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两个月後，段长青的势力明显影响，甚至左右『大发』百货公司股东会的走向。虽说洛元康也不是省油的灯，但是段长青的存在，的确成为他经营路上巨大的绊脚石。雪上加霜的是，同业竞争对手竟然提早抢在『大发』之前展示春装，用的正是他们原定的企划案。这件事对一向以铁腕政策领导下属的洛元康而言，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败笔。无形的敌人，让洛元康纵然想反击，也找不到目标。

为此，洛定一和周衍两个人当然忙的焦头烂额，全公司都知道自家出了内贼，却怎麽样都查不到，持续处在被动光挨打的状态，实在令人气闷。

公司里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没人敢多讲几句话，就怕被误会自已是『抓耙子』。周衍站在台前主持从每周改为隔日的会报，底下一片鸦雀无声，现在就算是周衍，也再说不出玩笑话来调节低迷的士气。

众人散去後，会议室的长桌只馀下周衍和洛定一。周衍看表，分针与时针成直角，『呼—』地吐出一口气。

「休息一下吧。」

洛定一紧皱着眉心，专注地在草稿图纸上写写改改。百货公司这类流行产业就是这样，只要别人先做出成品来，即便想法比别人快几百步都没用，晚了就是晚了。所以当『大发』的周年庆企划竟然连DM格式都被窃取，先不说打官司有没有赢面，他们都必须硬着头皮赶在年末尾牙档期开跑前，再全部重新规划一遍。

「不必。没事你可以先去休息。」

话才刚讲完，洛定一摆在旁边的手机嗡嗡震动，周衍暧昧的笑着看洛定一，後者不自然的咳了声，才接起来。

几乎已经成了惯例，每天下午三点，一分不差。本来周衍还没注意，就是某天洛定一正巧当他的面讲电话，凭他们换帖交情的直觉，再加上有人心虚，没几句话就让周衍逼出供来。

今日亦复如此，听洛定一随便应应，可惜骗不过周衍这个老江湖。周衍‘哼哼’的笑了下，故意放低音量，靠近洛定一，慢慢的说：「定一，我们下班去洗个桑拿浴吧。就你之前说不错的那一间。」

洛定一一个眼刀射向周衍，後者皮糙肉厚完全没感觉，继续讲：「我来帮你擦背。」

洛定一‘哔’一声切掉通话，周衍一看就知道他故作冷静，其实心里着急的不得了。

「不要胡说八道。」

「什麽时候约出来吃个饭，介绍一下嘛！」周衍讲了好几次，但洛定一不是说再看看，就是支开话题。周衍实在很好奇，是谁能让洛定一如此保护。

洛定一眼睛盯着图纸，手握着笔一时间找不到刚才划到哪。

「没什麽好介绍的。」

「怎麽，看不起我？」周衍自己难免有些失望，难道他还真五湖四海皆兄弟？无非是想亲眼替洛定一鉴定鉴定，查查对方的底细。就是清楚洛定一的个性不会去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是他周衍无所谓揽身上做小人。

「当然不是。」洛定一听出周衍不高兴，立刻否认。抬头看着周衍，「现在这个时机并不恰当。再说……我们还没确定。」

这下换周衍要皱眉头了，「什麽叫不确定？是他不肯承认跟你……」意识到这里是公司，周衍按下激动起来的情绪，低俯上半身两手肘支在桌子上，小声的问：「他不承认跟你交往？那他吃我什麽天外飞醋啊！」

「不是。」洛定一摇头，顿了顿，说：「是我不确定。」

周衍睁大眼睛，「你不确定要不要跟他在一起？可是我看你满……满那个的啊……」

「哪个？」洛定一脸色板起来。

「没有！哎……那你慢慢考虑，这事急不得，千万要想清楚。」

洛定一再装不了气，笑了下，说：「等我想清楚，一定让他跟你敬酒拜码头。」

洛定一知道这是周衍在为他护短。要是对方不承认，周衍大概堀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现在晓得是洛定一这边在犹豫，又改口让他慢慢想。

