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一部 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2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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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芩又道:“如果想要闯江湖,争名气,那樊良湖里有的是水贼,随便你们招惹,但州里落了户籍的良民,你们是一个都碰不得、惹不得!”

宋秀才道:“来此,为的就是宁王的花红,捕头大人说的那些我原也没想做。”

黄芩摇头道:“你不做不代表别人不会做,所以该说的,我一定要先说明。”

狄员外嘿嘿笑道:“捕头大人交待的,我们都记下就是,也好让大人放心回去交差。”同时心道:这小捕快到底年纪轻,虽然功夫不错,为人却还嫩了点儿。人嘴二张皮,嘴上说的岂能为凭?任你说破天去,我们也可全应下来,就当敷衍一下。等入了高邮,谁想干什么还干什么,你又凭什么,到哪里去缉拿我们?……

未等他想完,黄芩忽道:“我刚才说的,你们自有人当作儿戏,只管听,不管信。还好我有一样本事可保证,今日在座的十一人中,无论哪个在高邮犯了事儿,我都可以下海捕公文,准确无误地缉拿此人,任他跑到天崖海脚也不叫他安生。”

他此言一出,这些江湖人才真正紧张起来。

第十章:叹鬼手无盐斗技惊四座,赞强人抚案落手高一着

黄泉无常“哦”了一声,冷冷地瞅住黄芩,道:“咱们可不是吓大的,倒想见识一下捕头大人口中的本事。”

须知,各地捕快在缉拿逃亡嫌犯时,凭借的就是海捕公文,因此公文里对体貌特征的描述显得尤为重要,而这点绝非武功高低所能决定,是以他只当黄芩说大话吓唬人罢了。

黄芩稳稳坐回桌边,高声道:“老胡,可有笔墨?”

老胡“嗯”了声,在乱糟糟的杂物中找寻了一番,翻出经年不用的砚台、秃笔、构皮纸等,端上桌来。

黄芩抚去砚台上的浮灰,端起桌上的茶水,便要倾倒入砚,韩若壁却伸手拦住他,道:“不可。这些东西和墨色相混,会使墨色大减,不能发墨。”

黄芩道:“凑和一下,何必计较这许多。”

韩若壁坚持地摇了摇头,并不松手,转头吩咐道:“老胡,拿碗清水来。”

老胡如他所言端上碗清水。

韩若壁微微一笑,将清水倾倒入砚,道:“无论什么时候,对文房四宝,都须得心诚。”

黄芩干脆罢了手,道:“我不如你心诚,就劳烦你磨墨吧。”

韩若壁点头,操作起来。

除了昏倒的方拳师、瞧见黄芩进来时就脸色铁青的祝玉树二人没有动弹外,黄泉无常、宋秀才、狄员外、江紫台、梅初、双绝道人,甚至胆小的唐丁都忍不住好奇地围上来,想看看黄芩到底搞的什么花样。

鬼手虚无本坐在黄芩对面,不用移动分毫,就可将眼前这些瞧的一清二楚。只是他到底瞧了没有,任谁也琢磨不透。

铺开纸张,黄芩下笔如有神助,不一会儿,黄泉无常的脸庞、身形、衣着便在他笔下活灵活现地显现了出来。

周围人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一时言语不能。黄泉无常更是看得心中剧震。

韩若壁十分惊讶,暗道:我有过目不忘,入耳强记的本领,没想到他也有异能。

不多时,黄芩丢开秃笔,长身而起,望向众人道:“如有需要,任谁的模样、衣着,只要被我瞧上一眼,便可记在脑中,依样画出。”

事实摆在面前,不容众人不信。

梅初飘然行至黄芩身边,笑道:“难怪黄公子口气极大,原来是有这样的本事……”她眼波瞻顾一周,俯身又瞧向桌上的画,柔柔叹道:“黄公子妙手丹青,这画的要是奴家多好。”

黄芩道:“画在海捕公文上,姑娘就不会觉得好了。”

