为“招式”了,它浑然于这片天地,和晴空朗日,戈滩沙丘融为一体,带着种坚韧的,近乎盲目的信念。
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仿佛只要脚踩着这片土地,他就是不可战胜的。
华清渡在他眼里前亮了亮架势,但无论枪法再怎么纯熟,气息内功也是半分没有。琼芥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留心记着他的每一式,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十招之后,华清渡将梅枝一收,叫了琼芥好几声,他才回魂,愣愣地看着华清渡:“这是什么武功?”
华清渡将梅枝往琼芥怀里一塞,“家传武功,斩岳枪法。”
二十多年前,流沙坡一役中,华舜以一支斩岳枪力克戎国五大高手,名震天下。但时过境迁,二十年风云变化,华舜不再亲自出手,“斩岳枪”的威名也不似从前。
琼芥心情复杂地看着华清渡,“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没有任何内功,却能将枪法使成这样,足见天赋之高。无论是先天悟性、躯体素质,还是家学渊源,都是旁人一辈子也追赶不上的。
若是不好好利用,真叫个暴殄天物。
华清渡大笑了几声,向后一退,靠着梅桩坐下,朗声道:“是个好苗子又怎样,不是又怎么样,左右我爹爹至少能再撑个四五十年,学什么武功?让自己那么累做什么?”
第6章 潇潇(一)
这世界多荒谬。有人狠狠揪住、赖以生存的稻草,在另一人的眼里却只是稻草。琼芥自认为早已接受,但对比之下,也是不免有些酸涩和不足。
人家是金玉公子,自己是天涯草木。天塌下来,华清渡有爹爹后母屈将军沈军师还有看门大黄狗替他顶着,而自己呢,要结结实实挨着,争取在天幕上捅个窟窿。
于是此时此刻,琼芥有点儿思念他那个便宜老爹了。
费竹老爹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救他的命,教他武艺,只是不知道这些日子飘游到哪一方去了。他将依骨伸进衣襟,取出那封信,又读了最后一行字。
“仗刃,无心。”
琼芥在口里嚼了嚼这四个字,还是不明白。仗刃是叫他精于刀法,仅凭一把兵刃就可以行走江湖,但无心又指得是什么呢?看着无心刀,他神情一恍,想起华清渡白天的那几招。
斩岳枪法……
他身形一动,将第一招复刻,左脚为轴,腰部发力,以臂为枪,将那一式狠狠用了出来。
大荒八式大气磅礴,但它也像一座山,重压在琼芥头顶,叫他喘不过气,那感觉……就像是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
但这一招斩岳枪法,竟会使他一身畅快,就像浑身内功都找到了个出口,石破天惊,劈山为路。
琼芥一发不可收拾,残风卷叶般模仿着斩岳枪的招式练起来,全忘了时间,等他反应过来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只听背后“啪啪”两声,有个人拍着手从假山之后走了出来,“好身法。”
这人不知看了多久,琼芥竟半分也没有感觉到,匆忙下拜:“城主大人。”
华舜仍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华舜点评道:“你底子扎实,斩岳枪虽然生疏,但已很有气势。”
虽然是夸人的话,但琼芥毕竟是偷学了人家的武功,一时心虚。华舜仿佛一眼便能洞悉他的想法,“这套枪法,本来就是不避人的。我早年,还让人将其中的招式印制成册,供风息城内居民练习强身。只是他们大多只能看到皮毛,其中的奥义……至今未能有人参透。”
“来!”
华舜与华清渡不愧是亲父子,破坏树木都破坏得如出一折,一手折断了旁边的树枝,“你这一式,不对,应该是这样。”
他脚下并未活动,只手部比划,琼芥却以看到了他与华清渡招式的不同,若是华清渡的枪术是风卷黄沙,华舜的就是整片沙海。
锐不可当,富有变幻,却又连绵不绝。
琼芥眼睛也不眨,直直入定了一般。华舜转瞬之间已然收招,对琼芥道:“孩子,你手不顺当,用你的方式,将方才的一式练给我看!”
“是。”
无心短刀出鞘,体内变了式的逍遥气功充盈全身。琼芥仿佛站在一扇巨大的山门之前,只差轻轻一掌了。
他悄然而动,华舜大赞一声“好小子”,又悉心教了他几式,笑道:“老天有眼,叫我遇到了个灵气种子,这一身家学,才不算断了传承。”
“只可惜,华舜面有郁郁,“这师父一职,看来已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琼芥只觉受益匪浅,感激不尽,恭敬行了半个徒弟礼,又是不解:“城主……为何不教公子?”
