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发出低哑的刀鸣之声,战栗一般颤抖。琼芥看着面前的人,那老人坐在绿火之中,幽深不见底,像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
他要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无心刀竟然断了。
习武之人爱刀如命,折人兵刃是最大的侮辱,琼芥的一双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几近枯竭的逍遥之气突然爆发一样从丹田冲出,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仗着自己年纪大几岁,武功高一点,就肆意欺辱他人……
何其可恨!
他身上再无半件铁器,却好像因此打开了束缚。那些被他炼化的逍遥之气像铠甲一样布在周身,坚不可摧。
两人都静止在原地,空气之中,却是刀光剑影。
老人一笑,这对了,不破不立。
下一刻,那压迫的刀气居然黑压压地凝成了实体,长驱直入,重重地割进逍遥阵之内,琼芥痛哼了一声,被直直钉在墙上。
口里不停的涌出鲜血。
他眼前一片模糊,已经无力挣扎。他感觉神秘人的内力仿佛变成了一只大手,顺着他的脚腕爬上来,按在了他的四肢关节处。
大手用力地拧动他的手脚,像在摆弄一个木偶,琼芥强撑着眼皮,看到了重影的人影。
一股奇怪的香气从他四肢穴位处溢出,是一种草木的味遖颩喥徦道,闻起来很苦。琼芥还在迷糊,心里对自己身上散出来的气味非常诧异,这是什么?
“原来如此。”老人道。
什么原来如此?琼芥不明白。他张开嘴想要发问,却感觉一股大力从身前传来,他被那老人的内力拽着,拖到了石座之下。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面前的人其实长得不算丑陋,只是因为太瘦,故而有些骷髅的病态。老人的颧骨不高,眼窝不深,看起来像是宣族人。他拖着铁索的手伸到了嘴边,用力一咳嗽,吐出一颗绿色的丹丸。
那丹丸有大拇指指节大小,在昏黑的室内,发出幽幽的光。
老人猛得掐住他的下巴,把那颗丹丸塞进了他嘴里。
第37章 蛇祖(二)
被人塞了不明不白的东西,还是从嘴里掏出来的,琼芥本能地想要吐出来。他拼命挣扎,老人的手却像铁钳子一样抓得死紧,把他下巴往上一推,强迫他把那东西吞了进去。
他松手之后,琼芥用力地咳嗽,也没能吐出来。
那丹丸没什么异味,但是很苦,像蛇胆一样,顺着舌根一直苦到了胃里。它一入腹中,就像一团火一样烧了起来,不由分说地蔓延到他奇经八脉,一直冲到上脑,琼芥只觉得“嗡”地一声,脑袋像要炸开,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那颗丹丸和老人的功夫是一个路数,强悍到令人窒息。琼芥体内的逍遥之气受到这股子内力的挑衅,诈尸一样活了过来,在他五脏六腑与那股内交织缠斗,另有一股他从未发现过的力量,高踞心脉,与另两者呈三足鼎立之势。
他被这三位打得昏厥,身体无一处不是剧痛,还强撑着一口气,想要骂一句那给他下东西的老人,但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
老人看着他被折磨得濒死的样子,喃喃自语道:“不破不立,不破不立。”
从那股香气散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这小子是谁的徒弟。那香味来自一味药,名叫混沌神丹,还是他二十多年前做成,送给那一位的。
此药的主要成分乃是无情草,相传是《山海经》中比翼鸟的羽毛所化,说来也怪,那象征情爱的神鸟之羽,功效竟是让人断情绝爱。当年季如归遇人不淑,被拖累得师门被灭,伤心欲死,他才给了他这么一瓶药。
季如归把混沌神丹化在饮食之中,药吃得比饭还多,幸而他修的是逍遥道,断情绝爱之后反而功力大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顺手把混沌神丹用在了这小子身上。
老人叹了口气,真是误人子弟。
每个人练功都有每个人的路数,前人的经历,后者是无法复刻的。这小子的刀狠辣诡谲,有股韧劲,一看就是要千锤百炼,越激发越出效果的性格,哪里有半分逍遥派的飘逸自然,季如归这一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方才给他扔下去的,乃是他用内功所化,又用千百条蛇的蛇毒淬炼出的内胆,狂暴无比。那个把他锁在这里的人要了它好久,恐怕早晚有一天会被搜到,与其落在那人手里,倒不如给了如归调教出的小子……
