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渡想了想,问他:“你母亲是什么出身?”
华震秋这一点记得门儿清,“我娘是安部大小姐,我外祖祖是安部族长。”
“好,”华清渡道:“若你要和我争城主之位,安部兵马会帮谁?”
华震秋张着小嘴思考了一会儿。
“听懂了吧?”华清渡说,“西疆各部彼此通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姻亲背后,是权力交锋,势力斡旋,可不是什么小儿女的你情我愿。你要学治国安邦之术,就要从微末做起,知己知彼,一个不能放过,明白吗?”
华震秋收了眼泪,点了点头。
“再背。”
一直到他完全背下,华清渡才放他休息。小震秋记吃不记打,蹦蹦跳跳地跑到华清渡旁边的石凳子上,小肉手一撑,坐稳当,离地的脚丫在空中乱晃。
他的小脑袋凑近,“大堂哥在看什么书?秋儿昨天看了一首词,不太明白,堂哥可以给秋儿讲讲嘛?”
华清渡不动声色地将那书推到别的书下面压好,坐直身子,端起一杯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行啊,你念来我听听。”
小震秋张口便念。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消……”
华清渡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东西……谁教你的?”
小震秋眨眼:“我在书上读的呀!”
“什么书?谁藏的?真是荼毒小孩子……”
震秋道:“《韩非子》,我从堂哥这里借的呀。”
《韩非子》?
华清渡突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自己是有些“珍藏”,怕阿荆觉得自己孟浪猥琐,偷偷包了些正经书皮藏了起来,该不会……被误拿给这个小鬼了吧?
“为什么搂一搂愁都消啊?上面还配着图,是两个人在亲嘴,为什么他们要亲嘴……
华清渡:“……”
小震秋继续语出惊人:“我昨天看见,堂哥哥缠着小爹爹,搂他的腰,把他推在门板上亲嘴……”
华清渡手捂着脑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叹气道:“你别说了。”
小震秋:“亲嘴是不是很舒服?我可以和小爹爹亲嘴吗?”
华清渡:“!”
华清渡:“去你爹的,你不行。”
小震秋大惑不解:“为什么?堂哥哥不是都可以吗?”
华清渡恶狠狠道:“因为你嘴巴臭!”
小震秋委屈巴巴,撅着小嘴说自己嘴不臭,每日都用竹盐刷,不信的话,可以亲自闻一闻。
不料最后还是被某位怒从心头起的人给打走了。
把小笨球踢走之后,华清渡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自己伪装得当的一沓春宫图。
本想着亲也亲到了,自己在这方面也算是“学富五车”,应该很快就可以起锅做肉,不成想……
亲了足足半年,还是除了亲,没半点进展。
原因无他,只一样,那一位,他不开窍。
华清渡无数次想设个陷阱去套一套,但又苦于“正人君子”的崇高自我要求,心慈手软地至今没有下手。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要靠五指山了,但有什么办法?世上总有不圆满之处,譬如月有阴亏,白璧有瑕,最鲜丽的蘑菇最害人性命,再譬如……
美人是个木头疙瘩。
华清渡叹了口气,抬手将面前的石桌一掀,露出个大洞——这桌子竟然是中空的,他躬身,将那一小沓“宝贝”藏了起来。
一只苍鹰翱翔过天际,它俯冲而下,一派傲然睥睨之势。华清渡看着它,喃喃道:“是时候了……”
他冲那鹰招了招手,大鹰收起翅膀,乖乖在他肩上站定,表示驯服。华清渡缓缓抚摸着缇湛的羽毛,自它脚腕上取下一封信件。
信筒上有一只鹰的暗纹。
华清渡与平宥企的通信不算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上一封还是四个月前,平宥企写到:父亲病重,宠信赫珠,欲传位三弟。
华清渡回道:“两条路。若有机会,即刻绞杀赫珠,囚禁沐、连;如果不能,就将自己蜷缩起来,做一块不碍眼又啃不动的肉。
不久后,阿乌的消息传来:平宥丹殊亡故,二子三子相争。
如今这一封……
华清渡取出信件,入目是平宥企刚劲有力的字体:少主在上,臣已迎风息军入寨,一切顺利。
他的目光落在“少主”二字上,嘴唇轻咬,抬头望向屋内墙上,那把新制的长弓。
三日前。
平宥部寨门三里处,草丛里埋伏着一群穿着黑甲,头上扎着草的汉子。为首的一位目光锐利如鹰,直视前方,正是措达拉。
离开平宥部之后,他奉主上之名,带两千风息人马在平宥部附近留守,已有近半载,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
远处的平宥部大寨,火光冲天。
平宥沐借来的骨牙士兵,已经与赫珠手下的亲军缠斗了一天一夜,这是一场消耗战,死伤无数。天色大亮之时,寨门终于被攻开了。
平宥沐盔甲上满是鲜血,美丽的狐狸眼中满是杀意,他微微一笑,冲身边人阴阳怪气地道:“呵……还要多谢大哥襄助,从此平宥部,就是我们兄弟二人的天下了。”
平宥企的脸藏在盔甲之后,看不清表情,沉声道:“平宥部二弟拿去就好,我只要阿乌。”
平宥沐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一眼:“大哥真是痴情种子,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阿乌会平安的……”
他大笑着策马而去,没有看到盔甲之下平宥企那一闪而过的乖戾。
骨牙部的士兵们从尸体里站起来,狞笑着看着面前举着刀的少女,少女的头发被鲜血黏在额前,狼狈不堪,但仍能看出姿色出众。她双手颤抖地握着刀柄:“别……别过来!”
