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院内风声大动。
琼芥身如鸿雁,身法飘逸,出手却狠辣之至。他左脚为轴,旋转一周,手中的树枝横扫。
韩巳问,你知道这套刀法为什么叫做大荒吗?
不要因为它的招式平实周正,就小看它。大荒之地,日月出处,它之所以不善变化,是因为它不需要变化。
无论人世如何轮替,山川就在那里,历经百世,屹立不倒。
震!
他隔空将则蓝院内那棵历经风霜的歪脖子树拦腰截断了。
轰隆一声,树上挂的衣服掉了一地,还砸飞了树下散养的老母鸡,亓官逸吓得腾地一声跳起来。琼芥没收住力闯了祸,有点尴尬,趁着则蓝还没过来,着急忙慌地跑了。
他一路跑回华清渡的小屋,“嗒”一声扣牢了插销,长出了一口气。一回头,华清渡正在榻上撑着脑袋看着他,衣衫半解,露出里面凝脂般光洁细腻的皮肤。
他平日也是这么骚包,但不知为什么,琼芥今天稍微有点不敢去看,一个箭步上去,把他衣服合牢,塞进了被子里。
清清儿只露一个头了。
华清渡不知道他唱哪出,于是支棱着个脑袋看他。琼芥红着脸洗漱完,把华清渡捆成个蚕蛹,才躺在他身边。
华清渡奇怪道:“你干什么?”
琼芥:“有伤风化。”
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琼芥咳嗽了两声,开口道:“我检查过了,亓官逸确实一点武功没有。他那个侍卫许构,也不算什么高手,要平安去到樊都,很有难度……”
“你手拿下去。”
华清渡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蚕蛹里钻了出来,跑到琼芥身上,已经一路灵巧地钻进衣襟里面。他文治武功啥也不是,但有一个长处,善解人衣,琼芥怕真用劲儿扭伤他,没怎么挣扎,不一会儿就被勾开了衣服,仰着推倒了下去。
“你别闹……哈哈,痒!”
华清渡坐在他身上,挠他的痒痒肉,直把人挠得笑个不停。琼芥一笑,苍白的脸上飞出两抹血色,华清渡不自觉看呆了,俯下身去吻他。
与平日不同,身下人的动作颇有些躲闪和青涩,空气中弥散着一种化不开的暧昧。琼芥闭起眼睛,承受着他的吻,过了一会儿,身上一轻,华清渡从他身上下来,躺在床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在之前有一个瞬间,一个东西牢牢顶住了自己的大腿根。
琼芥吓了一跳,把他蹬了出去。
华清渡被无影腿踢了个清醒,稍稍气喘,整理了下,语气低沉道:“你继续。”
继续?他这一通瞎折腾,琼芥早忘了自己刚刚说到哪了。他想了想,问道:“你早知道亓官逸会在瀚沙境内遇刺?”
“从金城到樊都,统共就那么几个关隘,不难猜。”
“但是守株待兔难,知道要在哪个木桩子逮兔子更难。从金城到樊都,路有几十条,亓官逸会走那条路,会在哪里遇刺,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华清渡眼睛一弯:“你猜。”
琼芥的第一反应是措达拉,他在沙漠之中为华清渡搜寻毕流芳等的行迹,算是华清渡在商道上的眼睛耳朵,但措达拉自一月之前就没再传信回来了。
“要么是你派人要杀他,但是我感觉没这个必要;要么就是你在亓官逸身边有内应。是谁?”
华清渡又笑:“想知道?你亲我一下。”
琼芥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是烂肚子里吧。”
“那就天机不可泄露了。”
“你在他身边安排人手干什么,真要在他身上押宝?”琼芥问。
“怎么,你吃味了?”
“你有病,”琼芥被他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弄得没办法,解释道,“我是觉得他太不出挑。”
三无皇子是无权势,无本事,无母族,亓官逸何止“三无”,送去和亲都没几两肉,算来算去,只能掰扯出“有礼貌”一个“有”字。华清渡说:“咱们距离金城山高路远的,不在他身上押宝在谁身上押宝?更何况,你说他太不出挑,这恰恰是他聪明之处。”
“聪明?这话怎么说?”
华清渡道:“他若稍稍有点心,哪里至于混个皇室幽灵的名号。他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像被施了什么妖术,所以啊……一定是故意的。亓官逸行七,但他在宣帝在世的几位皇子里,排位第四。他的三个哥哥都是先皇后所出,那位皇后在世的时候,其他后妃所生的宣帝的子嗣,就活了他一个,你不觉得反常吗?”