梅初一双美目勾魂摄魄,道:“为何不好?只要来的是黄公子,就算被抓入大牢,奴家也心甘情愿得很。”

黄芩正色道:“姑娘还是莫要浪费气力的好,你的幻术媚功对在下是不会有甚影响的。”

梅初顿感无趣,撇了撇嘴,嘟囔道:“真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退过一边去了。

见识了黄芩的本事,大部分人心下惴惴不安,想着入城后万一耐不住禀性犯下案子,不但要被这姓黄的捕头记录在案,还要画影图形在海捕公文上各处散发,以后的日子恐怕就要东躲西藏,不得好过了。

众人正各怀鬼胎,盘算对策时,猛然间,一个声音响起:

“活着才能画人,死了只能画鬼!”

这声音阴森森、凄切切,飘忽忽,似尖呼,似嚎叫,在空气中摇曳。众人听在耳中,头皮一阵发麻,身体兀自战栗,感觉全然不似人类口中发出的语音,倒象来自幽冥鬼域的催命符。

寻声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裹在那件黑色披风里,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鬼手虚无’。

话音落下,他仍然一动不动,头低垂着,就好象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他,惊愕不已。

须知,之前的鬼手虚无就象死人一般,非但纹丝不动,而且一言不发,此刻‘死人’忽然开口说话,怎能不令在场众人大吃一惊?

过了片刻,鬼手虚无的一只右手缓缓自披风中伸了出来。

双绝道人相顾一眼,全身不由自主颤抖着迅速退后了几步。

他们如此反应,是因为在江湖上听说过,‘鬼手’伸出的时候,就是牵人往鬼门关去的时候。

但伸出来的这只右手却令在场所有人如坠云雾之中。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杀人无形,勾命无声的‘鬼手’?

这只手十指纤纤,肤如凝脂。不知道是不是长年缩在暗处的缘故,手的肤色有些透明,让人不禁想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词句。

这么美的手!

手已是这样美,手的主人呢,会是什么样子?

众人油然生出渴望,想一窥手主人的容貌。

这样的一只手轻轻端起了鬼手虚无面前从未动过的茶碗,稳稳送至藏在阴暗中的唇边,似乎呷了一口。

黄泉无常笑了。

他同鬼手虚无从来都是称不离砣,公不离婆,即使无语相对,也是心意相通。此刻,鬼手虚无话一出口,黄泉无常便心知肚明。他知道鬼手虚无是想告诉自己,对手画画的本领再大、再传神,但若是死了,就只能画鬼,再不能画人了。

黄泉路上从来就没有人,只有鬼。

瞧见的是鬼,画出的自然也只能是鬼。

一瞬间,他脑中一片清明,黄芩的武功虽可轻松胜过方拳师,但江湖有传‘黄泉无常、鬼手虚无,二者联手,索命阎王’。更何况,棚内还有其他江湖人,他们的处境和自己一样,若是提出合力对付黄芩,想必簇拥者不在少数。与此同时,黄泉无常心悦地发现,双绝道人、宋秀才等已开始悄悄地围拢在黄芩身后了。

黄芩警觉,但没有动,只是盯着那只美得有些病态的手。

他知道,鬼手虚无才是这棚中最厉害的角色,只有一力擒下他,才能稳住目前瞬息万变的危险局面。

下一刻,鬼手虚无那只右手将空了的茶碗放回桌上后,又缩进了黑色的披风内。

“跟在我身后的冤鬼已太多,能不杀人的时候,我不想杀人。”鬼手虚无叹道。

“我也一样。”黄芩道。

“只要你保证不画‘他’的影,我便不用杀你。”鬼手虚无道。

他话里的“他”指的就是黄泉无常。

“鬼手前辈,官府走狗向来喜欢出尔反尔,就算此刻做出保证,也未必可信,倒不如杀了干净利落。”剑绝见机会来了,连忙撺掇道。

他知道自己未见得是黄芩的对手,而且杀害公人更等于与官府为敌,一经查出,便是惹上了一辈子都甩不掉的麻烦。这种事只能假借别人之手,才能令自己得利,而又不至涉险。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为何不自己杀他?”鬼手虚无问道。

