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芥笑了一声,“就你这张嘴,鬼差来抓你,都要被骂得抱头鼠窜。”
华清渡听了他的话,大笑了几声。
待到安歇,已经是四更天了。琼芥在梦里动了动,感觉后背贴了个热乎乎的东西。他翻身坐起来,却看到是华清渡躺在了他旁边,正用一双如洗的碧眼在看他。
琼芥出了口气,又躺了回去,没好气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吓唬人?”
华清渡睡不着,鬼使神差躺在了这里,刚安定没多一会儿,就被人逮了个正着。他笑了一下,眼睛向旁边一看,两人的青丝彼此交织,纵然中间还隔着些距离,也自欺欺人,可当做是耳鬓厮磨了。
华清渡开了口,“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死也瞑目’这四个字。”
不愿去死的人总有求生的意志,但瞑目了就是死得完全了,救也救不活,对这人世毫无留恋了,那生者又算什么?仿佛对死者来说什么也不是。华清渡想,要是有一天他死了,不要人合他的眼睛,就那么大睁着,铜铃一样,一定要吓鬼差一个大跟头。
他把这个主意和琼芥说了,那位愣了一愣,笑得直发抖,然后从根本上铲除他的问题:“你不会死。”
华清渡一舒眉,“人固有一死。”
琼芥依然笑着,“我老爹说过,只要还能吃肉,就能活命。”
他言罢,华清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饿了。”
琼芥一翻身坐起来,把衣服一扎,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三只野兔,那兔子早已死了,变成肥嘟嘟的三团肉。
风息军打来的猎物都安放在后面的仓室,琼芥一来一去这等神速,一看就从那里取的,华清渡笑着骂他监守自盗,琼芥就乖乖受着,也不辩驳,指了指外面:“偷吃的时候去外面,避着点儿人。”
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天边的半根残月见证,两人矮着身子跑过营地,一路溜到山背后。华清渡披着灰白狼皮大氅,撑着脑袋坐在石头上,看身边那位生火剥皮。
琼芥一双假手十分灵巧,捏着无心短刀在兔子肚皮上一割,顺着塞进去,转了一圈,就将一张兔皮去了个干净。他将兔子串成串儿,在篝火上放好,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这对依骨,用得倒是灵。”
琼芥笑了笑,“熟能生巧而已。”
早在风息城之时,华清渡就暗中派人寻过医者,打听是否能有人能够续上枯死的经脉,但最终无果。后来,他趁着晚上琼芥睡熟,研究过他这一对依骨,发现这东西看起来朴实无华,里面的机关却非常巧妙。
双手共计五十四块骨头,全部被做了出来。它依靠肩臂部分肌肉牵动,随着使用者对它熟悉程度的提升,能够做出真手的大部分动作。
持刀持剑虽然不行,但当个辅助器械,已经足够。
华清渡爱看杂书,学的东西颇杂,懂一点机关术。他模仿那依骨,给琼芥另外打造了点儿东西,就揣在怀里,但因为做工实在不大美观,没好意思拿出来,将手伸到衣襟里,捏住他那狼狈的小物件,摸了一摸。
琼芥专心烤着兔子,直到肉香四溢。
这小庖丁虽擅长“解兔”,但烹饪技法着实有限,兔子外皮灰黑交加。琼芥看了看焦兔子,朝华清渡不好意思地一笑,很自然地将烤得过火的地方剥掉扔进了自己嘴里,又把里面柔嫩的部分沾了盐巴,送到华清渡嘴边。
他对他是真的好,掏心掏肺,真心实意,不掺一点儿虚假的好。华清渡就着他的手,将兔肉吃进嘴里,吞咽下去,烤出来的肉没加复杂的调料,是最简单的味道。
肉就是肉,他说拿他当朋友就是真心的朋友,他发过誓不会走,就会真的一直陪着他。
华清渡突然觉得这辈子够了。
一方天,一炉火,一个人为他偷兔子烤肉,这就够了。
虽然他不大乐意提,总觉得有打脸之嫌……但是等到百年之后,二人都作古,无常鬼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或许是能够闭眼的。
第23章 蛮蛮
女人披着大袍,靠着两个枕头斜坐着。她头上束着一只兔绒抹额,还是前年做的,已经秃了边儿。一头干枯的长发垂在胸前,怀里抱着个用羊皮襁褓包着的小娃娃,冷冷看了一眼门口的人,吐出一个“滚”字。
华清渡不滚。
平宥则蓝“滚”“小崽子”地骂了他一个时辰,华清渡就抄着胳膊听着,全当她放了一串屁。等到女人骂累了,他才大模大样走进去,一屁股坐下。
