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如果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看出来,那还配叫“神丹”?老头冷哼了一声,又说:“但是你这手疾不是它弄的,我给你吃的药冲开了你的经脉,虽然你的手部活动有所改善,肯定不能和天生的好手比,幸亏有这副手骨,”老头顿了顿,“这么好的东西,哪得的?”
琼芥看着自己的手:“这是好东西?”
老头重叹了口气:“这是千机。”
当年天下第一名匠融了千百种材料,闭关十年,才得了一块儿稀奇的金属。此物非常柔韧,能像布一样延展,却极为强韧,名匠将此物命名为“千机”,打成一件软甲,赠予爱妻。
后来名匠夫妇相继离世,这件神品软甲也不知所踪。老头看着琼芥手上鸡爪一样,有碍观瞻的手骨,幽幽道:“那小老儿看见了,怕是要气得活过来,从坟里扒拉出来给你撕了。在哪里有了奇遇,竟得了这么个东西?”
“……朋友送的。”
老头“啧啧”两声,“姑娘手艺忒差劲了。”
琼芥给他解释,不是姑娘,是小伙子,但是是个比姑娘还俊的小伙子,盘靓条顺,就是脾气像只发了病的臭猫,当然最后一点儿说的很隐晦。老头的嘴长得老大,半天合不上,心里骂了一句,妈的,又是个断袖。
这事是传染吗?逍遥派一脉相承?还挺光荣?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姓韩名巳,有些人也会叫我一声巳爷,至于你嘛,叫我一声爷爷就成。”
琼芥从山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了一层皮了。他说自己还有要事要处理,韩巳偏拖着他,教他武功,一副强买强卖的模样,还说些怪话。
什么“连千机都能大方送你,你还怕那小子跑了吗”,什么“别想你师父一样找不着北,这个事比谈情说爱重要”,见他不明白,又悻悻道“季如归真是造孽,小孩本来就傻,还给吃糊涂药”。
琼芥一句话也没听懂,只好留下来陪韩巳过招。韩巳见他武艺大精,于是用了全力,在山洞里布下天罗地网。
把他打得差点又去阎王面前报道。
韩巳停手的时候,阴界鬼差怕是已经来来往往数次。见对面的人确实没了力气,他说了声“好了,滚吧”,就消失无踪了。
连人带椅子,都没有了,像变戏法的一样。
琼芥在看地上,那沙匪还歪着,眼睛紧闭,不知道是流血死了还是饿晕了。一时之间,几经生死,又有所顿悟。望着空旷的洞府,他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顺着山路回去,听到了侍卫们的呼唤,嘶哑疲累,在叫他的名字。琼芥有些愧疚,应了一声,手抓着山石攀上去,一伸头,恰好看到了不远处的华清渡。
那人还穿着好几天前的衣服,沾了满身的尘土,眼下乌青,眼珠布满血丝,胡子拉碴的,活像是跟着丐帮一路行乞过来的。
华清渡手里撑着锄头,疲惫不堪地站在山尖之上,扫视着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活活站成了一座……
望夫石。
第39章 风云
琼芥刚生出“望夫石”这个念头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个奇异的想法甩了出去。
他这几天被韩巳调教,一闭眼就会看见死人谷,从里到外都汗津津的,如今一见到华清渡,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像点了一簇小火苗,“呼”得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华清渡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忽然就亮了。然后丢掉锄头,风一样跑下来。
他来接他回家了。
华清渡没有刹住,直接撞在了琼芥身上,然后用一种要将人揉碎的力道把人牢牢抓紧怀里。消失了整整四天四夜,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真的是吓惨他了。
华清渡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好像要穿透皮肉,将骨头挨在一起,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在心头,还有不安、害怕……所有情绪搀在一起,叫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只想把眼前的人抓得紧些,再紧一些。
琼芥被他抱着,安慰似得顺了一下华清渡的背,愧疚地道:“清渡,我……”
华清渡低低地说:“你回来就好。”
只要你回来,无论怎么样,都好。
华清渡过了一会儿,才把琼芥松开,看也没看他提的那沙匪一眼。他难得沉默,握住琼芥的手,很不克制地钻进指缝里扣上了,随后他的手背一紧,那人的指头有力地反握了回来。
华清渡怔了:“你……”
琼芥抓着他的手,甩了两下,“咱们回家再说。”
华清渡傻了一样,喃喃道:“好好,回家。”
韩巳说:“你不能你师父说什么就信什么,听之信之,不假思索,只会一叶障目。这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有缘由的,你想做什么,为什么想做,都能找到一个初始和本源,或许你的理由很牵强,在别人眼里不可理喻,但只要你觉得它是对的,它便是对的。所以荆儿,你还觉得你师父所说的“无心”是正确的吗?你到底为什么要习刀?”
