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珏缄默不言,眼眸沉了又沉,他只是想激得秦时宣狠下心能杀了自己,没想到竟将他逼得即将入魔。
一句话间,二人已过了数百招,周遭的花草树木都被凌冽的剑气伤得零碎可怜。
“噗…”秦时宣踉跄着倒退几步,剑尖驻地,支撑着身体,猛地吐出一口浊血。
他直起身,咧开血口,齿间粘连着血沫,“果然,乡野鄙夫就是比不上千娇万宠的双玉美人啊…”猩红覆盖眼白,强劲到肉眼可见的魔气环绕在他周围。
宋珏也受了不重的内伤,他知道此时他能暂占上风是因为秦时宣被魔气所困,实力尚不及平常的一半。
宋珏对武功没有多大的兴趣,也是被宋父逼着学的,这么多年来也没怎么练过,自然比不上天赋惊人的秦时宣。
本就被剑气逼到远处的锦衣下属见秦时宣入了魔,全都大气也不敢出。
习武之人入魔,如果不是自己疏导排解,而是外界试图干涉,动辄暴体而亡,魂飞魄散。
当年秦时宣刚学完基本功,觉得这些跟在话本子上见到的江湖侠客惩恶扬善时的帅气潇洒、很辣决绝不一样,便求着宋珏教自己类似的招式。
宋珏正持墨笔临摹《史记》,闻言立马拒绝了。
“啊?为什么?”秦时宣不服,撒泼打滚,以示抗议。
“习武之人在义,不在戾。所谓杀招,是迫不得已、生死交战时才用的。而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有那么一刻,罔论你基本功都还没练扎实,学那么戾气的东西也无甚用处。”宋珏道。
秦时宣从他的臂弯下钻进去,连带着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颈前。
不知何时,秦时宣从语言上的胡搅蛮缠,逐渐演变成了肢体上的,有事没事就化身粘人的八爪鱼,挂在宋珏,身上摸来摸去,任他怎么甩都不甩掉。
湿热的吐息喷洒在锁骨处,“我学杀招是为了像话本子里的侠客们一样,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真挚少年诚意最是纯粹,宋珏轻叹一声,将墨笔放回台砚上,终究还是妥协了。
分散一点内力在足下,轻轻一蹬,击起地上一片尘灰,二人几乎同时凌空,两柄剑头相对而指,同样的姿势。
一个视死如归,一个意识混沌。
杀招——归一剑,无论使出者的身体状况如何,都能有十足的威力,作为授教人的宋珏从起跳时起就已看出秦时轩这一剑被他刻意压制了。
心里骤然一沉,宋珏骗他、辱他、伤他,他不可谓不恨,却还是忍着魔气牵制出的狠厉冲动,不想杀宋珏。
怜悯之心,卫正之所大忌。
两剑即将相撞之时,宋珏毅然决然地松了手,“哐当”一声,剑落。
相隔数里外的皇城门口,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有人抱着昔日战友的尸骸痛哭流涕,有人拄着不知哪里捡来的、或许是支撑军旗的木棍,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肢,明知战胜,可内心却不知是喜是忧。
存活的生命总要背负着新的希翼,迎接太阳的冉冉升起。
纵观历史,多少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是史书那寥寥数笔所难以承载的,却也只能拘泥于那丁点墨水,可悲又逼仄。
就论现在,未来的一代天骄,正抱着自己的心上人,手上的温度逐渐融进孟冬的寒意中。
宋珏下颚抵在秦时宣宽大有力的肩上,后者的怀抱很温暖可靠,身下的地板坚硬冰冷,宋珏想抓住这六年来难得的,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感受到自己肩上衣物的温热与颤抖,宋珏知道秦时宣哭了,奋力眨了眨眼,张开干涩皲裂的嘴唇,吐出微弱的单个音节:“我…”
像是陡然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未宣之于口,方才脱力虚弱的手瞬间被执念填满力量,抓磨着秦时宣腹前的锦衣,却也只能像幼猫踩奶般无力柔和,坚持不懈地出声:“我…”
秦时宣感受到宋珏的动静,喜出望外地松开他,半抱着,可他胸前黑洞般的剑口,确是无力回天最好的证明。
豆大的泪滴争先恐后地往外翻涌,平日里的高贵沉着荡然无存,此时在死亡面前苟延残喘,
说到底人终是渺小的,宋珏的一生并不像宋珏那样有远大志向,幼时掐着奶音说想和阿娘阿爹一起和谐安心地生活一辈子,就连被满门抄斩、心有疑虑,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知足常乐,觉得能与坞塘村村民一起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也是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可老天总是顽劣仗着自己能力无边,玩弄世人,明明宋珏的愿望足够简单朴素,老天还是得寸进尺,一次一次将他逼向死亡。