若是如此,这一位也实在会隐藏。
琼芥道:“是反常……”
“我也不确定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走一步算一步吧,要是搞砸了,就是沈矇的锅。”华清渡心态倒好。
琼芥说:“亓官逸倒是平和,泰山压顶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嗑瓜子,像是肚里能撑船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低垂,在烛火下落了一片温和的阴影,华清渡眼神一暗,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自觉忍无可忍,低声道:“你先睡,我……今天晚上月光不错,我出去逛逛。”
说完,飞快地在琼芥眼睑上亲了一下,也不等人反应,一朵云彩一样飘走了。
可是琼芥刚从外面回来,今晚夜黑风高。
琼芥多了个任务,一日三顿地给韩巳送饭打牙祭,也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一位是怎么解决饮食问题的,难道已经到了餐风饮露的辟谷之境?
总之韩巳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再也克制不住,一口气吃光了则蓝的五只老母鸡。
琼芥看着韩巳手里抓的鸡腿,咽了口口水,然后对方大发慈悲给他丢了一块鸡肋骨。他不挑食,三口两口把它啃了吃了,剔得干干净净,半点肉也没有。韩巳突然开始乐:“你这吃饭的架势,倒是和季如归那小子一模一样。”
季如归?琼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道:“您还认识季如归呢?”
韩巳这个名字,琼芥从没有听说过,只看他功夫,料想他当年是个风云之辈。但他口中所说的这位季如归,可是鼎鼎大名了。
传说二十年前,中原江湖之中有两位侠客,一个使刀,一个使剑,武艺高强,在巴蜀一代,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他们每次出现都是蒙面,做好事之后从不留名,但每当这二人露面,空气中总会飘起一缕竹香,据说,这两人的兵刃一个叫做“振林刀”,一个叫做“云竹剑”,所以江湖人又称他们为“竹林二侠”。
当时正是戎国鼎盛之时,吞并了风息,又一路东进,一直攻到宣国金城之下。还是二皇子的宣帝亓官琅被亲兵护卫着出逃,被一队戎国追兵围困于西郊。
亓官琅逃了一路,正是兵困马乏,那追兵领头的却是有戎国国手之称的卓杜的亲传弟子,武功实在太高,亓官琅周围的侍卫差不多死绝了,眼看就要被掳去。这时候,一位白衣刀客从天而降,将他救下。
亓官琅平时挂心武林中事,一眼认出那名白衣男子就是“竹林二侠”中的“一刀”。脱险之后,他感激涕零,想要报答。
但这白衣侠客不是凡俗之辈,金银财宝香车美人都不想要。亓官琅殷殷恳切,又生拉拢之意,想把他收于麾下,许诺高官厚禄,不成想又被拒绝。
亓官琅只能退而求再次,求恩人留下个姓名,白衣侠客再不好推辞,用刀在地上刻了“季如归”三个字,之后就飘然离去了。
宣帝即位之后,念念不忘这位恩人,派人多方寻找,但只在蜀地山里寻到一具尸骨,已经死了多年了。据知情人士称,在救他之后的第二年,季如归染上了瘟疫,不治而死。
宣帝悲痛欲绝,大叹自己来时太晚,下令将季如归追封为“忠厚谦益英勇大将军”,迎入英雄冢,配享太庙。之后,又有人编写戏文,传唱季如归事迹,流行二十余年,经久不衰。
琼芥跟着他老爹到巴蜀的时候,季如归已经变成了“为救真命天子下凡的武曲星”和“不孕不育偷鸡盗狗无所不管的万能神”,家家户户没有不设神龛拜他的,他和老爹有次饿急了,偷过这位季大神的供品,统共三个橘子半个猪头,还挺新鲜的。
所以,韩巳说他认识季如归,在琼芥眼里,和说自己认识玉皇大帝没什么区别。韩巳有点儿奇怪:“你不是也认识他吗?”
“我怎么会认识他?他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韩巳嚼动的嘴巴停下来,吃惊道:“他死了?”
“十九年前就死了啊。”
韩巳搞不清状况地冷笑了一声:“那他是怎么给你当师父的?诈尸托梦吗?”
第41章 季如归
琼芥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目:“您说我师父是……季如归?”
他不由得又想起些戏文里的细节,传说这位季大侠写字奇丑无比,宣帝蹲在地上端详了半日,才发现他写的是“季如归”,不是“李什么妇”。
史官们大概松了口气,如果皇上的救命恩人叫“李姑妇”,或者“李寡妇”,整桩故事就太香艳了,严肃性不够。
韩巳摆出一副“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的表情,“他当然是,记得这招吗?”他伸出两根手指,挥了一挥。
是费竹的那招“肉骨头”,琼芥点了点头,韩巳又将手腕翻着扭了一下,“那这招呢?”