为什么要习刀?时隔多年,他终终于于又思考了这个问题。琼芥想,答案很简单,因为他想把刀握在自己手里。
在山洞里,向费竹下跪的时候,他想握紧刀来救自己的命。现在,他不仅想救自己的命,还想来救别人的命。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他只一人一刃,做不到开万间广厦,收庇天下无处容身困顿客,但可以凭一己之力,与这世道搏命一战,持刀傲立于所爱重之人的门前。
风雨不动安如山。
两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舒畅了。琼芥坐在凳子上,一左一右则蓝和华清渡两个人分别捏住他的两只手。则蓝还好,只是啧啧称奇。华清渡直接高兴疯了,一会儿捏捏他的大拇指,一会儿勾勾他的小拇指,还在琼芥手掌弹了一下。琼芥将手抽出来,崩了他脑门儿,无奈道:“别闹。”
这警告显然没什么威慑力,华清渡不知悔改地将他的手牵回,挑着一双碧眼,在他手心端端正正亲了一下。
嘴唇温软的触感,顺着脉络一路穿过来,给琼芥闹了个大红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边的则蓝撒开了手,背过身去,表示没眼看。
琼芥在则蓝屋内瞧见了亓官逸。这位七皇子年岁比他大一点,但是长得又细又瘦,十分显小。他好像冻坏了,一直靠在火炉边上,屁股粘住了一样不想动窝。华震秋那小子不知道何时带着小妹靠到了他旁边,一大两小,蹲成三个小土堆。
华飘飘冷淡不喜人,华震秋却古怪精灵,转着一双琉璃样的眼睛偷瞟亓官逸。亓官逸见他长得可爱,想要和他说说话,但是因为认生不敢,只好红着耳朵看着火炉里跳动的火苗,默默承受小家伙的偷瞄。过了一会儿,华震秋忍不住了,扯扯他的衣服:“哥哥,你是哪里来的?”
亓官逸来了好几天,华震秋都在他嬷嬷那里,故而是第一次见。亓官逸笑起来的时候,右侧脸颊有一个小酒窝,“我从金城来。”
“啊,金城,我知道。堂哥哥说,金城遍地都是香车美人,房子都是玉砖金顶的,”华震秋偷偷打量亓官逸,像是觉得他不怎么美,五官太清太淡,稍稍撇了下嘴,问他:“是我堂哥哥叫你来我家做客的?”
“啊?对,清渡兄请我来的。”
华震秋好久没有玩伴,小妹妹总是对他爱答不理,堂哥哥老叫他做功课,至于小爹爹,他一靠近,就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他,凉飕飕的。
他挪挪小屁股,贴近亓官逸,“来我们家做客,是有规矩的,你明不明白?”
亓官逸不解:“规矩?”
华震秋掰着手指头:“第一,不要离我小爹爹,就是那个穿黑衣的太近,要不然堂哥哥会拿扇子敲你;第二,他们俩要是关了门,你千万不可以闯进去,会被堂哥哥扔进山沟里;第三……你脸怎么红了?”
亓官逸好歹已经十七岁了,不至于什么都不懂。这小孩童言无忌,倒是让人不好意思,他悄悄竖起了一根手指,比了个“嘘”,嘱咐道:“小弟弟,这些话,不可以随便和人说哦。”
“我不叫小弟弟,我叫秋儿。”
“好,秋儿,”亓官逸是个厚道人,柔声哄他,“这些话不可以和别人说,你堂哥哥会脸红的。”
“他才不会,我小爹爹说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华震秋摆摆手,“你别打岔,我都忘了第三点是什么了,”眼珠一转,不知道使什么坏,“对了,我想起来了,来我家的人,都要和我玩骑大马!”
“啊?骑大马?”