平宥则蓝脸都绿了,手指着华清渡的脸,气得说不出话,她维持了一会儿这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一迭声叫“阿荆”,让他来把这个讨厌鬼拖走。
华清渡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根狗尾巴草,逗他那个只会只会吃睡流口水的小妹妹玩,头也不抬道:“他不在,今天早上带着人出去了。”
琼芥此刻正在人腿那么高的狗尾巴草丛里趴着,他眼睛睁了足足一刻钟,眨都不带一眨地,盯着前方。
视线尽头是难得的水草充足地带,孕育了一大片杨树。华清渡有心要拿下这里,但因为它距离附近沙漠部落太近,害怕打草惊蛇,一直没敢妄动。
最近斥候来报,说这片无主的杨树林内有异动,恐有变故,他才带了人手来查看。结果从早上蹲到傍晚,别说人了,连兔子都没看到一只。
苡橋
但就在琼芥想要下令回去的时候,林内突然传来喧哗人声,几只火把乱舞着,火光在树林缝隙跳动。
琼芥打了个手势,身后的部下领命,一群人消失在丛林之中……
一大概二十余人,正手举火把立在林子中心的位置。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手持弯刀,站成圆形,将四五个身穿胡服的女人护卫在在圆形。
女人们又围成一个圈,保护着中心位置的高挑女子。那女子以纱覆面,看不清长相,约莫十七八岁,身材极为窈窕。这些人的打扮像是商队,但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等级森严。
男人的眼睛瞠作铜铃大小,凶恶得盯着林下。除了他们之外,杨树林中还有另一队人马,全是彪形大汉,黑巾覆面,不知道来处。
看这副样子,大概是商队遭了土匪了。
荒漠里大多有沙匪,劫杀商贾,侵略村落,所到之处鸡犬不留,称得上无恶不作。商队最头阵的男人说了什么,似乎是部族土语。
为首的沙匪回应他,随即伸出大手,点了点包围圈中心的蒙面女子,做了一个猥琐的抓取动作。商队的男人大怒,高举长刀,就欲冲过去。
以桥正里
却见那蒙面女子举起玉手,她手上缠着一条长长的金链,包裹住五指与手掌,肌肤在月光下呈现如玉的光泽,光是看这只手,就知道她长得一定不差。女子只是轻轻动作,那商队汉子就立刻安静了下来,不敢再妄动。
蒙面女子直接与那沙匪首领对话,两人说了几句,只听那沙匪冷笑了两声,随后大手一摆,铁刃在身前举起。
下一秒,大批的沙匪冲向商队,冲突一触即发。商队的人虽然身手不错,但架不住对方人数众多,又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不久落了颓势。
蒙面女子蹙眉,面色惊慌,捡起一把兵刃抵御那些沙匪,奈何她势单力薄,几次差点被砍中。
一名沙匪坏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从马上伸出大手,向那女子纤薄的后背抓去。蒙面女子手里的刀已经被打落,睁大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惊惶地看向向她抓来的大手……
寒光一闪,她害怕地闭上眼睛,相信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一道滚热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脸颊上。
她睁眼,那马背上的沙匪被一指挖穿割喉,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脖颈喷溅出巨大的血柱,像破麻袋一样颓倒在地。
马背上坐着一个高马尾的青年,黑衣黑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风吹落了那女子的面纱,露出一张惊人的面容。那青年的目光却无片刻迟疑,只是道,“上马。”
青年用沾了血的铁手拉了她一把,女子翻身上马,他带着她,穿过厮杀的人群,到了个较安全的地方,将她放下,又转身回到阵中。
不多时,琼芥手下的风息军已经将沙匪全部杀退。商队的女人们冲到那蒙面女子身边,焦急地查看她的伤势。
琼芥的手下们正和商队的男人们说着什么,闻声侧头,都愣了一下。
好美的女人!
这是一张堪称杰作的、美艳绝伦的脸,像每一根睫毛都像被精心雕饰过一般。她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就勾魂摄魄。
商队的男人咳嗽了几声,那些风息军才讪讪移回眼睛,耳朵已经通红。琼芥与商队了解了情况,他们说他们是从樊都来的,往沙漠各部贩卖些瓷碗和盐巴。
“恩人们是?”
