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平宥企,骁勇善战;二哥平宥沐是宠姬之子,又有外部扶持;三弟平宥连体弱多病,恐活不过三十岁,你觉得,我舅舅会传位于谁?”
琼芥警惕地看着左右,低声道:“你在这里说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说说又不犯法,”华清渡倒是不在乎,“左右呆在这里的日子还长,你是护卫统领,日后少不得应对。若我不提前告诉你,你应酬犯了错误,不合我心意怎么办?”
琼芥这才低下头,“那你小声说些,我听着。”
华清渡将手里的碗底儿饮尽,又递给琼芥去添,“平宥企继任,算是明主,最起码能够维持现状;平宥连继任,大概活不了多久,死后无子要有灾殃;若是平宥沐做了主君,”他轻轻一笑,“平宥部必将亡于此世。”
酒碗被搁在桌上,“我看着这位二公子……挺聪明的。”
“是,聪明。善于献媚逢迎,工于心计,把我舅舅哄得高兴,真本事一点没有。他母亲是骨牙部的庶出女儿,不出几年,这娘俩就会做了他外祖的傀儡,然后……这块儿肉不好,塞牙。”
琼芥给他换了嫩羊腿,“那我应该如何应对?”
“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华清渡道,“我舅舅宠谁,你就对谁好,我舅舅冷淡谁,就稍微冷淡些,但注意别把人得罪透了,尽量表现得你目光短浅。”
琼芥应了,立刻动了动腮部,冲着刚打了胜仗如日中天的平宥企露出个古怪又刻意的笑容,远处的平宥企直接被他笑愣了,好半晌,回了他一个礼貌而不失尴尬微笑。
这一串小动作,直接乐坏了一旁观赏的华清渡,笑得一边抖肩,一边拿手指他,“阿荆,你,你是哪来的活宝……哈哈哈哈……”
正说着,胡笳之声呜咽流入,鼓点响奏,篝火烈烈,只见帷幕之中,伸出一只纤纤美人足,脚趾圆润如东珠,足弓柔韧如新月。伴乐渐至佳境,薄纱幕缓缓滑下,露出个貌美的西疆少女。
少女脚腕上系两串银铃,随着舞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她跳的是胡旋一类的舞蹈,少女越转越快,裙摆盈起,腰肢细软,不盈一握。
在座之人屏气凝神,面有赞叹之色,更有几个不正经的青年,丢人现眼,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一舞终了,那少女微喘着停下,向四方行礼,大而亮的褐眼着意向华清渡一望,含情脉脉。过了好久,众人才回过神,拍手称赞,平宥丹殊抚掌大笑,微倾身子,“渡儿,你绯妹妹这支舞如何?”
华清渡一笑:“表妹舞姿曼妙,如下凡天女。”
平宥绯施礼谢过,平宥丹殊手一挥:“绯儿,坐到渡儿身边去!”
远处,沈矇与屈凤鸣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平宥丹殊的意思。平宥绯大方走来,丝毫不扭捏,贴着华清渡坐下,斟酒侍菜,热情周到。
平宥部的青年避嫌没有再看,酒过三巡胆子大了,不禁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却没找到人——华清渡不知何时已逃了席。他被这突然的变故搅扰得有些烦闷,正在营后踱步,却看见有人逆着光向他走来。
是沈矇。沈军师额上仍覆着纱布,嘴角含笑:“少主怎么藏在这里,是吃多了积食,还是怕难消美人恩?”
华清渡侧过脸去,没有看他,“老师。早知十处有热闹,九处都有你。”
“嗳,我是来道贺的,”沈矇作了个揖,“恭喜少主一举两得,既抱得美人归,又得平宥一族助力……”
“沈矇。”
沈矇正说着,被华清渡打断。对面的人一张面孔隐藏在黑暗之中,晦暗不清,沈矇却隐隐感觉他的情绪并不好,像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沈矇,”华清渡又连名带姓地重复了一遍,“你住嘴。”
他极少会有如此严厉的语气,沈矇不觉呆愣。对面的青年咬紧了牙齿,自齿缝流出一声叹息,“我明白你们一个个忠心耿耿,图谋大业,我也知大局为重,不敢不为它殚精竭力,只是……只是,能不能让我把自己心悦谁、娶谁、和谁厮守一生当成我这辈子唯一一点仅剩的自由?”他压制着音量,恐被人听去,但结尾已经带了颤音,“我要的真的不多,我的时光、心力、乃至这一生,风息一族尽管拿去,我,我只要这一个!”
华清渡从没有这样言辞恳切的时候,沈矇听着,只觉得字字诛心,难受到滴血,但随即又听出华清渡言之有物,嗫嚅道:“……少主,有心悦之人了?”