「好啦，去吧去吧。」周衍甩手。

洛定一看他一眼，又重回到文纸上。

「你才应该去休息一会，中饭也还没吃。」

周衍摸摸肚子，不无哀怨的讲：「是啊，我又没人送，更没人管，想吃只有自己买啊。哎，等你回来说看今天吃什麽，给我当参考。」

洛定一不回话，周衍见他半天没下笔，知道有人脸皮薄，自己不先走，洛定一也不好意思走。周衍当然不想被马踢，很有分寸的自行告退。

「我走啦，你不用急着赶回来，有事我CALL你，别离开太远就好。」

不等洛定一说话，周衍拿走桌上文件连同洛定一那份，手举了举，一个动作就能表示周衍先替洛定一带回办公室放的意思。

周衍关上会议室的门，边走边忍不住自言自语嘀咕两句，路过的人还以为是业务机密，赶紧有多远躲多远。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在停车场里发出回响。隔一个街区外有一座立体停车场，专门供应给附近商办大楼使用，由於钟点费相对平面停车场贵几十块钱，所以纵使在一位难求的台北市中心，这里倒是没看见几部车。

认出车牌号码，洛定一还没走近，後座车门就‘喀答’地开启，洛定一顿了下，弯身坐进去，顺手带上车门。

‘啾’一声含着水的脆音，两人很自然的交换一个亲吻。坐在车里的自然是程凡刚，他低声问：「是不是又没睡好，晚上还加班麽？」

「你很闲吗？不是中午的飞机？」程凡刚出差三天刚回台湾，跨越国际换日线，所以白天的班机白天到，中间的时差都在机舱里渡过。

程凡刚笑了下，不过难掩些许疲倦，坐了那麽久飞机，任谁都累。

「你老实说想我回家补眠不好麽？」

「不好。」

程凡刚转过身搂着洛定一，手掌揉着他的後脑杓，发丝连接着发根，擦出细微麻痒的感觉。

「我买了海鲜炒面，趁热吃吧。」

程凡刚从前座椅子上拎来一个提袋，快炒店买的便当盒装，程凡刚随便找一张广告纸包好，免得手拿着油。他们两个人对吃其实并不怎麽讲究，可能因为都曾经在外头苦过一段日子，况且路边摊的小吃也挺美味的，就看有没有挑对家而已。

洛定一本想拒绝，但不知道为什麽，或许是身体放松的缘故，这几天一直没胃口，现在忽然觉得有点饿，於是接过便当盒，问：「你呢？」

「我吃过飞机餐了，你慢慢吃。」

程凡刚倒是尽责，洛定一手捧着便当盒竹筷子夹了面条往嘴里送，他在旁边折好卫生纸放洛定一大腿上，然後又从袋子里弄出一个小保温瓶，拇指压下开关阀，用盖子盛一杯热茶。

「喝一点解腻。」

程凡刚将保温瓶摆车里地毯上，一手拿过便当盒，另一手把杯子递给洛定一，本来一时犹豫空不出手，现在只感觉被程凡刚服侍的很别扭。

「……谢谢。」

喝完了杯子递还给程凡刚，洛定一拿回来炒面继续吃。

「不客气。」程凡刚停了一下，问：「这几天你们公司的情况怎麽样？」

洛定一跟程凡刚提过这桩麻烦事，不过就算他不说，业界也早已流传开来。

拿筷子的手一顿，说：「还是一样，没抓到是谁。」

「追究到你这里来了麽？」

洛定一咽下面条，才回答：「还没有。不过我想快了，我应该负责。」

程凡刚叹口气，讲：「实际上作决策的人不是你，出事对外却要你来承担，你的名声怎麽办？」

洛定一目光黯了下。确实，在『大发』的运作上，最後主宰的权力完全不在自己手中。然而别说搞砸，但凡评价不如预期，失败的耻辱却尽扣在自己头顶。要是真自己能力不足也就罢了，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天经地义。可是现在洛定一几乎变成洛元康的沙包，洛元康的决策失误，却是他第一个被推出去受责难。要说没有不平衡，那是骗人的。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程凡刚见洛定一沉默，伸手按了按他的後颈，「晚上你要加班的话，我给你送宵夜来。有特别想吃什麽？」