华震秋立刻抓起下摆,岔开腿就要往亓官逸脖子上骑,差点儿把人家的后颈压折了。亓官逸痛叫一声,一边的则蓝等看见这厢变故,脸色都变了,冲过来把华震秋提下来,对着屁股就是两下。
一时哭声震天,鸡飞狗跳。亓官逸赶紧拉住:“算了算了,则蓝夫人,他是和我玩呢。”
华震秋将华清渡不要脸的功夫学了十分,而且青出于蓝,更加狡诈,抓着亓官逸的袖子,白着小脸,哭得好生可怜。亓官逸从小亲缘淡泊,看着这样的小孩,难免心软,抹掉他脸上的泪,哄道:“不哭啦不哭啦,乖。”
正说着话,许构走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华清渡一眼,立刻转回了亓官逸这边,一拱手,“殿下。”
他身上沾着淡淡的血腥气,亓官逸抱着华震秋,看了他一眼,道:“你站远些,别吓着孩子。”
许构说了声“是”,移开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个纸笺,那东西的边缘被暗红色的液体泡过,已经卷起了毛边。一旁,琼芥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只听许构道:“殿下,这是从那刺客身上搜出来的,是请英令。”
请英令上只有任务“诛杀宣国质子”,赏金一栏却是空的,这一封请英令是深紫颜色,与琼芥之前接到的那张大不相同。华清渡突然道:“这是契令。”
“契令?那是什么?”亓官逸问。
华清渡道:“请英令共有红紫黑三种颜色,分别称为赤霞、雀头和玄英。颜色不同,请人办事的方式就不同。红色为最次,由请英阁广发江湖之间,号召有能力之人为发令者办事,事成之后,请英阁会从中抽取一定酬劳。这种紫色的,是第二等,叫做契令。发令者和请英阁签订契约,由请英阁派人为他做事,价格极高。第三等是死令,上面带有独一无二的毒药,触之即中,甚至可以要挟绝世高手为他所用。”
琼芥道:“那刺杀七殿下的,大概是请英阁自己培养的刺客了。”
华清渡慢慢转手上的茶杯:“请英阁在宣国境内,宣国人动手要杀殿下的概率要大些,但也不排除戎国人掩人耳目在宣国买凶的可能。甚至这西疆诸部也逃不脱干系。他们一击不成,恐怕不会就此收手,殿下一路到樊都,危机四伏,还要多加小心。”
亓官逸看起来精神不大好,踌躇着问:“请这些刺客,大概要多少钱?”
没料到他会问这话,华清渡一愣:“我也不清楚,但是总之,不会少过百两吧。”
“一百两银子?”亓官逸惊愕。
华清渡摇头:“黄金。”
对面的人一下子萎顿下来,黄金百两,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现在居然有人要用这么多钱买他的命,亓官逸喃喃道:“杀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招谁惹谁……”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亓官逸面色阴沉,生在帝王之家,本就是腥风血雨,艰难险阻,本想着当个“幽灵”避避祸,虽不能建功立业,但也能平安一生。却不想天不遂人愿,他父皇无情,要他成了个质子,叫他和母亲分离,又遭遇追杀,险些性命不保。
“到底是谁想杀我……”亓官逸嗫嚅道。
华清渡淡淡道:“懿王殿下,到了这个位置上,就没人不想杀您。”
第40章 可是,今晚月黑风高
谁不想杀亓官逸呢?主战派想杀他,搅混水的想杀他,他的那几个兄弟怕他出幺蛾子想杀他,甚至若他爹不想议和又要师出有名,也会杀他。
就算是华清渡,在他和沈矇商定的近十个计划里,也有五个要杀亓官逸。
现在坐在这里好好地喝奶茶?好吧,算他命大。
亓官逸坐在火边想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三壶奶茶,听到旁边有人笑着道:“则蓝夫人的奶茶是用茶砖煮的,特别提神,殿下当心睡不着觉。”
他抬头,看见是琼芥,笑了一笑:“多谢少侠关心。贵舍的奶茶实在好喝,我一下子貪嘴了。少侠要做什么?要我帮忙吗?”
琼芥道:“我不过练一会儿功,殿下自便便是。”
说完,他盘膝而坐,开始运行心法。吃下韩巳的那颗丹丸之后,他的内力起来了不小的变化,闭目之时对周匝的一切也是洞若观火。内力顺着亓官逸的脚腕,悄悄爬了上去,一直描摹到头部。
没有半点内功,且资质平庸。
探过一探之后,他又查看了下许构,只能算得上一般的好手,但不知为何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过了半个时辰,他才睁开眼。亓官逸还没有走,靠在旁边的软垫上,合着眼睛已经睡了,胸膛一起一伏,睡得特别香,一副天塌下来也震不醒的样子。
他又在院内,随手取了一根树枝,试着以手持之,将大荒刀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