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听了却是摇头,半响方正色道:莫言没有受伤,他到外地公干去了。
我顿悟,那晚当今说他不会教朝廷有乱嚼舌头之人,原来如此,从源头抹了莫言受伤一事,倒也干脆。
之前本公还很疑惑,怎么一直都是莫名一人往我府里跑,同袍不来探视就罢了,本公只当他们忌讳我那大噪天下的“佞臣”大名,可连母亲兄妹都不曾来过,着实叫人难解。今日听莫名一言,总算明白,人只道骠骑将军教皇上派出京了,不知道差了什么重大任务,兴许又一个朝廷大员要步当日大司马的后尘了。
思及此,不禁哑然。
不论怎么说,事情能这么平静的压下来,对莫家再好不过,对本公也算好事一桩。清净的度日眼下已是本公莫大的福事,本公听闻,莫家长公子脾气火爆,一双千金虽是女流,却是辣椒一对,他们若知道了实情,定要将本公油煎了才甘心的。
廿八,莫名六十大寿的日子,他不方便来萧府。
我端着药进莫言房间的时候,他正半躺着,面色微凝,眼直直地盯着桌案上那盏油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见了我,竟然挣扎着起身,我惊悚的上前将他按回到床里。想起他刚清醒那会儿,也是这样胡来,分明连躺着都是在受罪,愣是逞强想坐起来,结果是扯动伤口,一堆人跟着受罪。眼下他才堪堪能靠坐着,居然妄想下地。本公认为前次没将他捆了扔在床上,他嫌日子过得太舒坦。
我把药搁在桌上,示意他赶紧趁热喝了。
他拧着剑眉,面色一沉,许久,说他躺久了,手麻,然后眼神坚定执着的瞅着我。我看他片刻,转头唤王勤,只唤了一声便将他的手麻治好了。
痛快喝了药,他抹了抹嘴,又皱眉,跟我嘀咕药太苦,舌头品不出味云云,本公一概当做没听着,置之不理。
他见我不为所动,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声,道,本公虚长他几岁,年纪与他兄长相仿,不该如此亏待了他。我很恳切的告诉他,本公十分想要个弟弟,但那人务必斯文有礼,清隽脱俗,如御史中丞柳如烟那样的,断不可人高马大,尤其不能比本公还高大,否则本公会自卑。
莫言终于沉默了,气色不善,一脸气馁的郁郁躺倒在床上,貌似本公真的很残忍?以至本公灭了油灯出他房的时候,总觉得后背上黏了两道坚定的不甘视线。
第二十二章
本公向来信奉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莫名频频的出入萧府,他虽有留意避人眼目,但本公相信该知道的人都还是知道的。
御史大夫与“佞臣”过往甚密总不是件好事,惹人非议。非议之外好奇驱使,探查我萧府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莫言受伤养在本公府里一事,本公也相信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面上平静,暗里实则波涛汹涌。
本公一直以为会发生些什么。
只是,当今的一句话镇着,京城这淌水涟漪都没荡起一朵,分明是湍流,面上却如死水一般平静。
当今的手段和威慑教人侧目,比先帝有过之而不及。他现在还很年轻,照此下去,我不敢想象十年之后他该是何等教人惧之。
正胡思乱想之极,王勤来报,雍王拜访。
我下意识的朝莫言瞥去,他面无表情地掀了掀眼皮,靠着软枕假寐。
我疾步朝大门赶,瞧见雍王已站在府外,身着一袭淡青色宽袖长袍,同色滚金边锦带束腰,上镶翡翠碧玉,外披玄黑貂皮大麾,潇洒翩翩之外,更添雍容气度。
“王爷,有失远迎,恕罪。”我拱手,引他入府,眼角瞥了眼雍王身后几步之外跟着的几个家仆,人人手里不是提着,就是捧着礼盒。
雍王这般身份高贵的客人造访,王勤自是不敢怠慢,进入前厅的时候,茗茶小点俱已备妥。茶香清幽,茶点诱人,雍王笑道:“公卿,本王突然拜访,叨扰了。”说着解了披风落座,举手投足都是优雅贵气,本公看了都觉心旷神怡。
“王爷哪里话,您来不教萧府蓬荜生辉么。”我客气着,又瞧见那大盒小盒的礼,顺口道:“王爷采办去了?这么多东西。”
雍王转头瞧了瞧,喝了口茶,道:“不是。”
我心里咯噔了,这若是他送来的礼,本公得斟酌着收不收,他不低调的过分了。
“公卿,本王今日特意来府上是为两件事儿。”雍王捧着茶杯,微笑道,眼神清朗,“这一么,前些日子公卿访了王府,本王处于礼节该回访。”
听他这么一说,我汗颜的在自己家里都有些坐不住。此前雍王下帖请我,我本该择日下帖邀他才算合礼数的。干笑了声,我叹道:“惭愧,本公也曾想邀王爷过府一叙,怎奈声名狼藉,怕辱了王爷清誉,故此,下帖一事想想便作罢了。”
雍王静静地瞧了我半响,勾了抹淡笑,道:“公卿,声名狼藉或是清誉不过世俗见地,偏颇还是公正有待商榷,众口一词的话就当真确凿无误么?若真如此,又何来指鹿为马一说。”他洒脱的甩了甩手,接着道:“所以本王从来不理会世俗的唾沫。”
我道皇家之子习惯了阴谋,心都是阴测测的,不想今日能从雍王口中听到这么一番动人肺腑的话,心中一动,道:“世间若多几个如雍王这么见地不俗之人,本公也就不寂寞了。”
他闻言一顿,浅笑浮上眉眼,道:“实不相瞒,本王早就慕公卿之名,神交已久,视为知己,公卿不会怪本王自作多情吧?”