洛定一瞥他一下，低头又开始继续吃起来。吃到半饱，洛定一拿了卫生纸擦嘴，擦乾净以後才说：「不用你送，我会和同事一起叫外卖。」

「我当你的外卖不好？」

「时间就是金钱，你有时间浪费不如去赚钱。你不是最爱钱吗？」

程凡刚挑眉，然後自己把眼镜摘下来收进衬衫前面口袋。洛定一一见他这动作就有一种异样的预感，背脊凉飕飕的，不自觉往车门边退。

程凡刚果然靠近，将他围困在後座角落里，直视着他讲：「你这句话不太精确。我确实爱钱，但我有一样最爱，是金钱不能拿来相提并论。」

洛定一就这样手里还拿着便当盒，越捏越紧捏到盒子都歪掉了。心脏用力的在胸腔里跳动，感觉空气逐渐稀薄。

「你知道……是什麽？」

程凡刚轻轻的问，嘴唇贴着嘴唇，随每一个字蹭着。洛定一强自压抑，却克制不住发红的脸。他难得吞吞吐吐，说：「不……不知道。」

挑开他整齐的齿列，程凡刚长驱直入，侧着头，嘴巴一张一闭的与洛定一勾叠着舌头。洛定一无意识地厥起嘴迎合，呼吸声与腻人的黏响牵动敏感神经，加深感官的刺激。

吻到即将失火的底线，程凡刚缓缓退开来，又难舍的啄几下。洛定一头靠在椅背上喘气，整个人软的快化了。

手掌抚摸着他泛红的脸颊，程凡刚弯了弯嘴角，沉着嗓音问：「真的不知道，嗯？」

洛定一知道答案，但他怎麽可能厚着脸皮自己说。於是硬撑着面子，瞪着程凡刚，应：「不知道。」

「这个人你也认识……」

洛定一抿紧嘴唇，绷着等程凡刚宣布。

程凡刚愉快的笑了，说：「程女士。」

洛定一错愕，心里想到底谁是程女士，当机好一会才想起来。

程女士就是程凡刚的妈！

没有人知道车里发生什麽事，只听见‘碰！’的一声，车门被用力甩上，洛定一踏着大步怒火冲天的走人，留下後座上一身高丽菜红萝卜混着油面条的程凡刚，笑声不止。

50.

程凡刚的事情还没办完，他通知了洛元康的秘书，自己就在停车场这里恭候大驾，於是儿子前脚刚走，老子後脚就到。

洛元康隔大约半个小时出现，程凡刚不好让老人家坐在折腾的一塌糊涂的後座，所以先下车等，结果洛元康也是派人开车过来自己待车子里不露面，程凡刚就带着一身油渍，一弯身往BENZ真皮椅上不客气坐下，忽略洛元康盯着他衣服厌恶的眼神。

「洛叔叔好。不知道您找我有什麽事？」程凡刚看着洛元康，怎样都没办法和洛定一联想在一起，当然脾气除外，或许洛定一长的像他母亲。

睿智的老者丝毫不掩鄙夷，连正眼都不愿意看程凡刚，驾驶座上的司机也两眼直视前方，好像进入坐禅的新境界。

「少在这里攀亲带戚，什麽条件，开出来说！」

程凡刚疑惑，「条件？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洛元康似乎忍无可忍，却又为了他的目的不得不按下，讲：「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算不大你资历也大你辈分，叫你的人滚出『大发』，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喔。洛叔叔好像对我有些误会。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哪有我班门弄斧的份？」

「哼！你不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对我的儿子……胡来麽？！」

洛元康的年代哪有男人在一起的事，後来知道洛定一竟然搞上这种病，虽说这麽多年了早就不再像刚知道的时候那麽震惊，可也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或者容忍。当年用点根本连手段都称不上的办法逼退眼前这混小子，只是洛元康怎麽都没想到，竟让他往上爬到这地步，甚至有办法威胁自己。

