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到塌上?什么时候?什么念白?
“你应该说,就算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嘿嘿……”华清渡一阵怪笑。
“……”
琼芥无奈地摇了摇头,提着按摩药油走了,他有时候怀疑华清渡是因为看多了画本,被毒坏了神经,要不就是被卓和那一箭射穿了脑子。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只平宥绯过来闹了一场。姑娘穿着素衣,散着头发的头发是小波浪状,站在大帐之前鬼哭狼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一个金豆子都没掉下来。
“得了,别掐自个儿了,真哭假哭我看不出来?”华清渡揶揄道。
平宥绯悄悄把伸进自己袖管里的指头藏回去,一边儿装哭,一边儿偷着眼看他。可她对他哪有那么深厚的情谊?华清渡明白,平宥绯不过是怕没了这桩婚事,将来被她父亲随意嫁与某个足够做她爷爷的老头子罢了。
华清渡许诺将来替她找个年轻俊逸有胆有识,一拳能打死大狼,弯弓能射下大雕的好郎君。姑娘没心肝儿,立刻悲也没了伤也跑了,变脸一样堆出个笑脸,华清渡用扇子敲了下的脑门,“出息吧你。”
平宥绯露出她一对儿招牌小酒窝,“多谢表哥怜惜。”
“怜惜个屁,”华清渡嗤笑道,“有空来我这儿摇尾巴卖乖,不如去你父亲面前洗洒伺候,说不定什么都有了。”
平宥绯摇了摇头,表情也不甚在意,“能有什么呢?我毕竟是女儿家的,我爹爹说了,女儿,都是给别人养的,不值钱……哎,表哥你别走,我想问你,阿荆结亲了没有……”
“表哥你怎么了?”
华清渡脚下一顿,脸色不太好。那一日阿荆半夜起性,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傻妮子席上蓄意挑逗?好啊,你还想吃天鹅肉。
他微微咬牙,“平宥绯,你很好……”
偏有人不长眼珠,要惦记别人看在碗里的宝贝儿疙瘩。可怜平宥绯鲜花一朵,却遇到个不懂怜香惜玉的臭小子,直被变了脸的华清渡吓到面颊惨白,又被人挥着扫帚赶了出去。
这厢正笑闹着,没有人理会到天空之上,被惊坏的云。
最先发现变故的是措达拉。汉子晚饭吃咸了东西,饮了一缸水,三更半夜被小腹的胀痛弄醒。他急吼吼冲出帐子,往个偏僻处一立,仰着脖颈放水。
措达拉眯着眼睛,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战士的敏锐让他瞬间直起了腰杆儿,他迅速系好裤带,猫着腰往声音来处去寻。
他原以为是粮草没封好,招了老鼠,却见前方一只黑影,真是好大一只“老鼠”。
那“老鼠”通体漆黑,面部被蒙得严实,只剩下一双眼睛。措达拉矮着身子挪了几步,一不留神踩到了根树枝。
只听“咔嚓”一声,那老鼠受惊回头,好死不死正和措达拉看了个眼对眼,当即就要跑。措达拉一看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冲了上去。
措达拉深谙格斗技巧,一肘压住男人的脖子,男人身手也不赖,奋力反抗。两人扭打片刻,措达拉一下子卸了他的腿关节。
男人疼得双眼翻白,措达拉趁机卸掉了他四肢,又怕他自杀,扭下了他的下巴,提着这不速之客向主帐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
大帐内灯火通明。华清渡穿着里衣身披轻裘坐在塌上,听着内间传来的喑哑的嘶吼声,半晌,屈凤鸣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痕血。
“都说了?”他问。
“回少主,都说了。是平宥部的人……首领派来的人,”屈凤鸣眉头凝成一个“川”字,担忧地看了看华清渡的脸色,“那刺客说,丹殊族长要他探明情况……静待吩咐,随时待命。”
“舅舅……还是赫珠?”
屈凤鸣垂首,“说是族长亲自下的命令。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宁静。
“随时待命,”过了很久,华清渡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手,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好个待命。”
一把湘妃扇,扇骨几乎要被他挠穿了。
第20章 失路
主殿内的二人还在说着什么,华清渡支持不住地靠在一边的大柱之上,大口地喘气。
“少主……”屈凤鸣撑住他的手,低声询问他安否。
暗卫今晨来报,赫珠在早饭之后就进了平宥丹殊的正殿,大概是商议所谓“待命”。或许是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他一定要自己来听。
他都听到了什么?