平宥绯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刚跑出帐子,就看到了自己的女伴被奸杀的场面。那些骨牙部的人……不,他们是魔鬼,不是人!
少女柔弱的反抗在被兽欲冲昏头脑的骨牙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平宥绯被一下子,拖进了人堆里,她痛苦地流下眼泪……
宁愿死,也绝不受辱!
平宥绯猛得咬住自己的舌头,鲜血在口中蔓延,她眼前一片朦胧,但那些扭曲的人脸好像在渐渐变少……
一双大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到马上,男人晃动着她的身体,“姑娘……姑娘?”
平宥绯撑开眼睛,面前的人穿着黑甲,她艰难地开口:“风息人?”
第28章 休养(二)
琼芥回来的时候,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将一物放在华清渡面前,道:“措达拉来报,平宥部的事成了,平宥企即日起继位为平宥部族长。”
那东西是一只小小的骨牌,中心位置有道极深的血痕,华清渡将那东西搁在手上,只觉得眼熟,却也想不起来。
琼芥道:“阿乌没了。”
“没了?”华清渡面露惊讶之色。
琼芥蹙眉,似是不解,继续说道:“措达拉说,平宥沐为了钳制平宥企,命手下人偷偷将阿乌抓去。平宥沐和赫珠打完,疲软之际,措达拉带着咱们的人杀到了寨里。平宥沐怒极,刺了平宥企,被阿乌挡下。”
他顿了顿,“一剑穿心。”
华清渡看着手上的骨牌,也觉得奇怪。先前阿乌就经历过被发卖之事,平宥企应该有所惊觉,格外注意他的安全才是,怎么会让他被平宥沐捉去?
不对……
华清渡的手指在骨牌血痕处一点,冷声道:“他是故意的。”
琼芥抬头看他,华清渡继续道:“我大表哥如果真的挂心阿乌的安危,早日将他送到安全之地就好,又怎么会被平宥沐抓住,授人以柄?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做平宥沐身后的黄雀,但螳螂怎么会放心黄雀在他身后?”
只有他自以为束缚住了黄雀的手脚。
琼芥道:“你是说,平宥企为了让平宥沐放心,故意叫他抓住了阿乌?”
“八九不离十吧,”华清渡长叹一口气,“最不济,就是他知道阿乌是我的人,故意借平宥沐的手把他除掉,但他对阿乌的感情不像是假的,杀掉一个奴隶,也不必这么麻烦。”
他把骨牌往桌子上一搁,“所以,还是咱们先前的猜测靠谱些。平宥部无人不知平宥企爱阿乌就像爱眼珠子,但谁也没想到,为了那个位置,他可以不要眼珠子。看来,我这位大表哥,不可小觑啊……”
思虑至此,华清渡也不禁心生感慨。总以为平宥企对阿乌胜于阿乌对他百倍,但生死关头,居然是……
一个为权位将另一个当作棋子,而另一个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他周全。
这世道……竟是痴情者算计,薄情者殉情。
平宥企得到了那个位置,没有了阿乌,会不会后悔?
