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战场上历经生死,营房里把酒言欢,我将他视作可以交心的朋友,可以寄托生命的兄弟,告诉他连兄长广浩都不知道的秘密。不曾想,便是这般信任招来家族大祸。
他告我结党营私。
我戍边十年,身旁若没有众多心腹忠贞不二,怎会逢战必胜,又怎能保北漠江山安宁。
他弹劾我贪污军饷。
个中缘由别人不清楚,他莫言敢说不知?我刚到边关的那几年,连年战事,三军尽衰,黄土漫草白骨如霜。军士之哀苦却不仅如此,朝廷每年拨至边关的军饷号称白银二十万,可下分至各军各营却总是稀少的可怜,其中原因可猜一二。我就任大司马后,每年饷银之八层如数下拨,另两层预留以备不时之需。不是没想过私自扣下那两层军饷有朝一日恐教我百口莫辩,只是战事天灾所迫,逼不得已。
此事我隐瞒了所有人,唯独告诉了他,只是要他明白,为帅着若没有一份担当,愧对帐下众将士。
可他,却是那样毫不留情的捅了我一刀。
大明殿上他无情,帝王更无情,我才恍然大悟,那四年,信任有多深,欺骗便有多狠。
莫言,我不怪他受命帝王要除我,我只怪他手段太阴狠。
他大事既成,君王面前已有交代,便该顺其自然,让我和他之间也尘埃落定。断不是如眼下还要强求些什么。
“大人,比剑,对饮,从此以后,对莫言是否已是奢望?”默然许久,他如是道。
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我便只能沉默。
他自嘲的笑了笑,眼底惯有的那抹坚定猝然逝去,撇了头去不再看我,喃喃道:“是我咎由自取,你恨我,本就应该。”
我突然不想再听下去。
“也许时过境迁,终有淡忘释然的那天,莫言,到那时再对饮畅谈吧。”我淡淡道。
莫言转过头来看我,愣了愣,扯起一道笑:“大人,我不想逼迫你。只是,我等不了时过境迁。”
我正在咀嚼他话里含义,却瞥见他袖里寒光一闪,瞬间匕首锋芒没入胸膛。
“莫言!”
“广隶,时过境迁太遥远。”
藏青的衣襟片刻鲜红刺目,他却是不管不顾。
“若不能原谅,就让我死吧!”
第二十章
瞧着大夫慢慢脱去已看不出原色的外袍,露出浸染着血色的亵衣,我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匕首只留了一截手柄竖在莫言胸口,那一刀,挨着心肺,又深又狠,那样的决然。
“大人……小民,无能为力。”大夫扑通一声冲我跪了下来,颤巍巍道。
我凝眉,本来也没对他抱太大指望,抬眼一瞥,见莫言脸色惨白,气息甚弱,顾不得多想,道:“你是京城名医,至少先将他命稳住,本公府里珍惜药材都在那摆着,任由取用,待会儿自有太医前来诊治。”
萧府能派的人都已经派出去,京里各处医馆,药材铺,莫府,还有皇宫,但愿齐集名医良药,能救他性命,若不然……
莫言,莫言,你怎能如此逼我。
“王勤,去瞧瞧太医可曾来?”
几个大夫围着不醒人事的莫言扎针的扎针,调药的调药,都只是在为止血忙活,没人敢碰那那柄还叉在他胸口的匕首。
我瞧了一眼,坐到床沿,惊愕跟焦心慢慢沉淀后,梦境似的不真实涌上心头。细细瞧着眉峰舒展,神色平静的莫言,一室的安静,静得听他分明微弱的呼吸都格外清晰,一下下仿佛打在我心里。
用死来考验真心,这一招算不得新鲜,但是非常受用。
那些时不时在我心里徘徊,教人痛上一痛的欺骗背叛模糊了,轮番涌现,清晰可辨的是血雨腥风里的相互扶持,是疾风黄沙里的恣意驰骋,是雁门一战里他抵死相救。
文太医领着一众大小医官冲进来的时候,大概本公脸色很不好,大小十几个医官见了我傻愣愣的直瞪眼,莫言的手越渐冷了起来,我心里堵得紧,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快救治莫将军。”
医馆的大夫们于是让位,太医们这才惊异的瞧见奄奄一息的莫言,呆了呆,随即拥了上来。
我总算可以稍事松口气,皇上对莫言不薄,整个太医院差不多都来了,这么些名医神医总该抢得回他一条命了吧。
若是有万一……呢?我下意识的握紧他无力的手掌。
“公卿,您……”一个年老的医官瞧了瞧我,欲言又止,“您给老朽让个位,老朽方便看诊,号脉。”说着又瞧了瞧莫言被我霸住的手。
再次瞥了眼床里那人,我识趣的让开,那太医却又冲着我道:“公卿,您没事吧?”
