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难得的韧性金属制成,很有弹性。但能够看出,这位工匠的手艺着实粗糙,“骨骼”边缘毛躁,细得嶙峋。
换言之,像鸡爪,还是被人拿牙剔过的那种。
琼芥向四周一看,那位半路出家的工匠,像是知道自己技法抱歉,一早就开溜了。
他套在手上,死掉的手指第一次活动起来,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动起来,变成直立、弯曲……感觉非常奇妙。
格尔箸按耐不住,天一亮就着人将琼芥提了过去。他坐在暗室里,一脚踏在炉子上,侧着身子烤火,斜看了琼芥一眼,“你的逍遥心法、大荒八式、还有归竹诀,是谁教的?”
琼芥一愣,归竹诀?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大概是费竹老爹那一招的名字。他的眼睛慢慢扫过墙上形态各异的刑具。
格尔箸脚下还立着一只烙铁,看起来十分吓人。但不知为何,琼芥感觉这些东西都不会用在自己身上。格尔箸见他不答话,拿起手边一个卷轴。
“是不是他?”
画上芝兰玉树少年人,一手端着一只洁白酒盏,一手执围棋白子,似是望向作画者的方向,眉眼间有淡淡的懒散气。这画的画师画技算不上精妙,笔法稚嫩,但笔下有情,勾勒出了十二分的神韵。
格尔箸将目光从画上移开,沉声道:“你不认识。”
他不是在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琼芥心头发紧,这瀚沙王是认错了人?画里的人和老爹,一个优雅得像仙鹤,一个朴实得像秃鸡,分明是两个物种,哪里有半点干系?
但没等他紧张多久,格尔箸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他笑了很久,一直到琼芥都要替他脸酸肚子疼了,才说了一句话,“是了,他总爱披身假皮,装作顽童老汉的。小子,把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全说出来,我都要听。”
琼芥于是讲起来,内容半真半假,以求达到个既让格尔箸信服,又不会让他真的找到费竹的效果。
格尔箸却像得了耳背,总是听不清楚,懂不懂就要他重复。记性也差得厉害,刚笑过了,又道:“把他喝醉了去王府里偷鸡那段再讲讲,哈哈……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琼芥一脸疑惑,口干舌燥,他已经讲了三遍了,格尔箸摊手道:“我又忘了。”
琼芥没办法,只得开始了第四遍,然后是第五遍……第八遍……
终于,格尔箸伸了个懒腰,好像满足了,抬眼问他:“你和华家那小子什么关系?只是主仆?”
琼芥闻言抬头,不知道格尔箸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格尔箸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人把你抓过来的时候,他在后面跟着,鬼鬼祟祟的。但他实在太弱,跟了几步就被发现,被阿成打晕,扔进山沟里去了。”
琼芥睁大眼睛,一脸震动。
格尔箸:“去捡吧。”
第26章 隐晦心意
琼芥心里一惊,赶快去捡,结果因为太过匆忙,一出大殿就撞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手里托着奶茶,险些被他碰翻。
他侧头,惊奇了一下,蛮蛮?
蛮蛮好像要说什么,伸手拦了他一把,但他心里记挂着华清渡,只与她点了点头,然后侧身错了过去。
琼芥快步行到格尔箸“抛尸”的地点,往下一看,差点晕过去。
山沟足够百米高,对于武林高手或许不足为惧,但对华清渡这样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讲,从这里掉落,说不定骨头都要摔酥。
他顺着山崖下行搜寻,终于在半山腰位置发现了一个人。华清渡也是够幸运,被一根大树勾住了衣服,像面旗帜一样飘在半空里,见他来了,摆了摆手,朝他有气无力地笑。
琼芥一言不发,抓着这位的腰把他从树上抓了下来,扛在肩上,几个起落跃到山顶,把他搁在地上。不想华清渡刚刚一碰到地,就“唉哟”了一声。
一下子把上衣解开,却见他背上大面积擦伤,鲜血淋漓的一片,腰上也撞青了两处,最严重的是胳膊,使不上力,也抬不动。
华清渡虽然感觉到疼,但也是摔打惯了,没怎么当回事。身后那位低头看他的伤口,灼热的呼吸扑在他背上,却一句话不讲,华清渡有心缓和下气氛,用好的一只手轻轻挠了下鼻尖,“也……没什么大事。”
下一秒,琼芥就向他腰带勾去,华清渡不知道想到什么,红着脸躲,口里没个正形,调笑道:“相公,这光天化日的,奴家……”
腰上的手顿了顿,金属指套没留神,在华清渡白皙却紧致的小腹勾了一下,刺激得他口里“嘶”一声弯了腰。
华清渡还欲说什么,却被狠狠堵住了嘴。
他一下子僵住,垂下眼睑,看那人近在咫尺的睫毛。过了片刻,他醒了一般,用那只还完好手托住琼芥的后脑勺,轻轻压下,反客为主。华清渡的舌尖灵巧地刮过怀里人的上颚,又使坏一般勾出他的小舌头轻轻咬了一下,那一位哪里经历过这个,不觉轻颤起来,雪白的耳垂都染成了红色。
华清渡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指向下,紧紧扣住琼芥的细腰,他不管那么多,心里窃笑,只要在他怀里,就是他的了。
一直把人吻得气喘,华清渡才放过他。又欲再在脸颊上亲一下,琼芥的神情却撞进了他的眼里,叫他不自觉呆了呆——
乌黑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鼻尖通红,眉心还皱着。华清渡一下子明白,他是在生气,心里软成一片,柔声道:“吓到你了?”
