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灯光熄灭，舞台上美丽的女主持人展示着推车上的拍卖品，洛定一在心里叹气，想着怎麽拖这麽久还不结束。突然的预感，洛定一回头，朦胧的黑暗中，有一个男人正靠在墙边，估不出相隔多远之处，对着他，举杯。

洛定一自已看不见，但在那一瞬间，闪光灯亮起来，照到他稍稍低头侧着脸，玄如墨色的眼瞳里，漾起萦绕的月色，轻弯了眉尾，便是无意的诱惑，飘浮於残影中。

程凡刚站在门边，综观整个商会的位置。四方形的玻璃杯冒着水珠，程凡刚握在手里。威士忌掺了冰块，喝光酒液，却将冰块含住，舌头在嘴里推挠着游戏。幻想着谁，要舔遍里外的每一寸。

「老大。」

Nisa战战兢兢的声音让程凡刚回神，咬碎了冰块吞进胃里。

「我捡到这个，你看看。」

程凡刚接过，是一张便利贴，上面手写几个数字。

「怎麽捡到？」

翻过背面，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

Nisa不无骄傲的讲：「它拜倒在你女儿的脚丫底下。」

程凡刚往她扫一眼，这个说话口气，夫妻俩越来越像。

「不是说不要让她乱跑麽？」

「哎……总之应该是连又奇的东西。他刚才匆匆忙忙跑出去，好像掏手帕时候掉的。不知道怎麽搞的，我看他脸色发青，撞上人也不道歉，真没教养。」

「让程易去查，顺便问他周衍的情况怎麽样。」

「是，老大。还有，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说。」

「华安问我，炒下来那块地皮是不是要转行卖鸭子店？」

「如果你愿意把本安出借，我保证捧他当红牌，明天就给他刻一块檀香木的挂门口。」

Nisa嘻嘻笑，「万一他带水水亡命天涯怎麽办？」

程凡刚十分正经的对Nisa讲：「你告诉他，比起他自愿，我更喜欢逼良为娼。」

商会终於结束，说要拓展人脉做生意的连又奇只发一封简讯说有急事先走。洛定一搭程凡刚的车，觉得好像有数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坐不安稳。

「怎麽，坐的你不舒服？」

椅套和下午的不同，明显清理过换了一套。洛定一勉强定下心，回答：「不会。」

程凡刚打着方向灯，滴答滴答的指示音响，他‘嗯’一声，「舒服就好。」

又过一个十字路口，洛定一慢慢觉过味来，气的在膝盖上捏紧拳头，却早就失了时机，发作不得。

抵达洛定一住处，程凡刚很自觉的先去浴室放水准备洗澡。洛定一不管，随便他还穿着高档衬衫西裤，拿着菜瓜布蹲在地上刷浴缸。

两个人分别洗完澡泡在热水里，洛定一不喜欢什麽温泉或者精油的味道，就是单纯热水。一度强烈抗拒的身体，现在放松地躺在人皮肉垫子前面，享受绵软的毛巾，擦拭过肌肤的触感。关於生病这件事，洛定一三缄其口，就算猜想程凡刚应该知道，也不愿意再提起。相互依存的感觉让他昏昏欲睡。姆指轻碰着眼角，然後缓缓压着太阳穴按摩，略略刺痛之後，好像上太紧的发条被一点一点转开似，舒服的连神经都要融化。