“似乎用力的方式是一样的,但第一招更快更脆,第二招要往人体内打暗劲儿。”
韩巳收了手,“我算季如归半个师父,他那招数原身叫做“灵蛇手”,是我教他的,他后面自己研究出来很多变式,起名叫……归竹诀。”
他这一番话说得轻巧,琼芥听到“灵蛇手”三字,却惊呼出声:“您是蛇祖?”
当年三国虽然武学昌盛,高手如林,但能被称为登峰造极的,只有戎国卓家化骨环,碧瞳华氏斩岳枪,与巴蜀逍遥仙。
另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游走于三国之间,亦正亦邪,其他三位宗师都不敢轻易招惹。此人喜怒无常,背一把叫“思凡”的重刀,只是从未有人见过那刀出鞘,他功法如蟒蛇一般至阴至毒,入他阵者无不窒息而死,被世人称为“蛇祖”。
“是又怎么样?”韩巳没有否认。
琼芥道:“早听闻前辈武功高强,与“三绝”齐名,亲身领教过,才知传闻不虚。”
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最后,只有那么一两颗名宿会被后人记得,被记得后被传唱,慢慢就成为了传说。韩巳大笑了两声:“那是自然,老夫打遍天下无敌手,卓杜的儿子我揍过,华家的家主我打过,逍遥仙接了我战书后圆了寂,将来到阎王殿再战,也一定是老夫胜!”他突然想到什么,用手指点了点鸡汤碗,“你说这汤,是华夫人炖的?”
琼芥点头。
“她今年……得有快七十了吧,手艺不减当年。”
七十?琼芥摇头,说华夫人还不足三十呢,韩巳一怔:“你说的华夫人,不是华图老婆子?”
华图是华清渡祖父的名字。琼芥道:“华老城主早已仙逝,炖鸡汤的华夫人,是老城主之子,华舜城主的遗孀。”
“华图死了?什么时候的事……华舜那娃娃也?”韩巳显得十分茫然,良久,又自顾自说起来,“是了,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洞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韩巳后知后觉地长叹一声,“那些老骨头虽然不中用,好歹也算个人物,想当年……”
“华图被我打掉了门牙,他老婆子提着枪来追我,那英姿飒爽,我还狠狠爱慕过一阵子。后来他俩完了婚,我遇到了碧姗,他们生二子的时候,碧姗也怀了孕,还说好要定娃娃亲,因为都生了儿子才作罢……谁成想。”
韩巳的眼神黯淡下来,喃喃道:“谁成想。”
他被困在这洞中二十年,故人连儿子都死了。
他幽幽地看了琼芥一眼,“算了,死了也好。不管怎么说,他华家的子孙,最后还是被我韩巳的徒孙给拱了,也不算太亏……”
琼芥听韩巳悲春伤秋好一阵,自己差点也跟着变成个白胡子老头儿。出洞口的时候长出一口气,吹出了一肚子离愁别恨,这才一身轻松地往外去。
一到悬崖上面就看到华清渡弓着身子站在草地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玩意儿。琼芥绕到他身后,一低头被地上的东西吓了一跳,冲着华清渡的耳朵“嗬”了一声。
华清渡原本专心致志,冷不丁有人在他耳朵后面出声,“啊”得大叫,差点把琼芥弄成个半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吓死我了。”
琼芥转向地面,示意他正捣鼓的东西才真正吓人。那是一只老鼠,脑袋生得细小,身子却大如斗,足足十二头身,它肌肉非常发达,还绿油油的。华清渡脱了防毒的蚕丝手套,扔掉戳那东西的树枝,对琼芥道:“你看它像什么?”
那老鼠也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营养太良,总之长得忒别扭。华清渡的语气又介于正经和诙谐之间,琼芥一时不知往哪方面想,他皱眉,迟疑着开口:“像……什么也不像啊,像……措达拉?”
长风万里,某人在沙漠地的帐篷里打了个喷嚏。
华清渡没料到这一层,瞪了好一会儿的眼,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华清渡乐完,又一本正经地警告琼芥不可如此“恃宠而骄”恶意中伤同僚,才道:“你不觉得它和格尔箸养的那些小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怪鼠操着一对尖牙,正朝他们呲牙咧嘴,琼芥想了想:“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