剑绝无言作答。

鬼手虚无想了想,又道:“杀人本是件麻烦事,尤其杀公人,麻烦只会更大。这样好了,任谁少了眼睛或手也画不出东西来,他若肯自剜双眼,或剁下一手,便等于做了保证。”

他说得平淡无奇,仿佛要别人剜眼、剁手和请客吃饭没甚区别,是件极其普通的事一样。

“黄捕头可选剜眼?”黄泉无常对黄芩道。

黄芩摇头,冷冷道:“眼需留着瞧他的模样,他未露出真面目前,我怎能剜去双眼?”

“那就剁手吧。”黄泉无常冷漠道。

黄芩摇头道:“手需留着替‘鬼手’套上铁链,‘鬼手’未出之前,我又怎能剁手?”

江紫台听言,不禁疑惑:刚才伸出来的那只如玉美手难道不是鬼手虚无的‘鬼手’?

鬼手虚无阴声细气道:“‘鬼手’乃是黄泉鬼域之物,瞧上一眼,便断人生念。你真想瞧瞧?”

未待黄芩答话,桌上骇然多出了一只左手。

没有人瞧见它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的。

这只手的表皮遍布墨绿色的鳞片,在日光下萤然闪动着一层光泽,包裹着一重妖异。

这是只能在恶梦中、群鬼乱舞的冥道上出现的手。

人的手怎会是这副模样?

众人吃惊未已时,这只鬼手已五指大张,盖在了面前的空碗上。

鬼手摁住茶碗口,细微地抖动着。很快,手背上逐渐筋脉突起,可见内力运行其上的痕迹,令人称奇不已。而鬼手之下,几缕轻烟自碗中冉冉升起,茶碗正下方的硬木桌面上,竟似有一把无形的刀锯,随着鬼手向下挤压碗口的力道,慢慢将支撑碗底的硬木桌面,压出了一圈圆形的印迹。

这印迹随着压力的缓缓增大,而变得越来越深切,最后,生生洞穿桌面,形成一块圆形的楔子。

鬼手仍压着茶碗,那块圆形的木楔再也支撑不住,完全脱离了桌面,“彭”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桌面上剩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被茶碗底部填充着。

江紫台忍不住赞道:“好内功!”

力到此处,鬼手虚无并没有罢手,而是继续以鬼手驱动内力,挤压茶碗。

空洞边缘不住地有木屑落下,在桌子下方的地面上,逐渐积成一小堆,空洞也越变越大,直到茶碗完全陷入洞中,且碗口边沿与桌面平齐时,鬼手虚无才停下手来。

此时的茶碗已牢牢镶嵌在了桌面内。

他边收手,边道:“黄捕头可瞧得清楚明白?下面由你选择剜眼、剁手,还是死在我的‘鬼手’之下。”

他显露的这手内家功夫不但违背常理,而且高深莫测。

狄员外已瞧得目瞪口呆,叹道:“这等高杆的内功,我们只能望尘莫及了!”

修习过内功的人都知道,要将茶碗摁入桌面以下并不困难,难的是茶碗无损,且桌面除了那处圆形的洞口外,亦无其他损伤。此种以内力驾驭外力的功夫,看起来简单,实际却是艰难无比。难就难在“控制”之上。鬼手虚无是将内力施于茶碗上,再将茶碗上的内力以外力形式,边控制边施放于桌面上。这种功夫若是用在人身上,足可令人五官融化,四肢瘫软,骨节俱废,那时,就算不死,也要变成一袋人肉棉花。

刀绝瞧了眼黄芩,得意洋洋道:“嘿嘿,如果不想死得太难看,你还是选择自剁一手吧,也只有这个代价最小了。”

在他看来,这姓黄的捕快已是非死即残了。

就在这时,有人长长叹了口气,很幽怨,很无奈,但似乎又含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叹气的人是韩若壁。