我侧身,很不解,他不赶紧给重伤的莫言救治,好端端的问我有无事作甚?不耐反问道:“你看本公像有事么?还是你希望本公有什么事?”
“小臣不敢。”他瑟缩了一下,不敢再看我。
我觉得我不能再在这房里呆下去,否则难保哪个太医吃不消本公的脾气,救治时紧张那么一下,于莫言是生死两种命运。
出了房,便见王勤正站在廊里,神不守舍的,面色发白。
“爷……”
我一挥手,要他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安安生生的做个下仆就好。
莫言在我萧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皇上会怎么想?朝廷百官会怎么想?这些都不是他操心就有用的。
当然,本公操心也是没用的,况且眼下也没那份闲心,沿着走廊来回踱了几圈,我道:“莫御史还没到么?”
“还没。”王勤道:“人已经派出去好一会儿,估摸时间也该到了,老奴这就到府外候着。”
王勤才在廊角拐弯处消失了片刻,我很快又瞥见他躬着腰退了回来,咚的趴跪在地。我顿时心生不妙,最不该来的人翩翩来得最早。
两列便服侍卫沿着长廊几步一哨,很快设岗完毕,清一色的塑身劲装,个个形容彪悍,我瞧着这阵仗,心乱之外又添头疼,暗叹一声,俯身接驾。
一群宦官提着宫灯,引着当今疾步前来。在我面前一丈处,内宦们悄然退开,一双银底金龙长靴踱至我跟前。
“你……没事?”顿了片刻,当今道,迟疑的语气中难掩讶异。
我不明白,我该有什么事。难不成莫言在我面前自戕,我也得跟着自戕以示谢罪?若真如此,倒教他失望了,只怨我向来吃不准他的心思。
俯着身,我淡淡回道:“臣无事。”
当今沉吟了片刻,舒了口气,方道:“萧卿,免礼平生吧。”
我堪堪起身,一抬眼迎上他尖锐探究似的目光,那目光将我来回打量了好几遍,像是在我身上找什么东西。我坦然的面对,那块玉已经被收缴,哪里还有东西值得他惦念。
当今审度了好一会儿,看似对结果还算满意,眼神微微缓和了下来,一侧头,朝着烛火通明的厢房一瞥,面色微凝,负手便进去了,我急忙跟上。
太医们正在聚精会神的会诊,一时没有发现我们进房。一旁打下手的小医官理绷带时无意间一抬头,乍见神色冷峻的当今,吓得腿一软,太医们方回身,纷纷叩拜,顿时没人理会莫言的伤势。
我一急,低呼:“莫言伤势严重,你们切莫停手!”