「累了？」

浴室中低杂质的收音效果，衬托低沉的频率，从喉结震动着发出。

洛定一侧过身，抬手手心摸在程凡刚左脸上。

「你家衣柜底下那个纸袋子，从哪里来的？」

看程凡刚笑了笑，脸部肌理在掌心中变化，洛定一忽然觉得新鲜，更靠近的贴着。

「垃圾场捡到的。可能是要送谁的礼物，我看包装的品质不错，就带回来自己穿。」

洛定一抿起嘴，程凡刚伸手一捏他的脸颊，偏头含住微张的唇形，浴室里软软的呼吸声随着溢满的水位流出来，洛定一勾住程凡刚的肩颈，方便他往背脊滑动的手。

咖啡色，内里刷毛的皮夹克。被程凡刚带走。洛定一理所当然的认为再也找不回来，却没想到意外在衣柜里发现，那种好像走失很久的宠物，又自己跑回家的感觉。

「你不是说，送我的就是我的麽？」

一吻分离，换洛定一用手指将程凡刚嘴巴上的湿气抹掉。

「我说送你了？」

程凡刚没说话，就是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脸皮薄的孩子需要适时出台阶让他下。

「我今天看连又奇的态度，似乎没什麽不对。」

讲到这件事，洛定一脸色转趋认真。

「那也只是暂时。我会让他露出马脚。」

「人证物证俱在，网管也说你们客户资料确实从周衍的个人电脑出去。即使如此，你还是要相信他麽？」

「嗯。」洛定一没有半分犹豫。「我相信周衍，比相信我自己还要相信。他绝对不会背叛我。」

程凡刚盯着洛定一脸上表情一会，然後转开视线，随手拨弄着水花。

洛定一顿了顿，抓住他的手，倾前往他嘴上咬一口。

「我们不说这个。我有点饿，吃宵夜再睡吧？」

「想吃什麽？」

洛定一见程凡刚似乎不介意，心底微微松口气，就是没表现出来。

「那个……随便喝一碗鱼汤好了。」好像真的是随便说说，洛定一装的若无其事。

「好。」一百零一碗，大概又是鲈鱼吧。程凡刚想。

然而，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就像误食了塑胶袋的白鹭鸶。如果不开刀将异物取出来，终究是会噎死的。

85.

早上，趁程凡刚在浴室洗梳的空隙，洛定一发了封简讯给周衍，问他方不方便一起吃个饭。边用平底锅煎法式土司一边等回信，虽然有点烧焦，但都练习七天了，成品还不赖。微波炉温好一杯热牛奶，程凡刚不喝牛奶，於是特定牌子的柳橙汁常驻洛定一家的冰箱里。

在电视机前的茶几上摆好，程凡刚出来洛定一正转着晨间新闻。垫子上一坐下，洛定一将盘子往右边推过去一点。

「谢谢。」

「不客气。」

两人手臂会不时相蹭的距离，洛定一蓄意含一口牛奶，然後灌到程凡刚嘴巴里。後者居然皱起眉头不太乐意，因为他实在对这种白白的乳汁敬谢不敏。

「满意了？」程凡刚轻咳了下，拿卫生纸擦嘴，又喝掉半杯柳橙汁去除那股奶腥味。

「还可以。」很不容易看见程凡刚吃鳖的样子，洛定一本来没那麽爱喝牛奶，现在是逮到机会就不放过。

手机在桌上扭腰摆臀的震动，洛定一不玩了，拿起来看周衍的消息，用他刚搬家还需要时间整理为由，婉拒了邀约。程凡刚瞥一眼，没说什麽，继续啃吐司。

用完早点换好衣服，双双出门上班。等洛定一下车走进办公大楼，程凡刚拨通电话，要程易就定位，然後驶进车阵之中。

这一头，洛定一其实躲在避光处看，直到程凡刚车子开离视线，他才转身走进去楼里搭电梯。

「早安。」

洛定一看见赵枫丹按住电梯门，便快步跨入。

「早。谢谢。」

赵枫丹拨弄了下染成茶色的长卷发，她早先是『大发』的秘书，洛定一也是後来知道赵枫丹的背景不小。她与周衍相似，不愿受家族拘束，想自己出来闯一闯才选择隐瞒。

於是念头一转，就又想起周衍。

「你看都没人敢跟我们两搭同一台电梯，再搭不上的人恐怕要迟到喽。」

「原本业务部门的人现在怎麽样？」

真无趣。赵枫丹想和洛定一攀谈，公司里出名的冷面，对女人也不晓得和颜悦色一点。赵枫丹心里抱怨着，脸上还是媚眼如丝的笑。

「应该是没问题。周衍来过了，你知道吗？」

洛定一一顿，望向赵枫丹的眼神中有明显讶异。

「他就是来安抚自己部下的情绪。这倒没什麽，最好笑的是他和连又奇在楼下咖啡厅那一幕。对，说到这里，你见过程易没有？」赵枫丹艳红的唇膏弯起笑容，洛定一不自觉微微後退了点。

