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一部 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2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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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良药黄芩,横山若壁

第一章:黄捕头身世坎坷不堪提,马棚村渔民溺毙惹人疑

大地春回,日暖花香,正是人乏贪酣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可高邮州的衙门内仍然十分安静,看来又是平安少事的一天。值班捕快夜宿的班房里,床榻之上,合衣侧卧着一位鬓若刀裁,眉如墨染的俊郎青年。只见他睫毛闪动,眉头微皱,看样子正在似醒非醒间游弋。他姓黄,名芩,乃是这高邮州衙门内新晋的总捕头。

黄芩微微睁开双眼,想是醒了,却并不见起身。熬了一夜的他还想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可是,透过窗上的竹篾纸洒进来的阳光却不肯称他的心意,反而越发强烈起来,直刺得人眼花心烦。不得已,他叹了口气,麻利地起身,离开了尤有几分贪恋的床榻。站在班房当中,他伸了个懒腰,整了整绉巴巴的灰蓝长袍,接着,从门边的木架上,一手端起木盆、一手将布巾甩至肩头,依着值夜的惯例,欲出门打水漱洗一番。

黄芩正要伸手拉门,却见班房的门已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总捕头,刚起啊?”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来人和黄芩一样,身着捕快的灰蓝长袍。看模样,他年约四十开外,膀大腰圆,剑眉虎目,脸色黑中带红,腰上缠着条铁锁,手中还提着个硕大的酒坛。此人名叫邓大庆,是高邮州衙门里的一名捕快。

邓大庆身后又跟进来两名副捕快。其中一人三十出头,宽鼻广额,三绺黑髯拂胸,名唤周正。他本是当地杀猪的屠户,多年前入了捕役。另一人二十出头,五官端正,皮肤白净,表情略显木讷。他名叫殷扬,原是此地的木匠,最近才入的捕役。这二人均手提捕快常用的齐眉水火棍。

瞧见黄芩,二人深施一礼,道:“总捕头早。”

“早。”黄芩一边应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暂且放归原处。他瞧了眼邓大庆腰间的铁锁,问道:“今日可是要去拿人?”

邓大庆将手中酒坛置于桌上,笑道:“早先已去过,没能拿着,打算晚间再去。”紧接着,象是怕黄芩不放心一般,又补充道:“不过是桩民事纠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倒不怕拿不到人。”

黄芩点头,又仔细端详了邓大庆一阵,微笑道:“蔫巴了好一阵,终于有了笑模样,你娘的病是不是有所好转了?”

邓大庆“嗯”了一声,舒了口气,道:“昨晚的病情最为凶险,幸好请的郎中很有些道行,针灸到后半夜,总算大有好转。出来之前,郎中还嘱咐我,说娘的命虽然保住了,却仍需好生将养才能康复。”转而,他郑重地冲黄芩拱了拱手,目露感激之色,道:“从我娘病重,到现在转危为安,总捕头不声不响替我值了许多夜班,实在感激不尽。真不知要如何谢你才好。”

“你娘病重,你能衣不解带,侍奉榻前,我敬重你这份孝心。”黄芩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怕只怕……子欲养而亲不在。”

周正和殷扬相顾了一眼,嘘唏颔首。

“我明白。”邓大庆叹息道。

黄芩笑道:“你有母可养,又哪里能明白。”

邓大庆喏喏道:“……想到总捕头的身世,设身处地之下,自能明白个一二分……”

“哦,我的身世?”黄芩微愣了愣。

一边的周正叹了口气,脱口而出道:“父母病丧,家人饿亡,我等都替总捕头痛恨老天不长眼。”

黄芩眉间一紧。

周正顿觉自己失言,慌忙解释道:“我是听知州大老爷说的。”

黄芩目中似有一片闪烁,转瞬笑道:“知州大人知道得真不少。”那笑容让人颇为猜不透。

邓大庆道:“当年,总捕头还未上任,过往资料、相关公文就已送达知州大老爷手中了。按理虽然不该我瞧,但我却曾偷来瞧过。”

黄芩“哈”的一声,道:“是吗?哪天我也该拿来瞧瞧。”另三人只当他是说笑。

原来,高邮州地广人稀,共计十几个村镇,虽称为“州”,却是散州,级别仅等同于县。州境毗邻一湖,名曰樊良湖,水域广阔,方圆上万亩,且可曲折通达被誉为“南北水运命脉”的大运河。是以,依着樊良湖,高邮州的百姓或以种地物农为生,或以结网捕鱼为营,倒也安居乐业。但同时,樊良湖水路复杂,小沟小渠纵横交错,不能计数,实可谓‘出可通四方,退可匿江湖’,所以不久便为众多水贼所青睐。此地水贼,十几人一路,约有十余路,扎根樊良湖,时常窜上大运河,拦劫、抢盗往来的官船、商船,同时也祸害起了州内以捕鱼为生的百姓。官府几次派兵讨剿,却总因樊良湖水路复杂而剿之不尽。有了水贼,就来了流寇,同时,黑道也应运而生。