就是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前几个被他喂药的人都死了,血肉炸了他一身,擦都擦不干净,老人悻悻地皱了下眉。但若不追求极致,怎配称得上是习武之人?他们应该感谢自己给他们这个机会才是。
“不破不立,”老人喃喃道,“不破不立。”
琼芥躺在地上,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停了好几次。他就像躺在一片巨大的黑色泥沼里,那些泥水紧紧地捆住他的手脚,让他丝毫不能动弹,那些黑液滚烫滚烫的,岩浆一样,心脉处的气流越来越冷,还有一道逍遥气在它们之间乱窜,打太极。
琼芥现在一点都不怀疑这个神秘的老前辈……不,老头,是想玩死他,他现在一点也不愿意叫他老前辈,只想称呼一句“老头”。
他也不怀疑,自己这样下去真的会死。
但他一点儿也不想死。
说来奇怪,身体越来越痛,他的脑袋却越来越清明,冷不丁想起许多许多他已经遗忘的事。他想起死人谷,想起他的亲爹亲娘,想起很久以前的生活。
他生来手部有疾,但他亲爹从他三岁的时候就叫他用嘴叼着刀,爹娘把他看在家里,不让他出去,他也从没有出过门,一睁眼,就要用嘴衔刀。
爹说,人可以死,刀不能落。
他的记忆像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了起来,那老人灌进他身体里的内力在不停地冲击那沉重的锁链,于是很多画面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他记起那些闯入他家里的盗匪,记得他们如何杀了他爹娘,记得他们每一张脸。
每一张,每一个毛孔都记得。
他又看见了琼家庄内的尸山,垒得那么高,比天还高。倒在地上残破不堪的女尸,以及那个凶残的企图强暴他的男人。
他急怒攻心,气得颤抖起来。他知道费竹那天替他杀了那一窝悍匪,这天地之间再无仇怨需要他报,但他还是恨。
他恨他自己。
他恨那么孱弱,那么不堪一击的自己。
逍遥内力突然强盛了起来,与那凶悍的黑绿之气对冲,震得他骨骼都要碎裂,他躺在一片炼狱之中,恍惚惚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躯壳里飘了出来。
他突然想到了华清渡。
他迷迷糊糊地想……他要是这么死了,留那个三脚猫独自在外面,怕是要被人打掉牙吧。
一张缺了门牙的华清渡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琼芥一个没忍住,居然笑出了声。
这突然的一声,把坐在他旁边的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扛了过去,却伤了脑子。
他这么一笑,那心脉处的寒气却消了不少,那热的一边占了上乘,攻占的心脉,流向周身。
琼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两只手突然产生了一种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成长。
老头观察着他的反应,突然诧异地“咦”了一声,看向琼芥的双手,金属手骨紧紧地贴在手指上,仿佛有生命一样。
他稍稍诧异,这却是在哪得的?
体内的两股气流已经到了彼此围攻的地步,黑气攻城略地,逍遥气退到角落打着游击,彼此冲撞,把经脉都撑裂了。琼芥的腰背高高隆起,崩得像一张弓,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死。
就算是死,也得是杀到力竭,全身浴血,站着死的,不能像这样,被一颗药折腾,躺着去死。
爹说,人可以死,刀不能落。
他娘的!一想到这儿,琼芥就一肚子气,他娘的这个小老儿把他的刀给折了!他越想越气,那些死绝了的逍遥之气一下子震怒,野火吹又生一般呼地涨起来了!
他腾地一下子打挺坐起来,诈了尸一样,手一扬,一掌拍向石座方向。
轰!
老头侧了侧身子,躲了过去,屁股边儿上的石头座被拍了个大坑,还没等他反应,地上的小子又像断线木偶一样跌了回去。
琼芥这边儿在九死一生,另一厢华清渡坐在亓官逸车边上,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他早没了先前的镇定,看着沙匪们逃窜的方向,撑着身子遥望,被点了穴一样。
亓官逸有点儿认生,但想着对方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还是硬着头皮,端了茶过去:“公子,您也喝点儿?”
华清渡道了声谢,一饮而尽,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那位公子,武功那么高,一定没事,”亓官逸小心翼翼地道。华清渡低声安慰自己说“一定没事”,眼睛还一直看着。亓官逸只好没话找话,“到底是谁要杀我?”
