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昭亲近她,但从来只在她艰难到过不下去时才出手,平时的时候是不闻不问的。
“阿姐是金口玉言,您说一句话,无人敢不从的。”母亲又病了,则蓝去求则昭派医官救命。
“我的话自然无人敢不从,但我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则昭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蓝儿,我已经十五岁了,不出预料的话,这几年就会出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还小,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就像一只漂泊的幼鸟,攀在则昭这棵大树上,吃大树的果实,喝树叶上的雨水,在树隙之中筑巢安眠,她的一切都仰仗于她,若这树没有了,她又该去向何处?
则昭回答她:“你得自己强硬起来。”
母亲的身体实在太差,顽疾拖拖拉拉几年,最终在一个风夜合上了眼。则昭抱走了哭得昏过去的则蓝,留在膝下,悉心教养。
或许“悉心”两个字太严重,她只是给她一口吃的,一间帐子,和她说几句话,其余的,只要不是则蓝快要死了,一概不管。她就像一个小幽灵一样,被养在公主帐里,一日挨着一日,一天天长大。
则昭不爱用侍女,多数时间只有她们两个人。长久的独处让则蓝窥得了一些她的秘密,比如则昭不是一直顺风顺水,她的母亲大阏氏一直未能生子,早年备受长老们的排挤嫌弃,险些被废;比如她并不是天赋的才学,为了出类拔萃,她过得很苦累。
比如……她并不是不爱笑,她是怕笑容会叫人显得脆弱,崩坏了威严的皮子。
则昭有很多书,散在帐子里面,各种各样的门类,随意她拾取。她最喜欢其中的一些有图画的本子,绘着很多她没见过的动物花草。
有八角莲、人面子、九头草……还有很多她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则蓝闲来无事,取了纸笔来,一一临摹,做成自己的小册子。
有一次,意外被则昭发现了,问她:“你喜欢这个?”
她点头:“喜欢。”
“为什么喜欢?”
“因为有画,好看。”
到底是小孩子,言语稚嫩,则昭笑了好久,然后说:“你这样也好,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蓝儿,我且问你,要是我把你送到勒丽那里,跟着她学习医术,你愿不愿意?”
勒丽是暂住在平宥部的神方游医,医术和巫术一样高明,多少人求着她收自己的子女做徒弟,但则蓝一听之下,却无甚喜色,牵住则昭的衣角:“……你不要我了?”
她猛得扑在则昭身上,像一只无助乞怜的小兽,除了用力抱住的这个人,谁也不听谁也不信。则昭没有料到她的反应,愣了一愣,回神时才发现自己腰上濡湿了一片。
则蓝咬着她的衣角,红着眼睛,哭得很可怜。
这个孩子对自己如此依恋,饶是心硬如她,也不免感慨触动,她捧起则蓝的脸蛋儿,小姑娘被她养出来一点儿肉,揉起来像面团,则昭捏了她两把,柔声笑道:“你还能老跟着我不是?我又不是你爹娘。”
则蓝的娘已经去了,至于爹……她几年下来也见不到几面,连他长几个鼻子几个嘴巴都忘记了,她将头往则昭身上靠,“我倒情愿你是。”
则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脑袋,像给小动物顺毛,良久,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想让你能有个一技之长,将来,无论走到天南地北,都有东西傍身罢了。”
天南海北?则蓝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平宥部,不知道则昭为何会为这虚无缥缈的事做打算,她又扣牢了她:“……我要阿姐。”
则昭叹了口气,“我又不是要把你扔了,只是不能不尽早谋划,前几日你二姐的事情,你也看到了。”
则蓝想起前日,全族送二姐则羽出嫁。则羽满头金翠珠饰,打扮得那样美丽,眼却红肿得像桃子,上辇轿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拉开了旁侧一个侍卫的刀,就要往上碰。
那刀寒气森森,血槽里遍布深红的血垢,她却满脸决然,一心向死。但周围的人眼疾手快,将她抢了下来。
喜事险些变丧事,父亲勃然大怒,下令叫人捆了她的手脚,堵了她的嘴巴,由人扛着,架到喜轿上。则羽泪如雨下,哭花了妆面,滴落在雪地上,胭脂嫣红一片,像一丛血梅花。
