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又道:“而你之所以巡查到离高邮二十里远的此处,只因这里乃是通往高邮几处关口里最偏僻,最不设防的一处。”
黄芩淡淡“哦”了一声。
韩若壁摇头晃脑道:“怕麻烦的江湖人当然最愿意选择从这里进入高邮。”
黄芩频频点头,道:“算得不错,我请你到前面的‘老胡茶棚’喝碗茶,权作酬劳。”
韩若壁跟着他边走边叹道:“我还算出,你请的那碗茶,一定不好喝……”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茶棚门口。
走过茶棚外的那棵苍天大树下时,黄芩忽地“噫”了一声,止住了脚步,两道利箭也似的目光投射到树下蹲着的人身上,讶然道:“是你?”
‘霹雳火印”重阔海听见了似曾相识的声音,之前纹丝不动的身躯不由地震了震,抬起脸庞来望向黄芩。
重阔海露在外面的苍苍白发显得他年纪颇大,可一双眼睛偏又年轻而富有朝气,着实令人猜不透他的年纪。他犹豫了一刻,道:“黄捕头,很久没见了。”声音虽然嘶哑,却很年轻,显然年纪并不算大。
黄芩问道:“你又来我这没有油水的穷酸之地作甚?”
重阔海蓦地心头一动,暗中疑道:莫非他是冲着我来的?
他站起身,奸笑道:“放心,我并未打算在此久留,只等一位朋友到了,就离开此地,不会入住高邮。这样看来,黄捕头似乎管不着了吧。”
黄芩点头道:“那最好。”说完向茶棚而去。
重阔海一颗心才放下,知道他并非冲着自己而来,复又蹲下等他的朋友了。
韩若壁开始就瞧出了这白发汉子的身份,无语旁观了一阵,不由暗暗称奇。因为重阔海对黄芩的那些话,听上去虽然不失江湖汉子的硬气,但其中的惧意隐约可觉。人的名,树的影,象“霹雳火印”重阔海这样扎手的人物居然会对黄芩显出惧意,怎能不令他心生异样。
他忽然道:“敢情江湖上的传言是真的。”
黄芩停下脚步,斜眼看向他,道:“江湖上有什么传言?”
韩若壁道:“这些年间,好些江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高邮这个地方。更有人传,江湖人最好莫要涉足高邮,但是,却没有说明为何莫要涉足高邮。”
黄芩摇了摇头,道:“对江湖人而言,只要利益足够大,杀头的买卖也有人做,就算是大内之中,天子脚下都未必保得安全,又何况一个小小的高邮。”
他转头望向韩若壁,冷笑道:“而且,你也是江湖人,不一样涉足此地了吗?”
韩若壁无语了一阵。
黄芩又手指前方,道:“我敢说,那茶棚之中坐着的,十有八九都是和你一样,要涉足高邮的江湖人。”
韩若壁道:“我想,若非宁王此事异峰突起,大多数江湖人路过高邮,还是会绕着道走,比如,刚才树下那人。所以,高邮这地界总比别处安宁得多。”
黄芩佯叹道:“你说笑了,高邮有何能耐能令江湖人止步。”
韩若壁悠悠道:“高邮不是有你黄捕头吗?”
黄芩纵声笑道:“你太高估我了。”
韩若壁摇头道:“其实,黄捕头又何须隐瞒,你的手段江湖中知道的人越多,高邮便越安全,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吗?我很想知道,你到任之后私下里不择手段地赶走了多少江湖人,又靠的什么手段令他们不敢再入高邮。”
黄芩淡淡道:“我没做过,哪里知道。谁告诉你的,你问谁去。”
韩若壁摇头道:“问也是白问。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有谁愿意让人知道曾经栽在一个小小的州县捕快的手里?”
黄芩道:“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接近我?”
韩若壁笑道:“我就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只因朋友比别人多几个,知道的事自然也比别人多几件。至于接近黄捕头嘛,实在是出于好奇而已。”
黄芩疑道:“真的只是这样?”