这样的机会失去了,沈矇不免可惜,但更多的是欢喜,少主有想要许诺终身的人,先主和夫人在九泉之下,也能有所安慰了,他搓搓双手:“属下竟然没有发觉,是哪家的姑娘,少主年岁也够了,倘若合适,即刻就可……少主?”
华清渡披着那件狼皮大氅,一张脸寒得能滴出水来。沈矇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顿时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不能言,双手死死抓住华清渡的衣襟,“少主……你!”
被他抓住的人撑着一张无表情的脸,似是在问他“很意外吗”。沈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你这是……违背祖宗,你大逆不道!”
沈矇死死扣住他的衣角,字字泣血:“少主身负大业,是要开天辟地,君临四海的,如此这般……断子绝孙,是要为天下人耻笑吗?即便你日后过继一子为继,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吐沫星子……真的是可以淹死人的!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华清渡双目通红,“除了这句话你还会说什么?我不怕什么人言可畏。父母亲族,祖宗家业,我已经都失去了,我只有他!要是不能要他,我真不知我顶着这颗脑袋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劲。你听着,若我平庸一生,没什么本事,我便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多少风言风语我一人来受,若我真有一日,会如你所说君临海内,”他狠狠剜了沈矇一眼,“我会叫天下人都说不出‘大逆不道’四个字!”
沈矇悲鸣叩首,满面泪痕,“少主三思啊!”
华清渡用力一拂袖,弹压道:“沈矇,你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劝诫还是胁迫,千万不要再弄错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留下沈矇一人瘫坐在沙土之中,沈矇枯瘦的手指抠住土石,口中喃喃道:“重蹈覆辙,重蹈覆辙……”
他苦笑一声,“主上,孩子大了,劝不住……”
华清渡溜出去后,琼芥一个人坐在侧席,看着盘里的食物发呆,突然感觉有人在看他,他一抬头,看见是那个白皙的褐眼少女,只得微微点头,“绯小姐。”
平宥绯粲然一笑,露出两只浑圆的小酒窝,她的眼睛反射着烛光,亮亮的,张口便道:“你好俊。”
“……”
如此直白的夸奖,琼芥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平宥绯手抓着案几移过来,幽香扑了琼芥一鼻子,她赞叹道:“你真的好俊,都要比得上表哥了,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职位?”
琼芥一一答了她,平宥绯高兴道:“那我嫁给表哥之后,我们就可以天天见了,我对你们风息族的武功特别感兴趣,我听说……”
“嫁给少主?”琼芥难得没有错过重点。
“对啊。”
琼芥看着平宥绯稚嫩的脸庞,“绯小姐看起来年纪很小。”
“我已经十五岁了,平宥部十三四岁嫁人的也有,不算小了……你不要叫我绯小姐,叫我绯儿或者绯绯都可以。”
成亲。琼芥还在回味这两个字,成亲就是做夫妻,要拜堂,上花轿,做华清渡画本上那种事……
听说,成亲之后的人,会只知道心疼媳妇儿,疏远朋友,还有个学名叫“重色轻友”,华清渡会不会疏远朋友?
以及……华清渡做画本上那件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琼芥有点呆,平宥绯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这时候一人插到了两人之间,将他们狠狠挤开:“聊什么呢?”
