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灭了烛火踱出库房,夜色下,房顶上,一行五人打得正欢。
靠着门廊,仔细观望。
中间那人黑袍塑身,挺拔颀长,出手刚猛,身形迅速,接掌回击从容不迫,看着很是游刃有余。
显然,我那四个护卫不是人对手。
踱出廊间,抱胸继续观望。
那人貌似也看到我了,猛地转头朝我一瞥,疾速飞驰而来。护卫们见状,拼了全力,堪堪将人缠住。那人突然发威似的一阵还击,眼看就要冲出围困,四下里“嗖嗖”地又飞出几人,清一色萧府护卫灰色劲装。
我轻笑,好整以暇。莫言,你如何脱身?
王勤气喘着领着一众家仆感到后院,远远地便呼声问我是否安好。再见半空里飞来越去一大群人,直觉得冲着被围困得莫言喊:“好个大胆的贼子,萧府也敢闯!兄弟们手下不用留情!”
我瞥了王勤一眼,忍俊不禁,谁手下留情还不定吧。
再瞧一眼战得正酣的莫言,无奈地暗叹。下午李不让的出现,教王勤深切体会了府院守备的薄弱,他将人训斥一顿后,原来把大部护卫安排在了后院。也算莫言时运不济,这厢刚布好防,他便投网来了。
……谁叫他们一个个总翻人墙头。
王勤在一旁呼呼喝喝好一阵,突然小了声去,呆然片刻,靠近我身后问:“爷,我瞧那人长得很像骠骑将军。”
“不是像,那就是莫言。”我道,上了年纪果然眼神不好使。
王勤拧了眉,沉默好一阵子,看看斗场,看看我,断然冲着护卫们喝道:“都住手了,大伙该潜伏的潜伏,该巡视的巡视,散了。”完了,朝我一躬身,退了。
那些护卫得了指示,滞了滞,又都没见我说什么,便收了手,隐退下。
我颇觉得有些遗憾。
莫言落到我跟前几步,片刻调息,呼吸便顺畅了,扯起抹轻笑沉默的看着我。
“你武艺愈见精进。”我淡笑。
“不敢。”他仍是笑。
“你不是向来崇尚快刀斩乱麻的么?刚才怎么拖沓起来。”
他瞧着我,无奈地撇嘴:“若打伤打残了你府上护卫,今日还能跟你共饮么?”
“不能。”我干脆道,凝着他:“酒在哪?”
莫言眉一挑,飞上屋顶,我悠然紧随后。
看他掂了掂酒坛,对着夜空眯眼闻了闻还封着的坛口,我默然许久,仍不见他给我也递坛酒来,便忍不住道:“莫言,你不是只顾了自己,要教我干巴巴得看你喝吧。”
莫言微愣,随即拍了封,浅尝一口,笑着递到我面前,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我接过,仰头一阵饮,醇厚浓香四溢,熏熏地似在五脏深处点起把火来,痛快。果然还是花雕最对我脾胃。
将酒又递还给莫言,他毫不迟疑的接下,默然刚毅的面庞一如从前,平静的眼清澈、坚定也如从前,只有那抹淡淡的沧桑和眼下隐隐的笑意,见证了岁月和改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我不期然转身,会发现莫言正凝着我发愣。骠骑将军的这点爱好,或者说习惯,戍边军士早就见怪不怪,我则是从奇怪到不怪,习惯成自然。
眼下他又习惯性的凝上了,我淡然的直视回去,不消片刻他竟是讪讪的转眼,闷声灌了好几口酒,又将坛子递到我面前。
如此几个来回,花雕去了大半。
我正仰头再要喝上一口,眼角余光瞥见莫言窸窣着自身后掏出个长条物来,黑乎乎的,看着有几分眼熟,定睛细瞧——是支洞箫。
看他宝贝似的来回擦了几遍,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广隶,此番良辰,我给你吹上一曲吧。”莫言转脸正色道。
我沉吟半响,忆起那日惊心动魄的箫声,终究无法如忍李不让满口宫、商、角、徵、羽那般平静接受,“怎么迷上吹箫了?”我发愁的问。
莫言不答,却是自说自话:“近日我又磨砺了多遍,还请梁回大师指点迷津,他说我技术精进了不少。”
梁回是宫廷首席乐师,十八班乐器样样精通,有他指点莫言箫艺突飞猛进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担心他底子那么差,就算精进了,也离正常水准太远。
“还是《平沙落雁》?”看他满眼跃跃欲试的期待,我暗叹一声,松口。
莫言道了声“当然”,便横箫唇下,微吸了口气,闭目凝神。
夜已浓,满天星斗,微风轻松。
我再一次瞥眼瞧莫言毅然面孔上疑似沉醉的神情,嘴不由得抽了抽,终是微微叹了出来。长进确实有,“精”却是一点没听出来。……《平沙落雁》还是改名叫飞沙走石罢了。
我那微微的叹息许是没瞒过沉醉里的莫言,他皱了皱眉,箫离了口,半响,无奈的长叹一声,看着手里那乌黑的洞箫,道:“这玩意儿,细细一根,看着没什么玄机,怎就比学枪法剑式还费力费神?”
我忍不住笑道:“本是握剑的手,何必学人风雅。就算哪天你真能吹出一曲《平沙落雁》艳惊四座,看在我眼里还是不伦不类。莫言,早早地归了正途罢。”讥笑他一番,才又放心惬意的喝上一口,他若不停,我连喝酒都不淡定。
莫言沉默片刻,猝然嗤笑,嗤笑变轻笑,轻笑又转大笑,看得我不知所措,才想安慰几句,他一敛笑意,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是吹弹弄乐的料。”
我凝了脸,瞧他缓缓起身,看了自己手掌多时,转眼俯看我,笑道:“这双手握惯了剑,也只适合握剑。既是如此,那我便以箫为剑,以己所长,一搏你欢心罢。”
我瞅着此刻的莫言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他退了几步,正要展“剑”,我觉得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干坐着,便起身道:“今夜就陪我喝喝酒。舞剑,下回罢。”
莫言沉默半响:“下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无奈的扯了扯嘴角,看着我的眼暗了暗,眼底坚定不移。
我怔了怔,又听他道:“你要离开京师。今晚初见你的霎那,我就知道。”
看了他片刻,我淡笑,他到底是这些年与我最近的那个人。
“广隶,你离开京师我不会阻止。”莫言接着道,神色突然凝重,夜色里看了竟有几分凶悍,“只是,你一定要回来。我在这里等,等不到,一定会去找你。”
我想调笑一句,你能等我多久?
但,他的肃然坚定让我刚冒起的一点戏谑念头荡然消散。
他挥“剑”,由缓至急,行云流水般的剑式片刻间疾若骤雨狂风。
剑气破空,震得几步之外树枝轻颤。
我看着他笼在“剑”式里矫健挺拔的身姿,缓缓坐下,喝着酒,抬眼,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