在这种紧张的时候叹气毫无疑问是不合时宜的。

不合时宜之人往往引人注意。

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黄芩也在看他。

他只笑了笑,伸出手掌,张开五指,随便覆上桌面一处,轻松笑道:“鬼手前辈的示范十分有趣,这种杂耍我也可玩一玩。”

话音未落,那只茶碗竟然自己飘飘然从洞中缓缓升起,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托住一般,向黄芩那边平移而去,最终轻轻落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

茶碗完好无损。

桌面也完好无损。

韩若壁这一手也是以内力驾驭外力,但却和鬼手虚无的不尽相同。他是将内力施于桌面,再将桌面上的内力以外力形式,边控制边施放于茶碗上。他的施力并非全部向下那么简单,而是托举和平移并存,是以,仅这一点,就高出了鬼手虚无一大截。

鬼手虚无抬起头来。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人。

他惊愕问道:“你是什么人?!”

韩若壁反问道:“我这手功夫如何?”

鬼手虚无答道:“高明。”

江紫台上前一步,叹道:“想不到一日之内遇见两位六扇门中的顶尖高手。”

韩若壁摇头道:“我可不是六扇门里的人。”

江紫台疑道:“敢问高姓大名?”

韩若壁道:“我姓韩,名若壁,和众位一样,不过是跑江湖混饭吃的江湖人。”

鬼手虚无冷声道:“那你为何跟在他身边,又替他出手?”

韩若壁苦笑道:“跟着他是迫不得已,替他出手,是想让诸位瞧清楚我这前车之鉴,不至于重蹈覆辙。”

狄员外问道:“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几日前,这位黄捕头怀疑我要在高邮州内做坏事,一力擒下我,扣留身边。”他低首瞧着自己的手掌,摇头叹道:“似我这等身手也被他轻松拿下,你们不知深浅,敢去惹他,难道想和我一样?”

韩若壁这话虽不假,却是夸张到了极点。

他的这番做为大大出乎了黄芩的意料。

在黄芩看来,以韩若壁的立场,本该站在棚内江湖人一边,游说他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少了自己这块绊脚石,他才好在高邮混水摸鱼。可是他却站在自己这边,替自己说话,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众人一时哗然。

黄泉无常等本来有意联手围杀黄芩,但此时陡生的变故令他们不得不手软了。

一来,他们没有想到黄芩的武功能高过比鬼手虚无还厉害的韩若壁;二来,那个韩若壁虽口口声声说是江湖人,却立场难辨,假如他和黄芩联手御敌,吃亏的极可能是黄泉无常一方,是以,只得作罢。

韩若壁趁着鬼手虚无一愣神的功夫,手掌激起一阵强劲的掌风,掀开了他额前长长的刘海,使众人见识到了他的真面目。

不是“他”,是“她”才对。

鬼手虚无居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但老,而且奇丑无比,一张三角脸上两道吊白眉、塌得几乎要凹进去的鼻子、加上一张雷公嘴,一双冷电般的鹰目组成了她的面容。这面容着实惊悚,吓了所有人一跳。

刚才那么美的右手,和现在这么丑的面容形成的对比鲜明、强烈,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梅初心下唏嘘,生出无限怜悯。

宋秀才转头扫了眼黄泉无常,暗道:和这么丑的女人朝夕相对,作为男人,真是不易了。难不成他练就了只看右手的本事?

黄泉无常紧握着两拳,太阳穴凸起,对韩若壁怒目而视,似是强忍着愤恨。

他并非为自己愤恨,而是为鬼手虚无。

一个女人,无论她武功多高,年纪多大,长得是美,还是丑,都不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这丑陋的相貌想必一直是鬼手虚无不愿被别人瞧见的痛脚,作为她伴侣的黄泉无常又岂会不知?这个女人虽然又老又丑,却是他心中至爱,终身伴侣,是以,他无法不为她愤恨那个揭开她面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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