华舜微怔,随即“呵呵”两声,像是头疼住了,“那小子,我可不敢管呢。”
儿子老子一定是冤家,华舜上辈子大概欠了华清渡丁百万,这辈子才得他这样讨债。
华舜取出个油纸包裹,轻轻一抛,“接着。”
琼芥接住,假手将油纸剥开,内里粉白粉白的,是一方一方的梅花糕。他取了一块搁进口里,以他的口味,有些过甜了。
华姓父子之间的关系,称得上“西疆十八怪”,明明同住一府,却从不往来。华清渡虽时时在口头上对他父亲表示崇拜,但晨昏定省一个不做,非气死他爹的事儿一项不干。
如此语言巨人,行动矮子,实在称不上有多孝顺。而对于自己的后母,华清渡也是淡淡的。华清渡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这位华夫人乃是先夫人的小妹,七年前嫁过来作填房的。当时华清渡刚十岁,曾经出言不逊,狠狠伤过她。
“少爷正烦着,这时候别去触他霉头。”屈凤鸣轮值完,拎着三斤烧肉两坛子酒立在墙根处,对着要敲门的琼芥道:“和老哥喝一个?”
屈凤鸣有两好,一好马,二好酒。一日不策马便全身发躁,一日不饮酒就胸内郁结,萎靡不振。旁人越喝越醉,他越喝越精神,早年打仗之时,常常喝酒提神。
琼芥看着那两坛女儿红,“陈年好酒,将军今日有要事吗?”
他刚说完,肩上就挨了一掌,屈凤鸣道:“过糊涂了吧,今天是上元节,城里人要看花灯,没有宵禁,要彻夜巡逻,别说你不知道。”
他对节庆一向没什么概念,心下一动,“今晚所有人都要上街轮值吗?”
“守军是要的,你是府里护卫,不用受累,”屈凤鸣道,“城主不大爱凑热闹,夫人有孕,大概也是不会上街的,但会去和众夫人开茶会。听说,月夕楼的秋霜姑娘要扮仙子,哈哈,少爷肯定要去……”
他继续自说自话,琼芥轻轻垂首,只觉得若要取城主床下密匣,此番倒是个机会。
府里的地形结构已经被他摸得纯熟,虽说不知能否成功取得,但到底是要一试的。晚间饭后一时辰,华清渡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出门了。
他身上披着见鸟羽密织而成的白袍,华丽之至,更衬得好颜色。他这一出场,琼芥竟不知道他是要去捧姑娘,还是要姑娘捧他。
轿子落在东市,华清渡施施然下来,面前已经是一派灯火辉煌的热闹景象。小贩推着点心车沿街叫卖,每家每户牵儿带女地出来,要等着花车游街呢。
华清渡兴致盎然,拽着琼芥,非要去买个糖人,还要糖人师傅一笔勾出十二生肖,把人家为难坏了。琼芥无奈地看他伸舌头舔糖,道:“公子您看,这些买糖人的人,可有超过十岁的吗?”
果然兴奋吃糖的都是些只长到人大腿位置的小孩子,华清渡被他笑话,却一点儿也不羞恼,腆着脸凑过来,“你刚买的蜜饯呢,快让我尝尝!”
华清渡又是糖人又是蜜饯又是冰糖葫芦的,也不怕生蛀牙。琼芥看着他吃得晶亮的嘴唇,竟然不自觉有些怅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啊。
今日一别,山重水复,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华清渡虽然顽劣,但也纯然有趣,算得上他此生所交的唯一一个朋友。琼芥吃了口糖葫芦,那小贩处理得不算太好,山楂心有些苦。
待到花车游行开始,他借口如厕,转身向巷内去了。
上元节热闹,万人空巷,琼芥很快就回了城主府,但一进府门,他就感觉有些不对。
府门大敞而开,值守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硝石气味,似乎有什么东西刚刚燃烧过。琼芥心里奇怪,往里园走,脚底一硌,踩到个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不是别的,竟然是一只人手。断手被连骨带肉,整齐切开,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剑,已经晕开了一滩血。
琼芥心惊,抬头四顾,却看到围墙之上已经挂了百多尸身,护卫君黑色的劲装和府墙融为一体,尸体随风飘动,如一面面倒下的旌旗,暗红色的血液葱被割断的喉头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