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躲刀躲得颇为狼狈,他打了个滚翻过去,沙匪一刀砍在了他旁边的炭炉上,划出一片火星。
西疆如今是秋季,天气还不算冷,那人穿着很厚的狐狸皮,显然是十足畏寒。
这是宣国送来樊都的质子亓官逸,为宣帝之子,行七。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他是宣帝与一低位宫女所生,一直养在别宫,不怎么出来见人,在宣国国都金城之内,有个别号,叫做“皇室幽灵”。
简而言之,就是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谁又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宫中摆宴席,他到了场才发现内官忘了安排他的位置,亓官逸饿得不行,偷了侍卫们的晚膳被逮去了牢里,开堂审问了才发现他是个皇子;年赏派下来,内务府分完了之后竟然多了一份,对着花名册从头到尾点了一遍,才查出来是忘了给他,送到别宫的时候,亓官逸的殿里已是炕凉灶冷,他缩在衣服堆里直打哆嗦,就指着这年赏过日子了。
类似的事件不胜枚举。
这一次,宣戎二国签订停战协议,需要互派质子,这可愁坏了宣帝。他看着自己的六个儿子,觉得个个都好,个个都舍不得送去受苦。
内官眼看着宣帝愁白了头发,跟着心焦,又想起那位“幽灵”了,献计道:“陛下,您还有一位皇子啊。”
宣帝闻言不解:“哪?”
于是当晚,受遗忘多年的七皇子亓官逸被宣入宫,有生以来第一次当面面见他父皇,临行前他母亲泪流满面,以为儿子搓磨多年,终于可以出头了。
亓官逸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战战兢兢地拜见他父皇。宣帝坐在龙椅之上,皱着眉头,脑子里冒出三句话。
第一句:不认识。
第二句:没见过。
内官见父子两人相对无言,连忙打圆场,满脸堆笑道:“陛下,瞧七殿下长得多像您啊。”
第三句:朕就长这样子?生气,想杀他的头。
不过宣帝毕竟是九五至尊,表面功夫做得很足,轻启尊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亓官逸恭敬道:“儿臣亓官逸。”
“那就封为逸王,你跪安吧。”
从亓官逸在内宫门前下轿,到跪了安出去,全程不足一刻钟。亓官逸虽然有些发懵,但内心喜孜孜的,进宫一趟,就赚了个王爵,这爵位一升,俸禄肯定不少,以后大概不用再叫宫人跑典当行了。
回了别宫,他才在传旨太监那里见到了完整的旨意:“皇七子亓官懿,封为懿王,七日后前往戎国樊都为质。”
连名字都写错了。
他母亲听了,当场就晕了过去,掐了好久的人中才醒,抱着独子痛哭:“我日日吃斋念佛,却换来你要去樊都做质子,这是造的什么孽!呜呜呜,我不活了……”
亓官逸抱着他鬓发斑白的母亲,心说他们母子吃斋念佛还不是因为吃不起肉,进行不了其他的娱乐活动,大概佛祖也嫌他们心不诚。安慰道:“母亲不必难过,儿子在金城这么多年,也觉得困顿乏味。倒不如去塞外,天高云淡,还能更加自在些。”
母亲看着圣旨,啼哭不止,谁不知道宣戎两国乃是宿敌,一旦交恶,这质子首当其冲……
哪里有什么天高云淡,不过是换了个更陌生危险的囚笼。
但圣旨既下,不可转圜。七日后,亓官逸还是踏上了西去的路,他带的人不多,除了父皇派去护送他的队伍,就只有一个愿意跟着他的侍卫许构。
他出生到现在,十七年。只同父亲说过一句“儿臣亓官逸”,再无其他,思及这一路的艰难险阻,这十七年的期限,或许可以放大到一生。
此为父子。
亓官逸被许构一胳膊捞了起来,护在身后,那些袭击者的凶悍远超想象,一看就不是寻常沙匪。许构的肩膀处已经中了一刀,在缓缓流血。
闪着寒光的刀直冲着他颈部袭来。
突然,面前的沙匪痛呼一声,轰然倒下,正好压在亓官逸身上。亓官逸下意识去挡,那人却一碰就歪了过去,毫无生气,显然是死了,亓官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上沾了一点鲜红的血。
那沙匪胸前,有一个指头粗细的孔洞,是穿心而过。
一个黑影鬼魅般出现在沙匪中间,亓官逸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就听见了一片惨叫,沙匪像韭菜一样倒了一大片,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变故。
“厉害吧?拙荆。”
亓官逸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得抬起头,才看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这人年岁不大,头戴斗笠肩扛锄头,一副农夫打扮,口里还衔着一根狗尾巴草。青年一双碧眼,长得好生漂亮,示意黑影的方向,得意地向他眨了眨眼。
沙匪见情形不妙,立刻撤退。人群散去,亓官逸才看清青年的那位“夫人”,“夫人”身穿一身黑色劲装,宽肩窄腰,居然是个俊俏的男子。黑衣青年冲绿眼青年喊道:“人怎么样?”