「见过。」照片上有。隔墙听过声音，满沉稳的感觉。

「就是他，把连又奇气的半死，大快人心！他现在人缘好的不得了，帮多少人出气啊。」

电梯到指定楼层後开启，赵枫丹觉得洛定一对程易没有反感，所以大胆提起一直在和连又奇抢的那件案子。

「针对我们敌对公司『HUNT』的调查报告，请问你觉得怎麽样？」

洛定一看出赵枫丹言谈中的骄傲，不动声色。程凡刚派来的人，到底什麽心思，需要时间摸清楚。

「还不错。」

站在电梯靠最边上的茶水间门口，赵枫丹往里头瞄一眼确定没人，才继续问：「那……之前开会讨论的CASE，我想主动争取，交给我们营运的Team来做。加入程易这个新成员，我可以担保他会有好表现。」昨晚商会洛定一带的是连又奇，赵枫丹当然有危机意识。

洛定一好像真的在思索着，点点头，「我会考虑。去工作吧。」

赵枫丹不好再说，怕反效果让洛定一厌恶。不管洛定一年纪就董事长这个位置而言还太轻，经历过几次他的铁腕高压政策下来，多少都会折服於他的能耐。但想不想取而代之，又是另一回事。

阳明山上。

程易的报告书以emali的形式寄送到程凡刚手上，迅速阅读完以後撤底删除，不留半点痕迹。程凡刚也依样画葫芦的搞一个人力派遣的分部，其实就是个幌子。知道洛定一喜欢与他竞争，索性杵一座大目标物让洛定一去追。而自己，只要保持不相上下的成绩就好。他不介意创造一个巨大的世界，让洛定一做他想做的事。

就算想要自由，再会飞的鸟也有限度。做一个够大的笼子，让他飞到累为止。如果从半空中掉下来，伸出手掌心接着就是。怎麽说，自由与不自由，差别并不如想像中那麽大，不是麽？

程易认为，周衍不是会出卖洛定一的人。至於客户资料的事应该另有隐情。

程凡刚从书房里唯一一扇窗户往外望，冬日晴朗的天空，一片水蓝透光。他当然知道周衍没有对不起洛定一。可惜所有人，连同洛定一都搞错重点在哪里。

周衍在洛定一心中独占了一份特别的位置。单这一点，就足够让程凡刚像眼睛里揉进一粒沙，无时无刻刺痛着，怎麽样都容不下。

同样这个时候，洛定一忙一上午，总算得闲喘口气，揉了揉乾涩的眼睛，好像倒刺着眼睫毛一样不舒服。他决定到几个重要部门巡一巡，顺便看看周衍不在之後，属下有没有什麽抱怨。结果才刚到底下两层，远远就听见争执声不小，好像是连又奇在说话。

洛定一踩着平稳的步伐朝人群聚集中心走去，凑热闹的员工们见他来，赶紧往两边分开，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上，只剩下胆子比较大的两拨人马对峙似，剑拔弩张。洛定一一眼就发现程易，与照片中长相没多大差别的年轻人，还带着初出社会的一抹稚气，却并非幼稚。整体来说，给他的第一印象中，根本想不到这男人与程凡刚是同夥。

程易没有反驳连又奇的咄咄逼人，就是安静的听着。没有被喝斥之下的恼怒，更多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不温不火。这时，洛定一和程易对上视线，他甚至能看见程易眼中的打量，相较於连又奇，洛定一心中高下已定，连又奇不是程易的对手。

连又奇看到洛定一来，急忙端整形象，一开口就是要『告御状』。

「董事长，先前竞标的案子应该交给我来处理。可是程易却擅自向出资方的经理联系，这样让我很难做事，请您立刻撤换他的职务。」劈哩啪啦说一大堆，洛定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给连又奇充分的时间挣扎。末了，他点头‘嗯’一声，「程易是营运部门的员工，把这件事交给枫丹处理，毕竟这里的人归她管，我会请她向我报告结果。」

连又奇碰一个软钉，下的了台，就是有点跛脚。

在洛定一看来，程易对这样的处置结果没有任何该有的反应，好像不仅不意外，微微惊讶过後，还若有所思的领悟些什麽。於是他临走前对程易说：「欢迎你到我们公司来，希望你早日适应这里的规矩。」