平宥丹殊的耳目已经摸清了风息部新挖的水渠构造和粮仓位置,只待一切周密,便可在渠首位置,投放烈马草。
烈马草是草原人处理瘟马用的,毒性极强,指甲盖儿大的一点就可以药倒百十个大汉,五息之内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而死,状似羊癫疯。
还没听说有谁吃过了烈马草,还能够活命的。
平宥丹殊的声音隔着帘帐传来,“……要他们谨记,风息人死多少不要紧,留下些人做奴隶自然好,若是死绝了,能得到传世密匣就不算是一无所获。只一点要牢牢记住,一定要确认华清渡已经死了,再对付风息军,届时他族内大乱,群龙无首,就算是虎狼之师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无论如何要找到密匣,那个让华氏称霸近百年的东西,必须完好无损地送到我手里……”
华清渡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耳道里一阵轰鸣,几乎听不清楚声音。他说不清有多难受,只觉得喘不过气,好像一座山那么多的石块全压在了胸腔里,碎成渣滓戳进了肺,捅得漏了气。
他自认一路走来,已知局势瞬息万变,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但从没想过,人心竟然险恶到了这个地步。
直叫他五脏俱裂,叫他遍体生寒。
“咳咳咳……”
屈凤鸣一言不发地跟着华清渡,眼底一片怜色。少主虽年幼时罹难,失去了母亲,但这么多年以来,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金尊玉贵的人物。
虽然私下也有些筹谋防备,但他对母舅一直是尊崇信任,不然也不会千里来依附。不想那人脸上撑着笑脸,说要结秦晋之好,世代连结,成为一家,背后却攥着一把淬了毒的、见血封喉的兵器。
如果不是措达拉偶然察觉,捉回了那个暗卫,说不定他们早已变成一堆死尸了。
“少主……”屈凤鸣唤道,等他吩咐。
华清渡的双眼一瞬间灰败下来,浸着一团烂成泥般的死气,那不是碧色的昆仑目,是死鱼眼珠子。
他自嘲地笑笑,从前戎国大军压境,只当是天塌了,但和现在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算得到豺狼虎豹,算不到血亲的一刀。
“咔嚓”一声,华清渡手里饱经风霜的湘妃竹扇,终于不堪重负,断在了掌心。华清渡吮了下手指上的血,甜腥气混着竹香,非常诡异,却叫他在混沌之中寻到一股难得的清明。
“少主……”
华清渡一双眼睛冷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冬季比眼底的水耐久,今日,终于算是冻透了。他强撑着精神,吩咐道,“你去告诉他们,立即封锁营寨内的水道,行李打包,粮食装车。如果有人靠近水道,立刻给我抓起来。如果情况属实,今晚拔营。”
他吩咐完一切,来不及等屈凤鸣说一声“是”,便向自己的营帐冲去。平宥丹殊的大殿离驻地不算远,不过千余步,今日却好长好长,每一步都像一辈子。曾经城破之时,他悲愤痛心,五脏六腑似乎都叫揉碎了,今天却不同,就像心肝儿被人摘了去。
人人得而诛之,孤家寡人,丧家之犬……就是这样吧?
华清渡脑内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要见到他,必须要快点儿见到他。自己的身体在失温,变得很冷很冷,冷到他要走不动路了。他必须现在就见到他,见到那个敢拿性命赌咒发誓,说今生今世一辈子,绝不背叛他的人。
必须要见到阿荆……
他恍惚行到大帐门前,里面传来孩童的笑闹声,伴随着那人低沉的声音。带着黄沙味道的风在身后刮起,帐门轻轻晃动,风卷起白色的帘子。里面的人在一束顺着缝隙流入的光影里抬头,面色如常,仿佛先前的一切是华清渡听错了,那不过是他白日忧思,夜里阴差阳错做成的一场怪梦。
“你回来了?”
少年手头在整理东西,闻声抬起了头,对他轻轻地笑。
华清渡走到帐中,突然一把将琼芥抱进了怀里,他将头叩在他心脏的位置,他的心在不息跳动,又烫又热。华清渡的眼睛酸涩,只一瞬间,泪水决了堤,不顾脸面得将怀里人的衣襟全部湿透,口里不住地念道:“阿荆……阿荆……”
他撑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怀里人的身体好热,他拼命得想让自己暖和起来。
琼芥被他吓了一跳,呆呆道:“你……怎么了?”