韩若壁的话,他实在不敢全信。
韩若壁笑道:“信不信由你。”
黄芩摇头道:“我只当你一派胡言。”
当二人踏进茶棚时,里面众人的目光“刷”地全集中在了黄芩身上。
因为他身穿吏服,是这棚中唯一的公人。
茶棚里一时鸦雀无声。
祝玉树此时仍是坐在原座上,一人占据着一整张桌子,脸色虽不好看,但血迹已然擦去。而唐丁则挤到了江紫台身边,和双绝道人四人合坐了一桌,其他人位置不变。
黄芩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棚内所有人后,径直来到“鬼手虚无”的桌前,大方落坐。韩若壁跟着也坐在了他身侧。
任谁对面坐着这样一位鬼气森森,瞧不出模样的人,都难免不寒而栗,但这二人竟似并不在乎,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黄芩朗声道:“老胡,怎不见倒茶?”
一直躲在炉灶后,且刚刚目睹了一场恶斗的老胡含糊应了声“这就来”之后,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等他小心走近,才瞧见来的是黄芩,立时松了口气,道: “原来是黄捕头来了……有你在就好了。”他又瞧了瞧韩若壁,歪着脑袋回忆了片刻,才笑道:“我记起来了,这位大侠前些日子也来歇过脚,而且还赏了小的十文钱。”
黄芩瞥了眼韩若壁,道:“原来你也是打此处进高邮的,看来刚才那一卦并非玄学五术的功劳。”
韩若壁心虚地嘿嘿笑了两声,又转向老胡道:“什么事搞得你这做掌柜的都失了魂?”
老胡偷瞟了眼祝玉树和梅初,摇头道:“大侠说笑了,小的自己没觉着呀。”
韩若壁笑道:“那你出来倒茶为何空着两手,不带茶壶、茶碗?”
老胡这才反应过来,讪笑道:“对不住了,小的就去取来。”待替二人倒好茶,放好壶后,他便又迅速地躲回炉灶后面去了。
黄芩轻轻喝了口茶,站起身来,道:“在座的各位可是要去高邮州?”
无人回答。
韩若壁轻笑道:“你瞧瞧,人家全没把你这捕头放在眼里。”
黄芩冷声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次,黄泉无常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黄芩道:“不是,我管不着,若是,我有几句丑话说在头里……”
高大的刀绝道人早瞧着黄芩不顺眼,此时怪眼一翻,截道:“道爷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一个小小捕头,废话什么!”
‘毒笔书生’宋秀才也悠悠道:“所谓娼优皂卒,统为贱人,捕快归属为‘皂’,又能比我等江湖人高出多少?”
‘毒手尊拳’方拳师“腾”地站起身,虎步直朝黄芩而来,边走边道:“爷爷我平日最瞧不起那些狗仗人势,说三道四的公人,没想到今日碰上一只狂吠的官家走狗,惹人心烦。不教训你一下,你也不知道天高地厚!”说罢,他解开以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露出两只黝黑的手掌,而后双掌相互按压指节,发出如爆竹般的噼噼啪啪之声。
方拳师素来好勇斗狠,见人打架就手痒,刚才瞧见梅初与祝玉树交手就已是手痒难耐,这时总算找到释放的机会了。
一众人等都瞪大了眼睛,准备瞧这出好戏怎么开场。
其实,在江湖上混的最忌留下案底,若有了案底便只能落草为寇,难以再在江湖上混迹生活。所以说江湖人不忌惮公人是假的。但此时,棚内的江湖人有这么多,而公人却只有一个,孰优孰劣,还是一目了然的。而且,眼下是在城外,不比城内,就算杀了人,流了血,抬腿就可逃离,不易留下案底,这才使得一干江湖人胆色大了许多。
黄芩抽出身后铁尺,淡淡道:“空言无益,休说大话。”
他知道若不动手较量一下,自己的话不但说不下去,更不会有人听。
韩若壁皱起眉头,喝了口茶,小声叹道:“打架我不反对,不过你切莫再用和上次一样的手段。瞧着令人作呕的话,这茶我也喝不下去了。”
除了黄芩,其余众人都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
黄芩嘿了一声,果真把铁尺插回背后,换将腰间锁人的铁链取了下来。
‘毒舌灿花’狄员外忽道:“他两手空空,你却手持铁链,不合江湖规矩啊。”
黄芩转头看向他,道:“笑话,我是公人,讲究的是大明律例,可不是什么江湖规矩。”顿了顿,他又道:“就算依照江湖规矩,他双拳带毒,我链上无毒,你说公不公平?”