风息军风吹雨打这么些日子,一个个都是野人样,笑着道:“我们原本是商队的打手,受雇护卫过路的商人。刚准备回家,就遇到了你们。”
那女子大方地走过来,“不知恩人们家在何处?”
琼芥回答:“不过戎国边境小城,没什么好称道的。这一片是多部族交界之地,不大太平,你们之后赶路也要小心。”
他提醒过他们要走正经商道,不欲多停留,带着手下就要回去,却被那女子叫住:“救命之恩大于天,在下蛮蛮,不知恩人可否告诉我您的姓名?”
琼芥摇了摇头,说了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便跨上了马。临行前,他向蛮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其实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这一队商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他大可以闭上眼睛,绕道过去。
毕竟自己人的安全才是最紧要的。
但若真这么做,琼芥心里不安。
或许方才那个叫蛮蛮的女孩的处境,与当初死人谷的自己太过相似,孤立无援,仓皇无助,只盼能天降神兵,救自己于水火。
那时他走到穷途末路,只剩下同归于尽一招,却遇到费竹老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了那只拉他出深渊的手。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有救人之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这是他身上仅剩的一点肆意气。
再多也没有了。
时到今日,琼芥才算朦胧地明白了他老爹的意思——何为“无心”?以及为何要“无心”。
有牵挂者有心,无牵挂者无心。无牵挂者飘飘然兮自在,天地任遨游;有牵挂者忧忡忡兮终日,进退有所思。
从前他有父有母,在这世间有所牵挂,但那时候他实在太小。之后举目无亲,四处飘零,做了一会子“无心之人”,只知道习武练功,的确要自在些。
但那种自在,就如踩在云彩之中,没有着力之处,身体悬在半空,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后来……他遇到了华清渡。
他见过他所有的样子,欢欣雀跃的、骄傲自满的、张狂任性的、黯然神伤脆弱无助的。他知道他向往广袤天地,却又身负万重枷锁。他视他如弟如友,却又如父如兄……或许还有别的,从此一颗空心塞满了东西,再也轻快逍遥不起来了。
心脏那么重,他却觉得温馨鼓舞。至少琼芥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一个人需要他、牵挂他。自己不必再担心死后无人埋,坟前无人哭。
就好像一下子与这人世又连结了起来……又苦又痛,却又真真正正地活着。
非常重,却又……很满足。
琼芥明白,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修不成真正的逍遥道了。
不做大宗师,不做万人敌,只做华清渡的刀剑好友,竟然也很不错。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营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半明。但几处山洞都是鸦雀无声,半个人都没有。
几匹马儿歪着死在地上,不知道为什么,折断了脖颈,伤口处有撕咬的痕迹,能看出啃断它们脖子的东西牙口很好。
地上有些沾着血的脚印,也不知道到底是人血还是马血。那些脚印足足有常人的两倍大,足弓扁平,一直通向荒山里去。
琼芥凝视着脚印的尽头,只觉得眼前的秃山杀气腾腾,似乎酝酿着一场惊心的变故。
第24章 危情
华清渡拉满长弓,对准眼前的东西,射了出去。他的箭法极好,百发百中——
“砰!”
不过这一次,中是中了,只是他那攻击目标的一身皮子硬得像铁。箭尖正中眉心,居然就硬挺挺地扎在眉间的肉上,穿不进去,也掉不下来。
那东西“人”高马大,最矮的也有九尺,胸部极宽,腰却很窄,头特别小,比巴掌不大多少,皮肤是惨青色,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怪物们是傍晚时分突然出现的,它们长着人的样子,却又很不像人,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黑压压不知道多少,莫名其妙就大杀特杀。
留守的军士们将老人妇孺护在中间,已经和那些东西缠斗了半夜,累得精疲力尽,还在苦苦支撑。
怪物进击,伴随着响亮的号角声音。华清渡的白衣被血从头浇到了脚,鲜红一片,衣摆直挺挺垂下,还在哗啦啦淌血。
那些怪物不知道是什么构造,简直是刀枪不入。华清渡几乎要被气出内伤,这才出虎穴又入狼坑的,还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一看就没脑子的野人搞伏击。他怎么点儿背到这么个地步,不会是生辰八字五行缺五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