幸好赶到了。华清渡想,幸好及时见到了,再晚一秒,他都会难过到活不下去。
“我……”华清渡只重复一个“我”字,再说不出别的话。他听到那人问,“怎么跑了一头的汗……”
琼芥被他捆着腰,胳膊也勒住,动弹不得,只能用脸颊靠了一靠华清渡的额头。华清渡好冷,冷得让他有些害怕,那些眼泪打湿了衣服,不一会儿就也变成了冰凉的一片。
“阿荆……”
他与他相互依偎着,像寒夜里烧完最后一点篝火的两个穷途之人,靠彼此的体温取暖。琼芥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左边胸腔的位置很麻很痛,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在啃咬,心口连接的眼睛,也变得肿胀起来。
“华清渡,”琼芥出声唤他,他痛得有些发抖,身体本能地想要逃开这个过于紧密的拥抱,心脏却不想,他又贴了贴华清渡的额头,“你怎么了?”
“我……”华清渡的眼睛慢慢有了生气,幽深一片,像在阴曹地府里被关了成百上千年的鬼魂,一时有幸冲破了禁锢,此刻吸饱了人气,又有了气力活下去,他咬住了下牙齿,上牙狠狠碾过,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口中的话断断续续,如同梦呓,“阿荆,我……真的好冷……你抱一抱我……”
狂风将地上的草根都要挖出来,呼啸地刮在脸上,刀割一般。一个抓到的人被卸掉了关节,屁滚尿流地趴跪在华清渡面前,涕泗横流:“华城主饶命!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什么也不知道!”
另外几位就已经被弄得气息奄奄,用绳子捆像捆猪猡一样捆起来,血流了一地,华清渡用两根手指拈着那个从他身上搜来的小药包,“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安胎药!小人的媳妇胎不好,去抓的药……啊!”屈凤鸣一脚踩断了他的手骨,那人痛得眼前昏黑,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既然是安胎药,那你就先替你媳妇尝一尝吧。”华清渡招手,示意左右扒开那细作的嘴巴,把那药灌了下去。
又给其余几人灌了些渠水。不多时,无论是吃药的还是喝水的,均是口吐白沫,眼睛一翻,抻长脖子,登时就死了。屈凤鸣看向华清渡,他背了过去,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声令下,“立刻拔营,连夜出寨,向北去。”
他让手下乔装成细作去报告平宥丹殊,不多时,便有平宥军队出来,被有备而来的风息军杀了开去。风息军趁势冲击寨门,破开平宥部的包围圈,斩出一条血路。
临出之时,华清渡勒马回望,见身后是大片火把,平宥丹殊带着精兵追了上来。但因风息一方气势太甚,平宥部没有敢直接对上,平宥丹殊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伪装得很好,似是不解道:“渡儿!为何突然不告而别,还杀我部众,破我寨门,可是舅舅、我族招待不周?”
华清渡冷笑道:“岂敢?非常周到!”
他一抬手,先前投毒的平宥军,死的活的共计十人,被像烂西瓜一样丢到平宥丹殊马前。平宥丹殊的脸色白了又白,眼底闪过一抹仓皇,但他到底是一族之长,干笑了两声便恢复了冷静,看着那些不知是死是活的部下,再次喝问:“不知贤侄这是何意?”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抬头却见对面寒光一束。华清渡开弓拉箭,暴风吹起一头长发,一双幽绿色的碧眼浮在空中,惨然一笑。
那一笑之间,与死去的则昭像了十分,平宥丹殊怖极,一时间竟然呆住,忘了去躲。箭矢划破虚空,紧贴着他的头顶划过,箭头沾血,直直钉入平宥部寨前的旗杆之中。
轰然一声,大旗遭折,箭头居然已经全部没入。
汩汩热血顺着平宥丹殊的额头直流而下,浇了他满面。平宥部人声喧闹,周围的随从抢上来看他的伤势,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平宥丹殊在劫后余生的窃喜里拼命地喘息。
终究是少年有本心,即便深陷猩红泥潭之中,也不肯食亲人骨血而活,沦为兽类。
那把长弓被一掷于阵前,如同鸿沟一道,划分两边,风息军策马退入荒原。平宥丹殊在被鲜血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华清渡回头看了他一眼,用口型留下一句话。
“你我永不再见。”
第21章 女孕
苍茫茫天地,颓马入沙洲。
同样的千里奔驰,却无目的之地,只身上揣着一张商队的地图,记载了沿路的水源和暗河,盼能寻到一片绿洲城郭,暂且依附过去。华清渡的手紧紧握住缰绳,整整一天一夜,一言未发。他望着天边的日头,人面对初生的太阳的时候,总会油然而生一种向上的喜悦,而华清渡的心里,却是白茫茫空洞洞一片,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