这“毒拳”本是方拳师的看家本事,是以狄员外一时语噎。
方拳师正要动手,黄芩却摆了摆手,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棚内桌椅若是毁损了,你我二人,谁个毁的谁个照价赔偿。可好?”
方拳师急着动手,哪顾得了这许多,不耐烦地骂了声:“滚你奶奶的。”
双方目光刚一触及,他便身形矫健猛扑上来,照着黄芩的脸门就是一拳。
这一拳看似鲁莽,好象任哪个村夫打架都能使的出来,而且格斗之时头部也是最难击中的部位之一,随便侧身扭头躲闪,或者伸手格挡均可化解拳招。但是,方拳师这一拳的厉害之处却在于拳上有毒,无论打中身体哪里都是个麻烦事,极为歹毒。对手若是闪躲,他可拳势一沉,顺势打中对手肩膀,肩上中了一拳,对手一样受不了。对手若是出手格挡,就难免沾染上他毒拳上的毒汁。是以,这些年来,江湖上敢同这位‘毒手尊拳’面对面较量之人,还真找不出几个来。而实际上,方拳师这一拳的力道、速度几乎臻于完美,纵然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不易躲开,虽然只是区区一拳,却是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苦练得来的功夫。
黄芩嘴角微弯,似笑非笑,镇定自若地看着来拳,全然不闪不避。眼见他就要被对方那黑的发亮的毒拳结结实实地击中面门了。
旁边的梅初见状,忍不住背过脸去,似是不忍心瞧见黄芩那张俊朗的面容被丑陋的毒拳打成个稀巴烂。
方拳师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小捕快武夫深浅,因此,他这一拳本是留有后劲,旨在试探,但现下见到黄芩居然不躲不闪,不由心道:这个捕快刚才大言不惭,现下看来却只是个会三脚猫功夫的混人。至此,他心中突生恶念,手上力道迸发,就想一拳当场击毙对手再说。
就在方拳师的铁拳几乎已经击中黄芩的鼻尖之际,黄芩毫不慌张,双手分左右紧紧扯住铁链。那根铁链瞬时被他拉得笔直。他上身微微向后一退,动作极小,却在毒拳沾上鼻尖处皮肤的前一瞬,极有效地让过了。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根被拉得笔直的铁链则如闪电般地扣上,不偏不依,正好扣在方拳师右手的手腕之下。还没等方拳师反应过来,黄芩的左手迅急如闪电般围着对手的右手手腕绕了一圈,继而双臂一振,劲力十足,把方拳师的右手紧紧锁住了。方拳师见状,心叫不好,左手来夺黄芩的铁链,早被黄芩等个正着,右手也依样画瓢,飞速的围着方拳师左腕绕了一圈。至此,方拳师的双手,都被黄芩紧紧锁住!