第17章 不知所起
华清渡回席之时就看到,他的表妹和他家护卫紧挨而坐,一头青丝就羞哒哒垂在琼芥大腿上,这个表妹他最是知道,爱美色,好美男,看见个齐整的就恨不得把眼珠子黏人脸上,于是他当即咳嗽一声,插了进去,问两人在说些什么。
平宥绯看他回来,直招待他吃肉饮酒。她不和琼芥说话便好,华清渡就不觉她聒噪碍眼,旋即微笑与她举杯,两人又在丹殊首领眼皮子底下亲亲热热地聊了起来,一对佳偶的样子。平宥丹殊看着这一双小儿女,不由得大悦,又着人取出一物赠予华清渡。
这是一把好弓,用的是极上等的犀牛角,华清渡回帐之后,不住抚摸着弓身,暗想:没想到他还记得。
那是华清渡和母亲回平宥部小住的时候,舅舅说要带一群小辈打猎,然后外祖父就送了他这样一把小弓。他用那把小弓打下了三只野兔,两只鹿,拔了头筹,但等围猎结束的时候,那柄小弓却找不到了。
他那时候不过六岁,急得不行,闹着要搜猎场,倒挨了外祖父一顿骂,说他不珍惜东西,脾气又蛮横,被骄纵坏了,连带他母亲都脸上无光。
他牵着自己的小马驹一边走一边哭,然后遇见舅舅,舅舅说,给他再做把好的。
眼下这把长弓,不说和那小弓一般无二,也是八九分相似了。他将犀角弓拿到灯下去看,只见其上刻了个“渡”字。
华清渡没那么多功夫悲春伤秋,又看了几眼,就将长弓收回锦盒。他微微侧头,只见旁边那人对着烛火,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华清渡拍了他一把,又照着肩膀揉了几下,叫了声“喂,回神”,那神游客才从九霄云外回来,一眼扫来,眼尾飞红,看着实在可疑。
琼芥魂归原位之后,没怎么搭理他,神叨叨飘到了内帐,将自己拾掇干净。华清渡看他这副样子,心想该不会是在想哪个美娇娘吧,胸口就像灌了一瓶酸醋一样不舒服。好容易都上了床,华清渡一双大眼也是盯着帐篷顶儿,死活睡不着。
他没睡,却不发出声音,只望天出神。等到夜半时分,华清渡听到旁侧的地上传来“呼哧呼哧”喘气儿的声音,猫儿叫一样挠人心肺,他悄悄侧头,只见地上那位也没睡,正抓着被子,低着头,望身下看什么。
琼芥的一头长发散在羊皮褥子里,露出一痕后颈,可疑得通红,华清渡看到被子动了几下,想是里面的两根长腿换了个姿势。他心里隐隐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面红耳赤,心猿意马起来,赤着脚挪下床,偷偷蹲到琼芥身后。
帐里静谧,暗夜无声,躺着的那位全然没有发现自己被人监视,正发愁地看着这一窘境。
席上,平宥绯说她要与华清渡成亲,说的真真的,引着琼芥的思绪一直跑到了姥姥家,当晚就做了梦,一会儿是华清渡,一会儿是那些画本,乱七八糟地编成一串,暧昧旖旎。
也不知道是哪段给了他刺激,只觉得心口一片酥麻,身上像烧了块滚炭,热得他出了满身的汗,睁眼一看,那炭就烙在身下,涨成原本的两倍大,且全无消火之意。
琼芥憋得难受,下意识伸出手去弄,冰冷的铁手贴着嫩肉,凉得他“哟”了一声,长舒了口气。
身前的人明显是青涩,只知道揉揉揪揪扯扯的,完全不得要领。但那些小动作就像绕了引线,直把火烧到了华清渡身上。华清渡看着他耳垂上的那颗小痣,随着呼吸而颤抖,感觉自己大概也有些疯魔了,贴近人家脖子,吹了口气,“好你个淫贼,在奴家房里做些什么?”
他这句话一出,那位可惊得不轻,一双眼睛圆睁,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鸦黑的眼珠,幽深而清白,看得华清渡的呼吸都轻了,又调戏变成了迷糊,在他耳边低语道:“梦见了什么好东西,精神成这样?”
他一问,琼芥又是一抖,薄眼皮颤着,显然是动情之相。这人面皮薄,平时自己纾解都少,何况在人眼皮底下?只觉得心脏扑通乱跳,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反应好久,才有些羞愤地伸手推他,“你……你怎么没睡!不许偷看!”
华清渡:“……”
他长得不算魅,平日里一张脸上只有眉眼有颜色,黑白分明。但因为今晚的变故,他的脸颊和嘴唇都病态地飞了红,昏黄的烛光下,那双眼睛又深又亮,好看得不似活人,倒像个白面红唇的艳鬼。
华清渡没动,愣了神,被吸了魂一样看着他。琼芥感觉难堪,于是又推了他一把,铁手结实地抵在他胸口,有棱有角,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没那么生硬,“麻烦了,能留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华清渡看着琼芥,依旧一动不动,琼芥脸皮薄,被一激,红得能滴出血,他急于解困,一时间有些口不择言,急唤道:“华清渡!……你先出去……”
头三个字一出,华清渡就被震了一下,只觉得脑袋里“嗡”得一声,从脚趾头烧到头发丝,“腾”得一下立起来,把睡着的华震秋往胳膊底下一夹,趿着鞋子同手同脚地躲了出去。
他僵了一样站在帐篷外,眼睛呆看着门帘缝隙,微弱的烛光里,能看见一点闪动的人影,但就是那么一点儿,却猝然之间将华清渡的整颗心都盛满了,他不知道是怎么了,穿着单衣站在北风中,却并不觉得冷。他守着这帐子,仿佛自己散成了小小魂魄,一缕缕地附在了里面那人的身上。
他回来的时候,那位已经闭紧了眼,装鸵鸟一样不去看他,只一小块儿兽皮软料搁在脚边,许是铁手凉得受不了,用来缓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