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华清渡侧过脸,细细看着身旁的人。琼芥脸上少年的稚嫩已经褪去,白肌乌发,一张脸俊厉如刀削,是个十二分俊美的青年。
他不禁唤道:“阿荆……”
琼芥闻言转过来,不由得心神一恍,华清渡将他的手抓到自己左胸的位置,挑着一双碧色的美目,正自下而上看着他,下一秒手指轻轻一带,他回神时已经被人圈进怀里。
平宥企可以狠辣到自挖双目,但是华清渡不行。只因怀里的人不是眼珠子,而是他的心肝肺。
阿荆……
四目相对,华清渡压上来,与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两人呼吸缠绵纠缠,华清渡趁人不备,抓着他的手一路向下……
“砰!”
门口的瓦罐突然摔了个跤,小震秋探出头,看着里面一错愕一震怒的两人,兴奋道:“呀,你们又在亲嘴了!可以带秋儿一个嘛?”
“……”
琼芥在华清渡把华震秋扔进山沟子里之前把人抱走了,并且一脸淡然地告诉他,不是任何事情都有效仿的必要。
小震秋搂着他的脖颈儿,腿儿一荡一荡的,好奇道:“为什么小爹爹和堂哥哥要亲嘴呢?”
是呀,为什么?琼芥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和华清渡亲吻。
或许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要。一看见他脉搏就跳,一看见他心口就涨,他一吻他,自己就会呆得说不出话……
但说不出话的时候,还是想吻他。
而且华清渡的嘴唇,甜甜的、软软的……好舒服。
“因为……堂哥哥是小爹爹很重要的人,”琼芥的睫毛密密地扇动着,喃喃道:“很重要。”
小震秋的小屁股向上扭了一下,肉墩墩的一团坐在琼芥的胳膊上,问道:“那秋儿呢,秋儿对小爹爹来说重要吗?”
琼芥“扑哧”一声笑出来,“嗯,重要。”
“那……”小震秋神气地送上自己的小脸蛋,绿色的眼睛咕噜噜一转,鬼精灵的样子和华清渡如出一辙。
琼芥一向疼他,被缠得没办法,在他粉团子一样的圆脸蛋儿上轻轻地碰了一下,笑道:“行了吧?”
“为什么不亲秋儿的嘴巴……”震秋嘀嘀咕咕道,他伸出小手放在嘴边哈气,还以为自己真像堂哥哥说的那样,有臭嘴巴。结果他一动,小屁股就滑下去一大截。
琼芥将震秋向上猛托了一下,轻声哄道:“因为呀,堂哥哥要更重要一点点。”
他将华震秋抱到则蓝处,刚进门就看见一个长卷发的女孩子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旁边坐着个女娃娃。
女娃娃还不会说话,只一个劲儿摆弄木块儿玩,她将那些形状各异的木头慢慢摞起来。通常情况下,半岁的娃娃才刚刚会抓握,她却已经可以摆弄些小玩意儿了。
不哭不闹,安静得厉害,不出意外,又是个小怪胎。
女娃娃名叫飘飘,正是则蓝在风沙地生下的孩子,但此时看护她的却另有其人,琼芥把华震秋放在地下,叫他去找妹妹玩,张口唤道:“阿巴亥。”
蛮蛮侧过脸,笑一笑,“统领大人。”
半岁的孩子不可久坐,蛮蛮一会儿就将她放到了襁褓中,哼着曲子“哟哟”地哄睡了。大概是为报答,蛮蛮常来此地帮衬,起初的时候,风息军民们因为她父亲的缘故不大待见她,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常来。
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长久过来帮忙,性子好长得又美,人心又是肉长的,时间一长,好些风息人就把她当自己人看了。
她没什么骄矜脾气,这里的人大多都唤她的小字,叫她“蛮蛮”,听说在是汉文里是比翼鸟的意思,意头好,象征夫妻相悦,和睦美满,只有琼芥守规矩,叫她“阿巴亥”。
她亦回以“统领大人”,绝不唐突。
蛮蛮醉心于小说游记,最爱听瀚沙国之外的山川风貌、轶闻趣事,闲来的时候,经常会央求琼芥为她讲讲。但琼芥语言匮乏,讲的故事从来干巴,于是蛮蛮又求来华清渡。每个故事由琼芥讲出,再由华清渡润色,其实也就是添油加醋,而她在一旁握着笔管,一一记下。
华清渡甚至许诺,将来若有机会,要开个书局卖这些本子,定下个笔者名,就叫“闲无用三友”。
包个引人遐思的书皮,叫做《风月山川记》,配上塞上、江南、中原、滨海各处美人图,保准流通九州,供不应求。
等赚到盆满钵满,就买一处庄子,再交些志同道合自在洒脱的江湖人士,终日在此饮酒畅谈,赛马射箭,泛舟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