“哪里,是本公高攀。”
雍王是个风雅健谈之人,跟他处了一遭便会有期待再处一遭的念头,这大约就是他的魅力所在,相比较李不让的满口胡言,本公认为北漠风流这名声雍王更当之无愧。
“公卿,本王来此的第二件事……”他朝家仆们使了个眼色,那些大小礼盒便整齐的叠放在了一旁的八仙桌上,压得桌面有些不堪重负。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公卿莫要嫌弃。”雍王道。
我看着他,道:“王爷为甚要送如此大礼?”
他大概没料到本公问得如此直白,呆了片刻,笑,神色坦荡的在我身上打量多时,道:“公卿不必多心,桌上那些盒子没装金银珠宝,都是些药材。”
药材?
“咳,本王原本以为公卿用得着的,所以在王府库里挑拣了些送来,今日见公卿安然无恙,想来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了,可惜……不,用不上更好。”他闪烁着眼神道。
我越听越想皱眉,什么用不上用得上?
……
难不成这是他拐着弯送给莫言的?他……还知道多少?
雍王仍是微笑,不过这笑容里多了分尴尬:“那日公卿府上侍卫面无人色的跪到皇上面前,求皇上派太医往萧府,还说什么越多越好,惊得圣上和本王以为公卿出了什么不测……”
王勤到底让谁去面圣请太医了?传个话也能这么乱七八糟?
“不过,公卿无恙自是再好不过。”
我淡然一笑,有那么点心虚:“那日本公突感不适,王勤估计是被文太医几番威吓唬住了,急得派人到处寻医,竟然惊动了皇上,为人臣子如此张狂着实不该。”
那晚之事既然雍王提及了,又送来心意一片,本公怎么都得给些交代,若不然未免太薄情失礼。而当今已封了真相,本公便只能拿自己扯谎了,幸好我身患旧疾他也知晓,不然编不出像样的理由今日就难看了。
陪着雍王在厅里又坐了约莫个把时辰,品茗畅谈,甚是愉快,我们甚至连下次结伴出游京城外叠翠山的时日都约好了。
本想留他在府里用饭,可他婉言谢绝了,说是太后前些日子已经与他说定,今日由他进宫陪着用膳,传闻太后颇为但见雍王,看来不假。
我当然无法跟太后一教高下,便不作多留,没多久他便起身告辞了。
午后,拗不过莫言一而再再而三的叨念,我吩咐下去在后院小园子里摆了软榻,炭盆,热茶,糕点,然后亲自小心翼翼的搀着他出了那间将他闷了大半月的厢房。
今日天气甚好,暖日,无风。
品着茶点,晒着太阳,有种昏昏欲睡的惬意。
“大人,早上雍王殿下过府所谓何事?”莫言问道。
正端茶喝的手顿了顿,我斜眼瞧了瞧他,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好精神。不像我夜不能寐,哈气连连的,“想知道?不妨猜上一猜,你跟……他也算旧识吧。”
莫言皱起了眉,片刻沉默,道:“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跟他不熟。”
“是么?”我应了声,不置可否。
“那晚的宴席,我也是回京后第一次拜访王府,本来是不想去的,后来听王府总管说……”
他话说了一半就闭嘴了,我难免好奇,顺口便来了句戏言,完全是不经思考的:“总不会是听说本公也在,你才去的吧?”
不想莫言呆了片刻,郑重的颔首,我一下子不知该说啥。
静静地喝了会儿茶,莫言突然转眼正色的看着我,道:“你跟雍王还是不要走的太近为好。”
见我不吱声,他似乎有些急:“他并非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
我诧异了,他怎么知道我想象中的雍王是个啥样?这连我自己都还没个定论。“你不是跟他不熟么?”
他显然被我堵没话了,默然片刻,有些发狠道:“反正离他越远越好,你跟他不是一种人。”
我想知道我是哪种人,雍王又是哪种人,怎么就不能靠在一起了?瞧了瞧莫言发暗的脸色,我打消了念头。
“莫言,本公和你也不是一种人吧。”我笑道。
莫言脸色僵了僵,道:“你决定了?非得跟他……结交?”