程凡刚，非得折了他的翅膀，让他再也飞腾不起来才行。

「您这麽关心定一，回头我会让他知道您的用心良苦。」

「年轻人，与我作对，你就这麽把握能有好果子吃麽？」

针锋相对，看不见的言词交锋，纵使洛元康主动找程凡刚谈判，却也不见得落了下风。

程凡刚和善的笑着，就像与从小看他长大的父执辈谈天那样，说：「不先咬一口，怎麽知道好不好吃？」

「万一有毒你咽不下呢？」

「那就乾脆通通吃光。」程凡刚推了下眼镜，「反正一口也是毒，全部也还是毒。」

洛元康从没碰过这种人，说实在话，他很想看看，是怎样的父母才能教育出这种孩子。如果给他一个更好的出身，洛元康想，他不需要花十年，就能拥有比现在更多，更好的位置。但，幸好没有。否则，洛元康真没把握能和他在这里谈条件。不过，洛元康并不怕程凡刚，应该说，这把岁数也不是白活白长的，就算谈崩了，挫挫他的锐气，也是夺回主导地位的重要一步。

「我已经对你们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想怎麽样？你若是真心对我儿子，就不会在这里陷害他。」

「可是您还有一只眼睛没闭上，我怎麽能安心？」如此不吉利的话，洛元康正想发作，程凡刚抢快说：「而且，您又怎麽知道，我是在陷害他？」

「可笑！不是陷害他是什麽？『大发』要是照这样继续下去只有倒闭，你让他继承一个空壳子麽！？」

程凡刚一样悠闲自在，好像商场上，人人都要敬畏三分的洛元康摆在他眼里其实不过是一个老头子。

他抬手看一眼表，淡淡笑了笑，说：「如果『大发』在您的领导下撑不过这一个坎，那麽，这点东西，不值得定一去要。」

「你！……」洛元康发怒，对着程凡刚吹胡子瞪眼。

程凡刚接话，「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您公司机密外流的事，确实与我无干。不过呢，我可以看在定一的面子上帮您打听看看。时间不早了，晚辈我不耽误您宝贵时间，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

话讲到这里，洛元康也没意思再谈，转头看向司机，讲：「等下把车子送去保养厂让他们彻底洗乾净，消毒完再拖去当公务车用！」

程凡刚完全不以为意，刚关上车门，黑色BENZ车就迫不及待的驶离，消失在转弯的水泥梁柱之後。

坐回自己开的HONDA，程凡刚拆下手表，拿起来藉着阳光左看右看，然後按手机拨通了一串号码。

另一端是一个听起来比较年轻的男人声音，说：“BOSS，我在上课。”

「抱歉。我只是想说，这玩意真有用，改天多做几个，钱你找Nisa要。」

男人明显迟疑了一会，“但是……有些店不开发票。”

程凡刚觉得有趣，呵呵笑了起来。

「不必开发票才能报帐，你说了就算。都是自家人，我相信你。」

“好。”

程凡刚习惯男人的寡言，说：「快去上课吧，抱歉打扰你。」

“不会。再见。”

「嗯。」

程凡刚切断电话，将手表重新戴好。上头装了一个极小型的数码仪器，能够侦测大多数窃听和录音工具，适才程凡刚就瞄见手表表面上亮着红灯，而这就表示至少是洛元康的车子里装了不太妙的东西。

姜还是老的辣。不过还好，我也挖到一个宝。

程凡刚算计着，发动引擎，打道回府去。

51.

有洛定一在的地方，大致上能配合政府倡导『节能省碳』的目标，就算冷气开在27、8度，也能让大家感受到25度恒温。尤其现在快11月，基本上中央空调还是要，但是洛定一这间办公室比起隔壁周衍那间，根本就是一个严冬，一个盛夏。

早就过了晚饭时间，隔着墙壁加班的两帮人，周衍订了PIZZA请所有人吃，就看同事们三三两两手里捏着炸鸡餐包薯条可乐什麽，边吃边讨论，和乐融融。洛定一这边的人虽然不敢明说，但大家心底都想要是自己能换到周衍手下工作该多轻松。

洛定一知道，可是他也没有办法。於是他一从座位上站起来，透着一层玻璃所有人依然宛如惊弓之鸟般，空气瞬时间凝固。洛定一打开他专属办公室的门，对着纷纷望向自己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