直到轿子被抬出了视线,则蓝仍能听到她的呜咽,新嫁娘用身体狠撞轿身,一声一声,撞出一阵没有喜气的鼓点。
则昭惨然一笑,言语寂寥:“婚姻是女子必须过的一道坎,过得好了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过得不好,便是人间炼狱。但这个坎要怎么迈、迈不迈,都不是女人自己选的,寻常女儿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但是我们这些人,身上背着利益、家族,半点由不得自己。”
“常有人抱怨,说自己漂泊困顿无所依托,如同浮萍一叶,柳絮一团。我倒希望自己能变成柳絮一朵,飘飘悠悠天地之间,倒好过被禁锢于此,做人砧板上的肉。”
天地之间卷起狂风,迷了人眼。则昭红衣猎猎,似乎下一秒就会随风而起,但双脚却像被牢牢禁锢于地下,动弹不得。则蓝突然明白,她的阿姐不是一棵扎根地下,仍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菩提巨树,她是一只被锢紧翅膀,铁链自骨肉间穿过,牢牢锁在宗族石碑之上的金凤。
金枝玉叶笼中人。
但则昭却告诉她,蓝儿,你还是可以做鸟儿的。
则昭送她去勒丽处,拜勒丽为师,学习医术、药理。她跟随师父行医采药,去圣地朝拜,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山外的高山。
这一晃,就是十年。
第33章 你一定是北斗
那一年,她自雪山山巅上赶来,带回一朵珍稀的雪莲花。则蓝这些年一直与她长姐通信,听说姐姐和姐夫心意相通,琴瑟和鸣,她很为她高兴。
则昭阿姐新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渡儿,夫妻两人还想再要一个小女儿,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怀不上。则昭在信里向她说了自己的情况,她的医术那时候已经称得上精湛,算了算,有大概九成的把握。
她出示信物,门口的仆从被交代过,则蓝很轻松地进了城主府,管家告诉她夫人带着公子出了门,大概晚膳的时候回来,请她稍候。
城主府内的布置陈设平实开阔,大气疏朗,一看就是则昭的手笔。则蓝还是小女儿心性,好奇心重,在花园内一路走,一路逛,看高大的建筑和园林造景,她一抬头,发觉这府邸的围墙可真高,好像鸟儿也飞不出去。
那时她自以为是个过客,还不知道自己会和这里,发生纠缠不清牵扯不断的联系。
则蓝从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又等到了晚膳之后,但则昭依然没有回来。
第二日,依然没有。
她不知为何,隐隐感觉到心慌。则蓝在房间里呆不住,想要去求见城主,但管家说城主也不在府上,请表小姐不用着急,耐心等候。
则蓝没有办法,只好在府里瞎转。有一次,她逛到了绣房,看到落灰了的绣架上,撑着一张未完成的大雁图。那大雁大肚子短脖子,像鸭又像鹅,就是不像大雁,要不是一边的落款已经落好了,她打死也看不出那是什么。
则蓝忍不住一笑,这一定是则昭的手艺,如假包换的。她找来绣线,配好了色,大刀阔斧地又补上了一只雁。
她落针时雄心壮志,自以为有双巧夺天工的妙手,最后却只弄出个歪歪扭扭的条状物,看起来像条蚯蚓。
则蓝嘴角抽了抽,把这幅汇集卧龙凤雏的“名绣”摘下,自欺欺人地背了过去。
她偷偷一抿嘴,心想等阿姐回来,一定要好好笑话她,然后让她把这绣图做成衣裳,穿在身上。
但则蓝最后也没有等到阿姐回来,那副两人合作的大雁图,最后变成一张叫人笑不出来的裹尸布。
华舜与歹人大战七天七夜,只抢得妻子的半具尸身,全身筋脉尽断而死,她战至力竭,于是玉石俱焚。
皮肤都裂开了,露出里面深红色的肉,左眼不知去向,留下一个深而空洞的眼窝。
旁人不敢去看,则蓝的手却掀开裹尸布,停在空中良久,眼里也是空洞的,看不见魂魄。
她居然就这么死了。
她的阿姐、良师、益友,她爱如母,敬如父,这世上唯一一个在乎她是否舒心快乐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
众人泣涕涟涟,将则昭收殓进一只金丝楠木的棺椁,她竟然想一把将她夺过来,然后告诉他们:我阿姐不要住这样的匣子。
她想带着她远走,去看流云雪山,解掉她身上万斤的重枷,让她可以逍遥自在,飘飘于天地之间,只当一只小鸟,不必去做那供人膜拜的金凤凰。
但命运从来不会饶过任何人,包括她。
平宥部的女儿生来就是被锁在石碑上的。