话冲出口之后,才惊觉有多大逆不道。
当今两道眼神箭一般朝我射来,我识相的跪了下去。等了片刻,仍不听他发话,不免又上火,“陛下,莫将军之伤刻不容缓,还请陛下恩准医治。”
又等了片刻,当今才不急不慢的发了话,我见太医们都归了位,才又松了口气。
瞥眼一瞧,边上几个盛满赤红血水的洗手盆,几块黏黏糊糊的棉纱,又叫我心里堵上了。打仗的时候哪个场面不比眼下更血淋淋,更残酷,当时虽也痛心,却不如此刻堵的难受。
“陛下,此地见血不吉利,奴才斗胆请皇上移驾。”李内宦躬着身,靠前两步小声道。
当今瞧了瞧莫言,又居高临下朝我一瞥,出了房,我忙起身跟着,随他一道走进廊外的小园子里。
我瞧着眼前挺拔的身姿,虽只是一道背影,却有股似山岩般冷峻的压迫感,下意思的退开几步,当今恰在此时负手转身,见状,皱了皱眉,冷睇了我片刻,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莫将军是自戕。”想了想,我据实回禀。
当今神色顿时一凛,顿了片刻,突然冷笑道:“自戕?无缘无故他跑到萧府来自戕?”
这便把我问住了,要说原因,总不至于全在我一人身上吧,况且,谁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
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当今道:“朕今早才在殿上宣布由莫言暂代大司马一职,傍晚他就自戕了,还是在你府上,你教天下人怎么想?”
莫言要暂代大司马一事,我是全然不知的,当下心凉了半截。他是当时揭发我“佞臣”真面目的最大功臣,进了我萧府就命悬一线,这事传来出去,我岂不又多了条残害忠良的罪名缠身?
这可不成。
想当初“危害社稷”那顶大罪我抗得已是冤枉,赔上了一切后至少还能找个还权当今,江山稳固的借口麻痹自己,眼下这罪名,我可是任何的理由都找不出来。脏水往身上泼多了,我怕自己稀里糊涂的真干出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来。
我瞧着当今,等侯他发话,眼下是否“残害忠良”不是由我说了算,得看他,他若觉得这罪名我背适合,那我便是削了皮也甩不掉。
“萧卿,朕不想过问你跟莫言之间的恩怨情仇。”当今沉着脸,冷道:“只是,闹出这等事,你置朝廷颜面于何处?置朕威仪与何处?”
所以,我还得再多扛一条藐视天威的罪名?无奈,有点麻木,我又跪了下去。
闭门不出,罪从天降,是否我该把它们都一一坐实了,也免得自己老觉得屈?
还是说,其实有人早就希望我坐实,是我太迟钝?
下意识的抬眼,正碰上当今瞧我的眼神,很幽深。
记得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刚过我腰那般高,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凝着我,那时,他的眼还很清澈,我可以轻易读懂里面的不舍,深深地。不似现在,暗沉的深不见底。
“你起来吧,别总是动不动就跪着。”当今凝眉,道:“今日之事,朕会处理,他日朝上朝下定没人敢乱嚼舌头。只不过……萧卿,仅此一回,朕不希望你再惹出麻烦来。”
“谢皇上。”我躬身道。
他没有任我自生自灭,更没有赏我个“残害忠良”的头衔,反倒帮了我一把,比起预想不知好了多少,我该知足了,可是不知为甚,心里突然希望他不如把事做绝了。
“萧卿,你可知……”
我正待聆听,他却又迟疑了,不解的看去,见他欲言又止,从没见过的犹豫,我突然好奇起来,果断决绝,信奉一言堂的皇帝也会有难以启齿的时候?
再要细瞧,却见他敏锐的眼神一闪,诸多迟疑顿时褪去,他一步跨前,突然抓了我的手腕,道:“萧卿,朕曾经告诉过你,朕不希望你跟朝臣过多纠缠,朕也不希望总时刻……记挂着你。”
他直直的看进我眼底,目光从淡漠到尖利,又从尖利转而蒙上些许怨恨,我只是淡然不语,平静的承受,如果他要说的是这些,那么我只能深表遗憾,我已经尽力不让他挂念我了。
凝了我半响,当今突然扯出抹冷笑,“你可真有本事,教朕一人挂念还不够,京城里拔尖儿的官儿一个个也都挂念着你,亏你还是有罪之身。若是无罪,岂不愁煞了朕?”