“主战派,只是不知道是宣人还是戎人,”华清渡说,“七殿下入樊都为质,要是在戎国境内被劫杀,对于你国来说,就是蓄意挑衅,两国之间的和平就维持不下去。”他看了一眼呆楞着的亓官逸,知道他在疑惑,笑了笑,解释道:“你玉佩露出来了。”
亓官逸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腰上,他腰带上用黄色绶带系了一枚玉佩,上有龙纹,是出发前宣帝赏的,算是他的身份象征,只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位想来不是一般人物。亓官逸一拱手:“公子好眼力,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华清渡不动声色地看了他身边的许构一眼,回礼道:“华清渡。”
随后是一堆有的没的的恭维攀谈。亓官逸起先有些拘谨,熟了之后话就多了,直把一路来的苦水往他身上倒。华清渡撑着耳朵听,听到亓官逸讲自己第三次与风寒抗争的英勇经历的时候,琼芥还没回来。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朝亓官逸笑了一笑:“在下的破茅草屋就在附近,殿下要是不嫌弃,不如跟我过去,喝点儿热牛奶,暖暖身子。”
亓官逸的煤炉子被踢撒了,此刻正冻的不行,听到这话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华清渡便领了他们一行人,带去了则蓝的院子。
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家那口子,安顿好亓官逸之后,领了全部的人手,搜后山去了。
第38章 蛇祖(三)
琼芥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日子。那老头的椅子被打坏之后一直翘着身子坐,有点儿腰间盘突出。老头见他起身,立刻坐正,半个屁股悬空,打量着眼前的人。
混沌神丹的药效被解了大半,那小子正借着洞里幽冷的光看着他,乌黑黑一双细眼,锐得像狼,老头明白,这是醒了。
下一秒,一只铁爪如雷如电地向老头面门处抓了过来,动作比之前快了好几分。琼芥感觉自己身上虽然还疼着,但是精神却很好,体内的内力汹涌,仿佛一觉睡足了似的。
他胸膛里一股气还没消,醒了就毫不客气地,给了那老头一掌。
……等等,掌?
琼芥的手停在距离人脸一指远的位置,明显是吃了一惊,迅速跳到距离石座很远的位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没靠机械驱动,手指便灵活地活动了起来。
神啊。
琼芥直接傻在了原地,半晌,才愣愣地看着那老头。那老头看向石洞尽头,那里摆着滴漏,是那个死东西摆在那里,专门提醒他时间流逝的,老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琼芥举起自己的手,看向他:“你做的?”
“我治的。”老头纠正道。
琼芥心情有些复杂,此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前这一位先前打打杀杀的,还给他喂了颗要人命的东西,竟是为了给他治病吗?他一边狐疑,一边沉声道:“多谢前辈。”
“谢什么,”老头突然说,“也算是我造的孽。”
琼芥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这老头也没有要他命的意思,暂且盘膝坐下,靠着墙根打坐运功。
这一运不得了,他的内功竟然生生上了一阶。
他又吓了一跳,再次睁开了眼,刚松泛了一阵儿的老头又赶紧坐好,“感觉到了?”
老头又道:“你之前被你师父那个笨蛋喂过东西,蠢笨迟顿,才长久没有领悟。你吃了我的药,易经洗髓,余毒又解了大半,有所精进也是正常。”
“您……知道我师父?”
老头一笑,“逍遥派没了几十年了,这内功与大荒刀,除了他,我再不认识一个会的。还有他给你吃的药,是我配的。”
琼芥又茫然:“师父给我吃了药?”
他慢慢回想,确实记得费竹老爹曾经把一物放在饮食里,他当时只当是佐料。但一加那东西,肉就会发苦,他还曾暗自抱怨过难吃。
“是了,”老头说,“大概是因为你心思重,怕你走火入魔,他是为你好的。”
季如归的理念,老头一直不大认同,总觉得是因噎废食,武都学了,还怕死吗?不死是造化,死了是命数。
琼芥却一下子明白起来,道:“那我心疼吐血,也是因为这个药吗?”
老头愣了一下,“你已经到了心疼吐血的地步了?”这么心动啊,不知道是因为哪位姑娘。
“时常会有,但是症状很快就消解了,没什么大碍,也不见得有多不舒服,”琼芥道,“我也找大夫看过,大夫也看不出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