琼芥不错眼地看着他,有点委屈:“吓坏我了。”
华清渡长叹了一口气,在他鼻尖处吻了一下,“是我莽撞了,向你赔不是。”
琼芥把他松开,退开了一点儿,沉默了一会儿,“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沈军师要气得吃了我。”
华清渡被他这个说法弄得一乐,说:“他是属小狗的吗?”琼芥却定定地看着他,“我也要难过得吃了自己。”
他跪坐在地上,头发里插了几根树叶,看起来又狼狈又乖巧,他话音刚落,华清渡就听到了自己猛烈到像下一秒就要永远停止的心跳声。
糟了,好像更喜欢了。
他凑过去,唇瓣轻轻碰了碰琼芥浓密的睫毛,又想再吻一下,却看见琼芥早已沉浸到了另一只情绪里,后槽牙咬紧:
“格尔箸……”
琼芥一阵后怕,差一点就……他恨自己的无能,竟然让人把华清渡欺负到这个地步,那可是……
如果他有费竹老爹的武功,或许只要一刀。
还是不够强,不够……
“忍一时风平浪静吧,”华清渡握住他的腕子,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担心的是你。”
“我感觉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琼芥说,“我老爹,似乎对格尔箸非常重要,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重要。直觉告诉我,只要他没有找到老爹,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他又想起,“你不是有一件软甲吗,以后每天都穿上。”
被人这么亲密地管教着,华清渡却没机会欢喜,只好讪讪地笑了一下。琼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恍然大悟。
“你……”怪不得,他还奇怪华清渡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一副丑东西。
华清渡到底要脸,第一次送人礼物,就送了这么一对鸡爪一样的玩意儿,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支吾道:“以后……做更好的给你。”
琼芥看着那对四不像,一下子笑了,“谢谢。”
他板起脸的时候是冷厉的俊美,一笑起来却像冰雪化了冻,华清渡几乎要溺毙在他的笑容里,挪了挪半残的身体,在他旁边躺下,长舒了一口气:“真好……”
“什么真好?”琼芥问。
华清渡微微阖眼,“就是……真好。”
暖阳倾泻而下,落在衣襟上、身上、发梢上,风变得很宁静,间隔出这一方与世无关的天地。
琼芥的活动着还不灵活的手指,卷起华清渡的一缕头发,不小心卷到了关节处,痛得人“哎呀”了一下,琼芥昧着良心,偷偷把绞进去的几根头发弄断了,叫它们留在自己手上。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皱了皱眉头,“我刚刚在格尔箸那里,遇到了一个我曾经见过的人。”
华清渡把眼睛睁开,“什么人?”
“一个年轻的姑娘,和格尔箸一样,也是绿眼睛,长卷发。我之前在杨树林那里救过她,她和一群商队打扮的人在一起。她地位好像很高,整个队伍的人都归她指挥。”
“商队?”商人属于末流,通常情况下不会在瀚沙内宫出现,华清渡有些狐疑。
琼芥道:“他们说自己是商队,我没有核实过。我刚刚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往格尔箸那里送奶茶。”
华清渡想了一会,“她长得漂亮?”
“漂亮。”
华清渡又确定了一次,“非常漂亮?”
琼芥想了想,公事公办道:“很漂亮。她说自己叫……蛮蛮。”
华清渡又问了琼芥几个问题,他一一作答,有些记得,有些记不清了。华清渡想了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她是谁?”