“你的英雄救美没戏了,是个男的!”绿眼青年答道,或许心里添了一句也不怎么美,还不如我。黑衣青年闻言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向沙匪逃窜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追去。”
他运功足下,下一秒便悄然消失。亓官逸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想这是哪里来的高手,那绿眼青年一笑,靠着车辕坐下,道:“歇歇吧,一会儿就知道是谁要杀你了。我家那口子,一般人是打不过的。”
“他家那口子”提着刀一路追了过去,剩下的那几名沙匪是个中好手,比不得之前他杀的小喽啰,这些人功夫不错,尤其是轻功。
那些沙匪隐藏了身法,收着功夫路数,并看不出是哪门哪派。他们怕被人端了老巢,于是兵分几路,四散开来,琼芥追着那名头领模样的沙匪,走进了深山。
这山有雪水,因而不是荒的秃头山,而是覆盖着绿到发黑的长青植被。那沙匪在林间穿梭奔命,露出的眼睛时不时向后望。
琼芥紧追不舍,他的身法轻而快,自丛林之中穿过,片叶不沾身。
他一侧身,躲过那沙匪扔出的暗器,那是一根小拇指大小的小镖,血槽处幽蓝一片,应当是淬过毒。
沙匪跑到山涧空旷处,没察觉到那人半点气息,他松了一口气,应该是甩掉了。但还没等他心掉到肚子里,只听耳边风骤起,有什么东西擦着他耳朵飞了过去。
是他刚刚扔的那个飞镖。
他转过头,身体微微发颤,那黑衣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前,一张冷脸面无表情,抱胸站着,两只装了金属架子的手搭在胳膊上,反射着太阳光。
下一秒,便是短兵相接,大打出手。沙匪已经使出了全力,但对面的人还收着劲儿,好像是怕力气大了将他打死了。不过两个回合,对面的人碰了他一下,沙匪大叫了一声,身上多了个血窟窿。
那青年打穿了他的锁骨。
沙匪捂住伤口,眼睛乱转,拼命想办法逃命,他往下一看,心想反正到了山穷水尽,不如搏一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跳了崖。
琼芥跟着他跳了下去。
这处悬崖很高,下面幽深不见底。琼芥落地的时候,那匪已经不知去向,只地上有一串滴滴答答的血痕,指向一侧的山洞。
他艺高人胆大,不疑有他,顺着血迹追了上去。
第36章 蛇祖(一)
山洞幽深狭长,仿佛甬道,一眼看不到头。琼芥一进去,鼻子就捕捉到了一股诡异的腥气,他稍稍屏息,贴着石壁边擦了进去。
地上的血迹淋淋漓漓,到一个转角处却突然消失,全无踪迹,那沙匪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琼芥低头察看,心下了然,只是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并不妄动。
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人贴在自己头顶的石壁上,还屏着气,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沙匪自以为到了合适的时机,俯冲而下,全力一击。琼芥看也没看,一脚踢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空气中传来清晰的骨骼碎裂声。沙匪捂着胸颓倒在地,面色青紫,不住呻吟着。
“是谁派你来的?”
他一脚踩在沙匪的胸膛上,厉声喝道。沙匪抱住他的脚,见性命不保,也不怕暴露身份了,使出了看家本领。
他的身体突然下陷,凭空消失,只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包,飞速行进,居然是遁地术。琼芥追了上去,刨地鼠一样跟着他连挖带砍,那“地鼠”引着他左右摇摆,就是抓不到。
琼芥有些生气,记挂着华清渡等人还在外面,也懒得和他玩了。他深吸口气,足下真气猛然一震,山洞地面的沙石土壤竟被整个掀了起来,“地鼠”猝然失去遮挡,露出一个浑圆的、正撅着向前钻洞的屁股,腰上一紧,被人用脚勾住腰带提了回去。
琼芥拍了拍沙匪身上的土,三下五除二捆了他,就欲向外走。
只听“轰”的一声,面前的山石突然整片砸了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琼芥被着变故吓了一跳,迅速后退一步,警觉地注视着四周。
因为石壁挡住了出口,山洞内变成黑漆漆一片,并没有外人的气息。
他不敢轻举妄动,放出一点真气探查,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琼芥心里稍觉奇怪,但还是决定一击震开拦路的岩石,带着他抓到的人离开。
“呵。”
有人轻笑了一声。
“谁?”