他这一生,为恩人、为父母、为爱人、为苍生,直到生命尽头想抛弃顾虑的一切、揭掉繁重的**、打散步步为营,终于想为自己一次,向秦时宣坦白一句“喜欢”都不能得偿所愿。
秦时宣哽咽着将耳朵贴近宋珏不断开阖的嘴唇,想去听他拼死也想宣之于口的话语,却什么也没听到,连微弱的呼吸声也没有。
偏安一偶之上,旭日东升,曦光漫天,光宏壮大,昭示着一个崭新的朝代即将来临。
元丰十年,秦时宣与宋珏相识十四年之久,终是没等来那一句“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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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清
元丰十一年,一月初春,宫变突然,狗贼双玉,弑杀义父,私通匈奴,叛国围城,其罪当诛。
幸而锦衣卫队长秦时宣明察秋毫,及时遏制住这场变故的延续,不幸的是贼人终是得逞了,圣上被刺杀,因还年幼无子嗣,所以虽未匈奴人攻城,却也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圣上死得突然,朝廷奸臣相想趁乱胡闹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于是受尽屈辱磨难的百姓们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纷纷要推举一个爱惜名义、贤能才干的人登基。
而呼声最高的救国英雄秦时宣,自是当之无愧的不二人选。
在未来圣上的卧房,昏睡一个多月的重伤之人悠悠转醒,撑着上半身椅靠在床头的横梁上,环顾四周各种陈列,虽没有漓安宫里的那般精美华贵,却也干净整洁。
因久睡,不适应光照而有些朦胧的目光,逡巡过后定格在不远处书桌上那一大堆,未被收起的信纸上,莫名地愈看愈眼熟。
还未待他催被时间锈钝了的脑子想起些什么,“啪”的一声,有物品被打在身后的窗户纸上,塌上之人猛地被吓了一跳,愣了半晌,带着起床气下塌,走向房门。
这声响他再熟悉不过了,早些年秦时宣跟乌塘村的小孩约着打架,一挑多,打得人家鼻青脸肿、上上下下挂了好几处彩。
约架是公平竞争,可毕竟小孩子心性偏激,由于怕再被打,得知秦时宣的武功是宋珏授予的后,仗着宋珏是外来人,脾气又好,便天天拿小石子砸他窗户,宣泄调皮的孩子气。
宋珏倒没多在意,反正又伤不到他,只是要换窗户有些费钱罢了,秦时宣得知后气轰轰地撸起袖子又要去把他们狠揍一顿。
宋珏笑着拦住他,“阿宣,以和为贵。”
秦时宣郑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又把人家揍得哭爹喊娘,从此以后坞塘村的孩子们一见到秦时宣就叫他小恶霸,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跟宋珏嘚瑟了好久:“我叫小恶霸,那你就叫大恶霸,哎不对,我年纪比你大,那你该叫什么呢?”
宋珏嘴角一抽:“你可别,我担当不起。”
外面站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男孩手里,手里攥着一大把小石子,另一只手伸至半空,小石子还没抛出去,似是没料到宋珏会出来,一时间愣在了原处。
小孩?经这一活动,宋珏才忆起那堆信纸是在宫外四年里给秦时宣回的信,用的是宫里没有的糙纸,颜色蜡黄,怨不得如此眼熟。
这些信纸当时进宫时一并带了进来,本应被放在漓安宫偏殿里,忘记销毁了,此时出现在这里,第一可以断定这里是秦时宣的住所,第二送也可以说明了宋珏大费周章遮掩的谎言已经露馅了。
“小白脸!大恶人!”男孩稚嫩的嗓音尖叫着又朝宋珏扔了块小石子,后者被唤回思绪,接住接连不断又毫无杀伤力可言的小石子,“你是谁?”
男孩没礼貌得很,坚持不懈地吼同样一句话,不停地抛小石子。
宋珏尽数接下,难以置信地道:“你是秦时宣的儿子?”秦时宣比他大两岁,今年应也才二十二岁,不应有那么大的的儿子。
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偏向一些宫里常有的传闻——侍卫与宫女偷情,宫本却早有半大的孩子,于是赖上侍卫非说是他们的孩子,让他承担抚养义务。
杂念破攻,一个不留神便被一粒石子砸中了肩膀,男孩见状洋洋得意、趾高气昂地嘲笑道:“哈哈哈,就你这样还居然还差点灭了本朝?”