我听着有点毛骨悚然,总觉得眼前的皇上不正常,正常的皇上是不会讲这些话的,除非他立刻就下令诛了我。
可他没有,只是冷冷的瞪着我,所以他此刻不正常。
这让我突然想起自戕那会儿的莫言,心下不由得发慌,手便不假思索的伸了出去,缠上他宽阔的肩背。
我以前经常这样抱他,那时他还小,我可以轻而易举将他紧抱在怀,这样抱着,他立刻就乖了。
“萧卿,朕该不该留你?”
一声低哑平静的质问入耳,我顿时惊醒,放开了手臂,连退好几步,堪堪站定,“陛下,臣……惶恐。”
当今冷凝着我,烛火下刀削似的面容沉静如水,厉眼如刀:“留你,能到几时?”
第二十一章
能留到几时?
当今甩了这话便起驾回宫了,匆忙得很,好似我萧府里藏了教他又恨又恼又除不去的业障。
能留我到几时?能留几时就几时吧,或者该说,他想留我到何时就留我到何时。
生死全凭人一念,也许并非想象中那么坏,至少我有了理由说服自己放下所有的执着,随心所欲的活。
“爷,夜太冷,回屋吧。”王勤拿了件大麾披在我肩上。
我让他先去休息,他摇了摇头,坚决陪我一道看月缺,我无法,只得转身朝寝房回走,进屋的时候瞥了眼烛火明亮的隔壁厢房,一时间心里颇不是滋味。
莫名正在房里陪着莫言,这个时候由他二人最好,谁去打扰都不合适。
太医们的努力总算挽回莫言一条命,我如释重负,对莫名不至于无法交代,对自己不至于追悔莫及。
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算是一种圆满,不知道本公这种的想法有多少人能够赞同。
其实我现在很迷惑。迷惑,对莫言是否做错了。
在他自戕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甚至是仁慈的,毕竟他背叛我在先,本公没报复他已是胸襟宽广。
可他,用死来求我谅解,不,该说要挟比较恰当,他是在要挟我。
他对自己这么一狠心,我就对他狠不下心来了,我痛心。
会痛心,也就是说对他并不是痛恨到底,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所以我不该对他那么冷漠,所以,是我错了?所以,他自戕是我的责任?
带着这般疑惑,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安枕,天刚微亮便起了身,叩了隔壁厢房的门。
莫名应门,见是我,侧了身让我进屋。
我径直走到床边,见莫言仍在昏睡,面色青白,眉头微蹙,不过气息平稳,比昨晚也有力的多,应当是没有性命之虞了。
我舒了口气,刚要宽慰莫名几句,一侧身便迎上他满面倦色的脸和一双充血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囵吞地咽了回去。一夜之间,总是精神矍铄的御史大夫名副其实的老了。
我朝他拜,他一愣,随即将我扶住,致歉的话还未出口,却听他一声长叹,一声造孽,他说他不怨我,不怨任何人,这都是命,身在朝堂,为人臣子的命。
这话精辟,萧家是过来人,没人比我更能感同身受,只是听在耳朵里却无奈地教人发慌。
莫言醒来是在两日之后,初时,他迷迷澄澄的,两眼茫然,太医把脉施针好一刻,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个时辰,神智才渐渐清明。
待看清境况,他便冲我笑了,我连一句重话都对他说不出口,只能任由他得意。
他赌赢了,我甘愿认输。
念及他眼下身子虚,不宜捣腾,我与莫言商量暂且就放他在萧府后院里养着,待过些日子他精神好些了,再搬回莫府不迟。
一席话恰是在莫言房中谈定,那刻他正在睡觉,重伤之后他一直都是精神萎顿,醒着如此,睡着也如此,莫名痛心不已。不过,自那日定下莫言在萧府养伤一事后,有眼睛的人都看不出来他精神好了不少。
莫言的缘故,接连几日,莫名在御史台,莫府,萧府之间奔波,公务繁重,仍坚持照看幼子,身心疲倦自是不必明言,我看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于心不忍,便劝他无需每日前来探视,本公发誓差人将莫言当佛一般伺候着,他若还是放心不下,也可以遣家眷来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