华清渡道:“格尔朵。或许她有个叫蛮蛮的小名吧,也可能是她乱编的名字,她是格尔箸唯一的女儿,是他和已故的海西国公主察悦生的,草原上的阿巴亥,靖天十年生人,年十八。”
琼芥:“你怎么连她多大都知道?”
华清渡笑了笑,“小时候,沈军师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背戎、宣二国以及西疆三十二部的族谱,族人生辰、姻亲关系,背不下来就打手板,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更何况,这位蛮蛮是很有名气的。”
“她长得美,又是瀚沙王的掌上明珠。十四岁的时候提亲的人就把瀚沙的宫门踏破了。最令人咋舌、轰动一时的,还是另一个属国国君的聘礼,你知道是什么吗?”
琼芥好奇:“什么?”
“七座绿洲城。”
绿洲,那可是西疆最稀缺的东西,还是足足七座……琼芥惊讶:“那她为什么还留在瀚沙?”
为什么?自然是格尔箸有别的考量。
华清渡却没有这么答,他突然话头一转,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支曲子?”
“什么曲子?”
华清渡嘴唇轻启,唱了一段瀚沙土语的唱词,青年低哑的嗓音流淌山涧,带着种热烈的虔诚。
琼芥静静听着,等他一曲终了,问他:“是什么意思?”
华清渡碧绿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的山峦,轻声道:“若不是我心爱的,十座城池来换也不嫁。”
“如果是你,一卷羊皮就能带我回家。”
他侧过头,看向琼芥:
“若你无处可去,我给你家。”
第27章 休养(一)
格尔箸无视琼芥气得要吃人的表情,依然日日叫人把他带到暗室之内讲故事。对方稍有不耐心,就以华清渡的性命相胁。琼芥无奈,只能强压怒火,做个冷着脸的说书先生。
那绿眼睛疯子的问题还特别多,从费竹说的话,问到他穿的衣裳,甚至还有他的神态、动作等等。琼芥冷声冷气道:“他说话的时候手有没有举起来晃?我真的忘了。”
格尔箸一双如蛇的眼盯着他,“再想想。”
“我说了,忘了。”
那人把手里的刀磨得作响,望着燃起的炉火,痴了一般:“再想想。”
一直到琼芥讲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已经足够他著书成册,格尔箸才将绞尽脑汁的人放过。这位缜密歹毒的瀚沙王将风息的军民一分为五,分别看守在瀚沙城的东南西北中五处,叫他们彼此间隔,不可联通。
华清渡等被像人质一样关押,如此又是半载。
山腰处的木屋里坐着个人,手里拿着把戒尺,在教训眼前眼泪汪汪的小人儿。他穿一身朴实的粗布衣服,头发用一根细木棍随意束在身后。
山间的风吹开他额前的发,修长的眉,笔挺的鼻梁,厚薄适中又微微上翘的嘴唇,这本是张端正秀逸的脸。
却偏偏长了双暗绿色泽昆仑玉般的媚眼。
青年眼睑微闭,只流出碧色一痕,昏昏欲睡地懒撑着脑袋,听着地上的小人儿背道:“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欲近四旁,莫如中央, 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
青年眼也不抬,淡淡做了个口型,似是“狗屁”两个字。地上的小人儿眨眨圆眼睛,“但乱世之中,必用铁腕,因势利导。强者不恒强,弱者不恒弱,强则发奋以图更强;弱则休养生息以待来日……大堂哥,秋儿说的对吧?”
华清渡“嗯”了一声,“还行。”
震秋还没高兴多大一会儿,就听他堂哥又道:“你把骨牙部的五个族长老婆的出身背一下,还有她们生的孩子。”
华震秋扣手:“骨牙部大阏氏……田那尔,苏黎部人士,生长子……迪,迪西……唉哟!”
华清渡一竹板打在他手心,没好气地道:“迪西是田那尔的老爹。”
“……生长子,诺蒙……”
“诺蒙是她丈夫。”
“……柯米米……”
“柯米米是她娘家表舅出嫁给鸣沙王作王妃的女儿!”华清渡这一手板打得毫不客气,“蠢!”
华震秋疼得眼泪又掉了好几颗,梗着脖子道:“大堂哥,秋儿觉得背这个没用!”
华清渡撇他了一眼,“怎么没用?”
“秋儿要学治国平天下,万人敌的本事。又不是要嫁给这些族长,在他们后宅里斗,记这些姻亲关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