水贼是聚众为非做歹,与朝廷为敌的团伙;流寇是犯了罪,落了案底的外逃人员;而黑道则是以黑吃黑为主,专干些见不得人,却不易落下案底的勾当的人群。

恶人道涨,百姓涂炭,这些人越来越多地聚焦在周围,高邮州自然一年比一年不得安生了。

黄芩,祖籍河北霸州,家里世代务农,也算乡绅。十多年前,值他十四岁时,霸州先是水灾祸民,颗粒无收,紧接着又疫病流行,死者十之四五,此后盗匪应运而生,百姓更是死伤无数。黄家老小尽数死绝,就只剩黄芩一人苟延残喘。就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位奉命外出的捕盗校尉正好路过,机缘巧合发现了他。校尉见他模样惹人怜爱,便动了侧隐之心,从道边将他捡了去,给水给食,携回京师。那时,刑部刚刚建立了“捕快营”,那捕盗校尉便送他入营历练,以便自食其力,黄芩至此算是又有了安生之所。送人入营后,那捕盗校尉终算卸下包袱,连姓名也不曾留下,便自行离开了,此后,更未与黄芩再见一面。黄芩二十一岁时,也就是五年前,高邮州的治安十分混乱,本地捕快已难以应付,徐知州便写下奏折上呈,要求刑部增派人手。刑部获准,一纸调令,将黄芩调入了高邮州。

“那时,州里的治安实在太差,不说祸害人的水贼、流寇,光是来来去去,也不知是黑是白的江湖人,就令我等难以应对。”邓大庆道。

周正也道:“那些江湖人白天虽瞧不出啥毛病,可说不准到了夜里就是作奸犯科的主儿。案子多得,一班兄弟没日没夜地办也办不过来。”

邓大庆点头道:“大老爷这才上奏,请求刑部派些人手来增援,然后京里就把你派来了。”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对你的到任,我们一班兄弟都怨气冲天,心中不服。”

黄芩不解道:“为什么?”

邓大庆道:“明明是向京里要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却只说调来一人一马。这是啥意思?难不成京里的捕快都是神仙,有别样神通,一个人能当十个、百个用?”他空啐了一口,道:“切!分明是那些官老爷们瞧不上咱们。”

周正点头插嘴道:“是啊,当时以邓头儿为首,我们啥都不想,就想看看调来的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殷扬听他们越说越没了规矩,只得在一旁伸了伸舌头。他外表木愣,心思却灵活得紧,才入捕役没几月功夫,便把这六扇门里的陈年旧事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五年前黄芩的到任。

邓大庆偷偷瞧了眼黄芩,见他没有任何不快,才接着道:“那年头,我也是急愤得紧,耐不住性子,想着既然一时半会儿瞧不到真人,干脆先弄清你的底细,于是,偷偷寻了你的资料瞧,想看你之前有啥显赫的功绩没有。”

黄芩轻笑一声,道:“怕是让你失望了。那时,我不过是个从‘捕快营’被一纸调令调出的小捕快,哪能有什么功绩?”

邓大庆点头“嘿嘿”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功绩没瞧见,却瞧见了你的苦处。”

周正不失时宜道:“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瞧总捕头以前遭遇不幸,日后势必飞黄腾达。”

殷扬也随声附和了几句。

黄芩只道:“知足常乐,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邓大庆哈哈笑道:“总捕头这话我爱听。要飞黄腾达,只怕也要过得更辛苦吧。”

殷扬思索了一会儿,道:“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京里为何只派总捕头一人来?刑部这么做,未免太小气了吧。”

被他这么一说,另二人旧时的疑惑又升腾了起来。

黄芩摇头道:“并非刑部小气,而是徐知州上呈奏折的同时,京里出了一桩大案。为了这桩大案,京里的捕快尽数出动,人手已不足用,哪里还能顾得上高邮这边。”

“什么大案?”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黄芩却道:“我也不清楚。当时下了封口令,听说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几人一同咂舌。谁都知道锦衣卫是大明皇帝的直属部下,连他们都出动了,想来决不是一般案件。

周正叹道:“这么看,那时调总捕头来,不过是为了应付我们知州大人,走走过场而已啊?”

黄芩苦笑了一下。

邓大庆用力拍了把黄芩的肩,哈哈笑道:“谁成想,总捕头来了之后,治安真的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难怪知州大老爷总说,你是我们高邮的‘福星’。”

黄芩微笑道:“哪里,哪里,想是天道有常,霉运慢慢过去了吧。”

邓大庆道:“是啊,没啥大案子,日子就越过越轻松了。”

“邓捕头说到点子上了。”周正有些幸灾乐祸道:“只是,我们这儿越过越轻松,别个地方捕快兄弟们的日子却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殷扬接过话茬,道:“不错,这几年,周边地界的案子真是与日俱增起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娘家兄弟就在临县当捕头,前些日子手上居然压了四、五桩案子,就因为没能如期破案,还挨了县太爷的板子。”接着,他绘声绘色地叙述起自己娘家兄弟在公堂上,被扒下裤子狠打的凄惨相,显是没甚怜悯。

借了个空档,黄芩出去草草漱洗了一番,才又返回班房。见他进来,邓大庆上前又谢他替自己值夜。

黄芩无所谓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哪里不是住处?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没甚关系。”

邓大庆道:“夜巡的辛苦我又怎会不知?”