是一个苍老的男声,粗糙沙哑,他的声带因为常年不开口,变得艰涩,仿佛裹挟着大漠深处的沙石,神秘人道:“不请自来,拆了别人的洞府,扰了别人的清梦,就想走吗?”
即便他已经发了声,琼芥却依然感知不到他的方位。那神秘人仿佛自高处凌空而望,静静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身在何处,却又无处不在,他不觉出了半背的冷汗,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昏迷的沙匪,心想,黄雀在后的感觉果然不好。
琼芥把肩膀上的人扔了。
“不回头看看我吗?”
他只好依照那人的指示,回过头。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束妖绿色的光,一个苍老的人坐在石洞中央的石座之上,他一头白发,形容枯槁,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骨架却极为宽大。
方才山洞亮着的时候,琼芥并没有看见有这么一人一椅,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是?”
神秘人眼中精光一闪,一下子打出一道气浪,铺天盖地地向琼芥袭来。
他的内功实在太强悍,太充沛,琼芥闪躲及时,只蹭上了一点儿,皮肤就火辣辣地发痛。他跳到远处的石壁上,借着那绿光向内看,只见山洞的东西南北四方,钉了四根四人环抱那么粗的石柱,石柱上牵着八根铁索。
铁索尽头乃是铁钳,牢牢钉在那老人的皮肉之中,自肩胛骨、手臂、琵琶骨和脚腕处打穿过去,伤口处的皮肤已经腐坏糜烂。
琼芥神色微变,常人如此,已经是废了,他竟还有如此功力。那老人接收到他的目光,嘲讽地一笑,下一秒,这间山洞突然大亮起来。
山洞石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散发出硫磺的气味。琼芥瞠大双目,那老人方才,向周围发了几道内力,带起了极为猛烈的气流,竟然使那些燃料,摩擦得燃烧起来。
这是怎样的功夫!
琼芥咬了咬嘴唇,心里想自己如果此刻狡辩几句“不知者无罪”,再许诺把这山洞装修得比天宫还好,不知道这老前辈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
“前辈……”
下一道攻击直接冲着他的喉咙割过来,琼芥赶忙去躲,但还是被割破了脖颈处的皮肤,血顺着伤口汩汩流下。
显然不会!
寒光一闪,无心出鞘,大荒刀“破”之一势急出,他悄然而动,身形如鬼,避开阵阵气浪,冲着座上之人的首级而来。
老人侧了侧头,转动了一下混沌的眼珠,盯着琼芥的招式,躲也不躲。琼芥横砍而下,他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这小子的招式……有些奇怪。
以口衔刀,练习大荒八式,练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实属不易,老人想。这样的天赋,即便是那个人也难以匹敌,但他的潜力仿佛远不止此。
他的大荒刀只有杀气,却无死意。看似威力非凡杀气腾腾,但一招一式都像是雾里看花,隔着屏风杀人,缺了一点儿信念。
换言之,这刀有表无里,少了大荒刀那种开天辟地,万夫莫匹的狂心。
琼芥与那神秘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无心的刀锋几乎要贴上他老得像蛇皮一般的脖颈,老人突然“哼”了一声,轻轻抬手。
沉重的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琼芥被一下子震了出去,身体重重砸在石墙上,砸出一个人形的凹陷。
他滑了下去,喷出一口血,挣扎着道:“前辈……晚辈无意冒犯,之前毁前辈洞府,实属无心。并非有意打扰前辈清修,烦请您高抬贵手……”
“啰嗦。”
老人一扬手,一道攻击破空而来,他自始至终未发一兵一刃,举手之间,却刀气铮鸣。琼芥避无可避,正面迎了上去。
他见过费竹的举重若轻,斩岳枪的锐利,毕流芳的诡秘,还有格尔箸那种跗骨的阴冷,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功夫,如同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置身其中,就像被无数张眼睛盯着,赤裸一般,无处遁形。
这是真正的登峰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