原来,方拳师练得一双拳头上的功夫,最怕的便是被敌手擒拿住前臂,是以藏在衣袖内的两只小臂上都套有外层布满铁钉的皮护臂,若是敌人以手擒拿他的手臂,欲控制他的双拳,则必然会被护臂上的铁钉刺伤。可是,黄芩此番却是以铁链来扣的双臂,实在令他无可奈何。
黄芩锁住方拳师的双拳后,拉紧铁链,用力往面前的桌面上一压,方拳师则卯足了全身功力,妄图挣脱桎梏。他只道自己一身足以开山裂石的精纯功力,就是精钢铁锁也经不住这么全力一挣。但令他失望的是,在黄芩的铁链之下,莫说是挣脱,就是想把双手提离桌面半分,也是无法办到。对他来说,黄芩手上的力道,如山岳般沉重,根本无法撼动。
黄芩神色轻松地看着面前双眼圆睁,运出吃奶的力气正在挣扎的方拳师,悠悠道:“我对江湖人没有甚意见,只要不在高邮州里闹事,狂吠几声也无妨。不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教训别人前,你自己最好还是先弄弄清楚。”
方拳师浓眉一挑,正待破口大骂,黄芩猛然一个头槌,正顶在方拳师的额头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旋即,他松开了铁链,只见方拳师满脸憋得紫红,如吃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口中哼哼唧唧,念念有词,却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晃了几晃之后,他便摔倒在桌下,口吐白沫,昏迷过去,人事不知了。
只一个照面,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毒手尊拳’就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高邮州捕快放到了,而且,在这番较量中,别说是桌椅,就连碗、碟也没打碎半个。
观战的一干人等中,有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更有人不露声色心下暗惊。
从头到尾韩若壁都手托茶碗,冷眼旁观,却是依然瞧不出黄芩的任何武功路数。比斗中,黄芩似乎只以一些最基本的格斗招式、技巧便摆平了对手,就如同上次在分金寨内与水贼动手一样,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别的招式技艺,神功绝学,可让人寻觅其出身来历,但他举手投足之间分明又极具威力,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这一切令韩若壁心头的疑云又加重了几分。
惊愕过后,宋秀才、狄员外一起上前扶起方拳师。宋秀才伸手探查,见他鼻息正常,想是仅被黄芩的那记头槌撞晕了,并无大碍。他转头向黄芩道:“多谢手下留情。”又和狄员外一起将昏倒之人架回了座位上。
黄芩行至双绝道人面前。
刀绝意识到自己先前曾对他出言不逊,暗暗心惊,却也不能不顾着面子,当场服软,是以“呼”地站起身,硬充好汉,道:“你待怎样?!”他身形极高大,即使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也不易为人察觉,依旧显得气势逼人。
黄芩道:“你和他是真道士?”
刀绝道:“真道士怎样?假道士又怎样?你身为捕快,自该去抓贼防盗,管道爷们作甚!”
黄芩冷笑道:“真道士就该有渡碟傍身……假道士的话,依着大明律令,我自可抓你二人回去受审!”
刀绝愣了神。
剑绝较刀绝精明些,哈哈笑道:“捕头大人言重了。我这师弟为人鲁莽,得罪之处还请捕头大人多多包涵。”
未等黄芩反应,黄泉无常已上前,道:“江湖上的朋友拳头大,脾气暴也是必然,捕头大人不要见怪。刚才大人不是有话要说嘛,不如就此讲来,我等也好洗耳恭听。”
黄芩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后,淡淡一笑道:“各位需记着,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无论多厉害的江洋大盗、豪霸强梁都不可与官府斗。我知道今日想要撵你们离开此地,未免强人所难,不过来的都为求财,就该以和为贵。州里的百姓,没有谁家值得你们费心,如果有哪个实在不揍人手发痒,不淫人不得睡……”
他停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整间棚子以及所有人,道:“休怪我尺下无情!”
听他这话,众人虽心中生厌,精神都是一紧,只有江紫台瞧着黄芩的眼神中竟似有了几份赞许和钦佩之情。
这时,老胡大着胆子从灶炉后探出头来,道:“各位爷们,黄捕头说的不错,你们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我们小老百姓除了生计的小钱,的确是一无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