黄芩道:“其实,最近州里颇为安宁,夜巡也十分轻松。当我是兄弟的话,就不必谢了。”

邓大庆点头,将桌上的酒坛推至黄芩面前,道:“早上路过酒铺,顺道带了酒来,谈不上是谢,不过讨总捕头欢喜。”

黄芩一见了酒,便笑颜逐开起来,嘴角的两点梨涡也若隐若现。这一笑,褪却了平素的不怒而威,只剩下亲切随和,另三人顿觉没了压力,轻松地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记得我好这一口,真是好兄弟。”黄芩拍了拍酒坛,笑道:“晚些时候,叫上兄弟们一起喝。”。

几人正说着,班房外骂骂咧咧又进来一位。这人看上去已年近六十,同样身着捕快的灰蓝长袍,只是把前襟掖在了腰带里。他进得门来,也不和人打招呼,只大剌剌坐在桌前,一条左腿还搭在长凳上,一边锤着左腿,一边连呼了几声“晦气”。

“戴捕头辛苦了。”殷扬和周正向他拱了拱手,却不见他回礼。

“老戴,谁人得罪你了?”邓大庆嘴里问道,心里却想:戴能这老家伙,最近是愈发的倚老卖老了。

戴能嚷嚷道:“没人得罪,只不过人老骨头松,禁不起折腾喽。”

邓大庆故意提高嗓门道:“哪个挨千刀的敢折腾你?”

殷扬代言道:“昨夜‘大龙镇’病死一人,报上来要注销户籍,戴捕头下去跑了一趟。”

邓大庆听闻,笑道:“老戴,不用你四处拿人,已算是知州大老爷的特别优待了,你怎能还有怨言?”

戴能打了个哈哈,道:“屁的优待。今天一早,‘马棚村’说是又死一个。昨夜跑了‘大龙镇’,今早又要颠‘马棚村’,这州南州北的,摆明是要跑断我的腿。”说完,他瞟了眼黄芩,语带揶揄道:“要说优待,谁能比得过咱们总捕头?到底是年纪轻,生得俊,加上在京里的‘捕快营’读过几年书,大老爷当然喜欢得紧。不象我们这帮粗鄙的老梆子,热脸贴上去,都换不到大老爷一个笑模样。”

邓大庆道:“别说了!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端的是让人烦,招人厌。”

戴能“哼”了一声,道:“人老了,毛病了一辈子,是绝计改不了的。要烦要厌,那是你的事。”转而冲黄芩道:“总捕头,我真服了你……”

黄芩知道他下面绝没有好话,只淡然一笑,也不应他。

戴能果然继续道:“这些年来,没见你正经抓到过一个毛贼,破过一个大案,却还能得到大老爷的欢心,青云直上,升到‘总捕头’的位子,”说到这里,他瞪了眼邓大庆,才继续道:“真正让我这做了几十年捕快,却还被人说‘让人烦,招人厌’的老家伙不服不行啊……”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除了黄芩外,另几个听者面色都不禁变了变。

殷扬眼珠转了转,插嘴劝道:“戴捕头,大家同为公门中人,您这又是何必……”

“滚一边去!你才入公门几年?毛都没长齐,老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戴能轻蔑叱道。

被他这么一骂,殷扬虽然心中愤愤,但身为下级,加上资历极浅,自然再不敢多话。

戴能又继续道:“说是念在我年纪大,所以照顾我些跑腿的活儿。可为什么一旦这跑腿的活儿变成了美差,就再想不到我老戴了?!”他伸手挖了挖鼻孔,拨弄出一粒鼻屎,弹至一边,悠悠道:“有了美差,自然忘了老戴,能记起的怕就只剩黄捕头了吧。”

邓大庆见他越发嚣张起来,便再不给他面子,斥道:“你除了会耍泼皮无赖的嘴皮子,还会什么?真有本事,为啥不到大老爷跟前鼓捣去?!不是我瞧不起你,这些话,你也只敢在这里嚼,真正到了大老爷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戴能歪了歪嘴,倒并不否认。

邓大庆缓了缓,又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去京里送信那差事。不过,你且想想,总捕头原是京里调来的,纵是早无亲眷,好殆也有几个朋友,却已经五年没能回去过了。知州大老爷借这差事,让他回去一趟,探望旧友,有何不公?你这不长眼的,偏要吃这档子飞醋,老脸丢尽,犯得着嘛?”

“犯得着,犯不着是我的事。”转头,戴能看向邓大庆,道:“邓捕头,你不要忘了,从前你我争来斗去,为的就是这‘总捕头’的位置,以及那每年多出的数十两银子。这些不屑我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伸手一指黄芩,道:“可半月前,知州大老爷却不声不响升他做了‘总捕头’,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邓大庆硬硬道:“知州大老爷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按令办事,何须多言?你更无须借题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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