宋珏见男孩根本不搭理他的问话,也懒得再跟他玩你抛我接的幼稚游戏,径直走向男孩,不顾他的反抗,拎鸡崽子似的揪着他的后领就往屋里带,留着人证等秦时宣回来进行当面质问。
毕竟坞塘村的血脉延续,总不能是个稀里糊涂塞来的外源人。
男孩一被放回地上,便跟脱了僵的野马一样到处乱窜,东张张西望望,秦时宣的卧房无甚猎奇,看男孩的装扮倒也不像是普通人家,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宋珏懒得管他,从他抛小石子熟练的姿势和方才一番言语可以推断出,这孩子与秦时宣熟识。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盘腿坐在书案后,翻看自己写的书信。
那边男孩看累了,消停下来,撇着嘴小声嘟嘟囔囔:“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呀,那他干嘛老不让我进来。”
目光在穿着雪白单薄中衣的宋珏身上警惕地来回扫荡,脚步悄咪咪地移向房门口。
宋珏翻过一页,眼皮抬都没抬一下,“别费劲了,门锁了。”
男孩登时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地上,打算装死。
连片的火烧云将天空烧得绚烂万分,秦时宣踏着夕阳,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听下属汇报说今天李清一个人在院里失声乱叫,怕这孩子是不是发烧烧傻了,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可下属不知道的是,院中还有另一人。
手放在门上,将要用力时又停驻,心脏疯狂地跳动,一声声准确无误地撞击着耳膜,震得他气血倒流、呼吸急促,甚至有些晕眩。
良久,呼吸才得以平缓,他推开门,橙红余晖铺天漫地的越过秦时宣,泼洒在面对门口,书案后正阅读书信的人身上,披肩滑腰的三千青丝散发着绸缎般的柔光,配上美妙绝伦的色彩和脸蛋,惊羡到时间都为之静止。
宋珏闻声抬眸,浅棕的瞳孔将秦时宣背光的身影毫无保留地整个熔了进去,霎时幸福的酸软感促使秦时轩疾步上去将宋珏紧抱在怀里。
宋珏被他抱得直往后仰,右手撑地,左手安抚似地抚摸着他的脊背,静默片刻,轻叹:“阿宣,我有话跟你…”
房门旁,躺在地上不知何时睡着了的李清刚起来,伸懒腰伸至一半,透过半眯成缝的眼帘看到了眼前难以言表的一幕——由于书案恰到好处又暧昧不清的遮挡…
“啊!!白日宣淫!!果然是小白脸!”李清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知道宋珏与吴赋不是传闻中的那样,他也知道秦时宣喜欢宋珏,还跟藏宝贝似的不让李清进屋打搅,可当这一幕就这么肆无忌惮、毫不掩饰地发生在他面前时,冲击力还是很强。
经这一惊恐万分的叫,宋珏才忆起门旁还有个疑似秦时宣儿子,装死装到睡着了的人物,知道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引人遐想,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扶额。
秦时宣低头一看,才察觉这姿势的不妥,站起身,顺便拉起半撑地的宋珏,有些着急地去扒宋珏的衣襟,“让我看看有没有碰到伤口。”
宋珏连忙伸手去拦,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去理一下对他这旁若无人的态度十分不满的黑脸儿子。
“我不是说过不让您进来吗?”秦时宣对李清道。
“我可不是自己进来的,是你身下的那个小白脸拽我进来的。”李清不服道。
“事情的真相我早已解释过,您不相信也罢。”秦时宣满脸严肃。
“相信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指向不知从哪里抱来一碟绿豆糕,吃得满嘴掉渣的宋珏,“那时他可是要设计杀我!你要我怎么理解一个差点取了我性命的人!”
“啪嗒”宋珏手中吃到一半的绿豆糕掉落,“圣上?”他见李清的次数不多,更何况后者头冠的琉璃珠子总将他的小脸近乎遮了个干净。
李清无半点被认出傲娇与喜悦,见宋珏有跪拜的迹象,“别跪,折我寿。”
秦时宣将李清打发了出去,又吩咐侍女准备晚饭,才关闭房门。
宋珏中衣褪去,露出精瘦的躯体,因一个多月泡在药罐子里未曾进粮食,使得肋骨根根分明,曲线优美的一对蝴蝶骨突出得更像一双展翅即飞的翅膀,病态到极致的凄美。
可美中不足的是,胸膛正中间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陡然一道凸起带痂褐色的伤疤,后背也有同样的痕迹,尤为明显。
“后面我看不到,你帮我看看恢复的怎么样。”宋珏看着落地铜镜道。
秦时宣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伤痕的地方,绕着四周轻柔的划,“很好,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宋珏转过身,捧起秦时宣陷入回忆而难过的脸,倾身上前,在他唇上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