华舜身中奇毒,沈军师请则蓝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是四肢僵硬,面色青紫,进气多出气少。那是一种以蛇毒为主的混毒,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每解开一层,剩余的毒素又会与解毒的药物混合,产生新毒。先前的大夫将它想得太简单,盲目诊治,华舜体内的毒已有四种之多,彼此之间又在对抗排斥。
她施了针,用了药,但不能根除,只能压制。每到子时,那毒都会发作,华舜用内功压着它,但还是全身抽搐,口角淌血,痛不欲生。
她夜夜看顾,秉持着一颗医者仁心耐心处理,本是极清白的,但华舜的病情要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所以在外人看到的,就是亡姐尸骨未寒,姐夫和小姨子就搅合在了一起。
消息传到了平宥部,她的哥哥——新即位的平宥丹殊正在因为失了一门姻亲而忧虑,知道此事后大喜,要华舜顾及两族之间的情谊,将她娶做继室。
这个方法实在是妙,一可平息外界风言风语;二可维系与平宥部的关系;三可留她长久在华舜身边诊治,一箭三雕。
众人都沉浸在这巨大的好处之中,只有华舜还记得问她一问,“则蓝,你若不愿意,我……”
则蓝想了想,低声道:“我是无甚所谓的,但凭做主。”
很好的,对他们都有好处。
则蓝没要下人新作衣裳,只叫人将则昭那件紫色的婚服改了一改,便草草嫁了。她没有长姐的美丽,镜中人的面容冷淡生硬,她叹了口气,嗫嚅道:“阿姐,我们的命运不只有两情相悦和人间炼狱,还有无爱的联姻。”
拿下来的镣铐锁到了她的腕子上,轮到她做笼中鸟。幸而婚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难挨,华舜才貌双全,她不敢说自己对他无半分爱慕,但细细思量,还是选择“敬而远之”。
他待她如妹,她敬他如兄,华舜敬重他、怜惜她,却从没有把她当作妻子。她照顾他,敬仰他,却也从没有把他当作丈夫。
有个人横亘在他们之间,但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愿意将她遗忘。他们透过对方的面容触碰一个化作烟云的虚影,自然坦荡,甘之如饴。
华清渡看着则蓝,哑了一样。
“你从前骂我东施效颦,这点我不反驳,我是庶女,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大夫人,所以我只好效仿你母亲。但你十岁的时候,说我猪狗不如,寡廉鲜耻,这点我不能认。”
则蓝又说:“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也得收回去。”
华清渡如在梦中,喃喃道:“他病了这么多年。”
“是,很久了,”则蓝眼里泛起水光,“上元节的时候,他不是要丢下你们,博个慷慨就义的好名声,只是他的病拖了那么久,已经油尽灯枯,这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世上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却只有一张嘴巴,一双耳朵。不能说、来不及诉说的厚重,没察觉、没有机会解开的误解,实在太多太多了。
像这荒野的沙石一样多。
亲人猝然离去的时候,生者大概会难受到无以复加。时光一天天过去,胸口的伤痕慢慢陈旧,或许会以为,自己已然痊愈了。
但在某年某月,记忆又会一股脑地冒出来。后知后觉的关爱,临死前还在进行的争吵,未说出口的遗憾负疚……以一种风沙侵蚀石柱的方式,剥蚀着你的心脏,那是一种经久、连绵的钝痛。
遥遥无期地发作,或许此生无休。
华清渡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十岁那年的生辰,父亲破了“君子远庖厨”的规矩,在炊房忙活了很久,才捧出来一份勉强能看的桃花糕。父亲穿着布衣短打,脸上沾了些面粉,朝他露出个憨厚的、带些傻气的微笑。
但华清渡那时太恨、太怨他,一言不发地将那碟桃花糕拿起来,当着他的面倒到屋后的水渠里。
梦没有在这里结束,华清渡变成了一朵水花,跟随那些糕点的浮渣,向远漂流,他路过华舜的窗前,看到他子时毒发疼痛欲死;他路过家族墓,看到父亲坐在母亲坟前,一待就是一天;他看到父亲站在城主阁之前,满身是血,告诉阿荆:“这是历代风息城主的结局。”
华清渡想起,父亲的桃花糕做得越来越好了,不知道私下偷偷练习过多少次,但他还没有尝过。
他满身是汗地醒了。
他感觉手里捏了个东西,一睁眼,看到琼芥披着外衣坐在他床前,显然是从里屋过来的。琼芥点了盏灯,柔声问:“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