我看着他又是凝眉又是虎脸,俨然雍王就是尊毒蛇猛兽,不觉好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莫言一怔,转了头去,脸色颇不自然。
我笑:“方才你一席话,教本公觉得雍王神秘得紧,不将他瞧出个一二,是在让人寝食难安。”
……
这话看来也是不说为好。
莫言脸上的懊恼越积越深。
那厢莫言尤未从懊悔里自拔,本公正考虑是否趁着天暖安静小憩片刻,眼角余光却瞥见王勤沿着曲折长廊颠颠地跑来。
不知又是哪个来打搅本公了,真是会找时机。
若是品衔在本公之下,干脆把他轰走吧。王勤在我面前刚站定脚,我如是盘算道。
“爷,李相拜访。”
爵位在我之下,又非皇亲,我心道。
“说我不在。”
“啊?”王勤傻傻愣着。
见我一脸正色,毫无半分转变想法的念头,王勤躬了躬身,道:“老奴,这就回了李相和柳大人。”
“等等。”我唤住王勤,“你说柳如烟也来了?”
王勤诧异的点了点头。
“你请他们稍等,本公片刻就去。”
李不让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知道独自前来要吃闭门羹,拉了柳如烟一道,他还真了解本公,本公确实不会教柳如烟白跑一趟的。
元宵节已过了多时,可本公每每想到那合欢灯,想到那两坛子蜜,太阳穴就突突直跳,真想拿刀劈了李不让的脑袋,扒开看看里面在想些什么。
我起身欲将莫言扶回屋里,他却坐着一动不动,刚毅面容一脸沉色,道:“我也想见见李相和柳中丞。”
我心道你就别给我添乱了,眼下你是个出京公干的人。
“我不在正堂现身,在小间里呆着就好。”他补充道。
我无奈地叹气:“二十几日没见而已,李相和柳中丞仍是那副样子,不会老得你不认识的。”
莫言犹要挣扎,我不容反抗的将他弄回了屋里,并且再三思量,反锁了门。
像他这种固执的脾气,抽起疯来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来。
第二十三章
我缓步到前厅的时候,李不让已经老神的喝了好几杯茶水,一旁的点心也去了小半,他每回上我府倒是都饿着肚子。我真要怀疑当今是否对他诸多不满,苛扣了相爷的俸银。
柳如烟斯文有礼的端坐着,见了我赶紧起身见礼,李不让见状弹了弹掉在衣摆上的糕点屑,也站起身来。
我见他神色悠哉,颇为自在,跟往日里没什么不同。
彼此见了礼,主宾各自落座,王勤又殷勤的上了些点心,还特意表示了对李不让的念想,问他怎么这么些日子没来了。
本公诧异,他有阵子不是特不但见李不让的么?
静静地喝了会儿茶,谁也没吱声,柳如烟看看我,又看看李不让,似乎想打破一室的静默,但又不知该起什么话茬。
我本是等李不让开场的,谁料他品茶品的一脸惬意,还真把我萧府当茶肆了。
“李相,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李不让似乎正沉静在臆想之中,等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瞧着我,道:“本相今日是陪柳中丞前来拜会的。”
我诧异的望向柳如烟,一道讶异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瞧了李不让半响,甚是无辜地拱手对我道:“公卿,是李相请我一道拜会府上的。”
只听李不让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
我忍着笑意,低头啜了口茶。柳如烟未免也太憨直了,这么好的替上峰出力的机会,白白丢弃不说,居然当面拆台?本公很为他以后的仕途担忧。
挑眉瞥了眼李不让,见他嘴角正不自然的抖动,我等着他圆场。
李不让抽着嘴道:“今日偶遇柳中丞,本相见他一脸忧愁似被疑难所困,所以带来公卿处开导开导。”说完,便瞪眼瞧着柳如烟。
听他这么一说,柳如烟果真心里揣着事儿一般地拧起了眉头。
在我一再追问下,他终于道明原委。
原来他仍在为“特赦状”一案操心,我只能说这孩子真是有责任心又执着。皇上都已经收回旨意不需他再插手此事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能丢出去,多值得庆幸的美事,他居然觉得遗憾,耿耿于怀得想再往烂摊子里跳!
为什么本公认识的人都这般死脑筋?
“中丞,你不觉得现在你还想这事有点狗拿耗子之嫌么?”我抚了抚额头道。
柳如烟一愣:“理虽是这个理,可这案一开始便是下官经办的,没个头绪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下官实在是……”
“挫败。”李不让适时的插话。
柳如烟点了点头,并且觉得很羞愧:“我将皇差办成这个样子,实在愧对皇上,愧对这身官袍。”
是当今刁难了你才对,你根本无需愧疚,我心道。
“所以,下官还是想追查此案,当然是私下里,不会动用官方势力,以求能给皇上一个交代。”
我无言的跟李不让交换了个眼神,我想我们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无奈和钦佩。
这份坚持值得赞赏,但本公不能赞同他的行为:“中丞,本公认为此事该由京兆尹或者大理寺管办才妥当,跟你御史台太不沾边了。”
“可皇上当时是指明交由下官的。”他朗声坚定道。
皇上已经知错了,你非得要本公大声宣扬出来才甘心么?
柳如烟大约意识到了,声音一下子小了,几乎是在低喃:“可没听说大理寺或京兆尹在办此案……”
我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秘密查探?”见他眼神闪了闪,我接着恐吓:“中丞要是管了闲事,无意中妨碍了办案,这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