「是，谢谢董事长。」

程易有礼的笑容戴在脸上，洛定一眨了眨眼睛，感觉刺痛迟迟没有好转。否则错身而过的眼角馀光里，怎麽会浮出程凡刚的影子。十多年前程凡刚年轻的时候，面对那些总是刁难他的公司前辈，好像也是这样虚伪的笑。

下午，门铃声响，把坐在屋子里发呆的周衍吓出一身冷汗。他正在纠结与某株嫩草的关系，究竟是该吃还是不吃好。一开门，来人是洛定一，周衍的一身冷汗顿时变成热汗，惭愧出来的。

洛定一拎着一些吃的喝的，热腾腾冒着烟，正好周衍还没出门觅食，周衍不大好意思将洛定一迎进来，洛定一看了看室内，就周衍以前那间房子，多了人生活的感觉。

「随便坐，我这里位子小，你挤挤。」

「不会。我觉得很好。」洛定一好一阵没见到周衍，「你过的不错。」很有点歧异的话，但这对他们两不成问题，谁也不会把意思往歪路上拐。

「嘿，是吧。是比我想像中好的多，至少没变成猪窝，小强苍蝇满天飞。」周衍笑着亏自己，跟着坐下来，「我不客气了啊！」动手打开袋子，把食物一样一样摆起来。

「我一直想来看你。」话止於此，周衍知道洛定一没接下去的话，是顾虑着让他调整心情，所以没打扰自己。这份贴心，周衍收到了。

周衍露出招牌痞子笑脸，说：「从现在开始，本寒舍随时欢迎你大驾光临。」

洛定一倒是越看他这样越沉重，「我很後悔，阿衍。」

「啊？」周衍掰开拉环，啤酒一人一罐。突然有点措手不及，怎麽话题说转就转。

「我不该答应你让连又奇加入我们，不然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周衍搔搔头，啤酒喝一大口，‘啊哈’的爽快出声。

「你果然查到是他干的啦？」

洛定一忍不住叹气，「不是连又奇你还会包庇谁。」言下之意是明知故问，这需要查吗？跟着仰脖咽下微苦的泡沫味道，连又奇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你现在应该死心了吧？」

周衍顿住，然後又灌一口，点头。

「差不多了。」

「那好。董事会我不会让他们追究你的责任，我不会放过连又奇。就是这样，我告诉你一声。」

周衍看洛定一一脸『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愤慨，想说的话滚到嘴边，却不敢吐出来。

还好，洛定一不给周衍这个机会。他斩钉截铁的补一句：「你不必替他求情，我也不会听。」

等周衍和洛定一沉默地解决第二罐啤酒之後，周衍伸长手拍了拍洛定一的肩膀。

「兄弟，谢了。」

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不问一个字的挺我。

洛定一终於能放下心中一份最大的负担，僵硬的表情放松下来，嘴角浅浅扬起笑容。

周衍是什麽人物？他歪着头盯住洛定一，语不惊人死不休。

「定一，你好像变得更……『滋润』？！」

‘啪喀’。洛定一手中的铝罐装应声凹瘪。

「你说什麽？我没听清楚。」轻声问，洛定一偏头看向周衍。

铝罐折射出隐隐寒光，周衍‘咕噜’吞了吞口水。

「没……没说什麽。」

然後热汗又变成了冷汗，像洗三温暖一样。心脏不好的人，不宜尝试。

86.

程凡刚趁洛定一说下午有事的空档，回家一趟。程母端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气势像划分出范围一样张着，眼光瞄到程凡刚手上那枚戒指，做母亲的心头狠狠一拧，随即又更深地沉了下去。

「什麽时候结的婚？」

程凡刚不避讳，右手摸上左手无名指转了转银环，稳稳地回答：「没有结婚。」

「『还没』……是吧？」

「是。」

对象是谁程母早知道，最後一回来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一块洗水果那模样，程凡刚长相从父亲，眼里的神韵是什麽意思，程母也不是没有体会过。於是她只能按下惊恐与无措，将两个孩子送出门。

「我知道，普通的女孩子你看不上，可是我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