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个小孩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噩梦却忽然降临了。楼阮还记得最後,自己是和迟青睡在一个破庙里,可再
醒来时,却在一片长满参天大树的荒野。
在那个地方,有好多好多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也有许多穿著暗青色衣服的大人,腰间都挂著
长长的剑。那些大人十分凶恶,不许女孩哭,一旦有哭泣的女孩,总会被拖出去狠狠的抽一顿鞭子。那些大人说,
从今以後,他们将不再自由,他们都是辉夜的人了,要按照辉夜的规则生存下去。
楼阮很害怕,抽过他们的鞭子,总是沾满血,挨过刑的女孩,有时候会就那样睡过去,再无法醒来。迟青紧紧的搂
住楼阮,不让他看那狰狞的血迹,自己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刚开始,楼阮一心想要逃走,可在见到逃跑的小孩都是
什麽下场之後,他再不敢逃跑了。妄图偷偷逃走的小孩,没有一个成功的,都被抓了回来,砍断双脚,折断双手,
吊在树上,活活抽死。剩下的孩子都被赶到树前面,看著他们行刑。楼阮吓得几乎惊叫,迟青赶紧捂住他的嘴,因
为惊叫的孩子,也会被拖出去狠狠的打。只有在夜里,楼阮才会抱著迟青,泪流满面的一遍遍问道,“这是什麽地
方,这是什麽地方?”楼阮觉得这里虽然不愁吃喝,却比之前流浪的日子更难过,“为什麽会这样,为什麽会这样
?”
那些人不会白养著他们,每天都逼他们练功。背著很重的石头跑步,在激流里逆行,在荆棘里进出,在乱石堆里爬
行,逼他们在树上站一夜。楼阮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可却不敢在那些凶恶的大人面前表现出来,只得咬牙默默忍受
著。晚上回去,迟青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楼阮再忍不住眼泪,扑进他怀里大哭。迟青也挂著满脸的泪,他们没有
药,所谓的处理伤口,不过是清洗一下,粗略包扎起来而已。楼阮不敢看自己的伤,只好看著迟青,却发现迟青也
是满身的伤,便哭得更厉害。身上的伤,不过是疼痛,迟青身上的伤,却让楼阮心里痛。发现迟青也满身是伤之後
,楼阮不再在迟青面前哭泣,收起眼泪,细心替迟青包扎。
小的时候,以锻炼身体为主,长大一些,便开始传授他们剑术,一对一对的小孩对练。刚开始,楼阮连举剑都吃力
,手上被磨出无数水泡,鲜血淋漓。两个小孩间的对战,也会有误伤的时候,身上常常挂彩。每日只能白天睡三个
时辰,练功几乎都在夜里。那些大人说,这是为了让他们熟悉黑夜,毕竟他们的将来,都要在夜里度过。日复一日
,在清冷的月光底下,一群小孩被迫玩命的习武。
这样地狱般的日子,过的久了,终究还是能习惯的。楼阮和迟青在这炼狱般的地方渐渐长大,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
。两人的功夫都很出众,颇得那群人赏识。这些年来,楼阮和迟青相濡以沫,扶持著共同成长。楼阮来不及同其他
孩子建立多深厚的情谊,在他心里,仍然只有迟青是最重要的人。而在迟青心里,最重视的,也只有楼阮。每个夜
晚,楼阮都和迟青相拥入睡,在做噩梦的时候,迟青会将他唤醒,温柔的亲亲他的额头。在这样可怕的日子里,只
要有迟青在,楼阮便不觉得多难捱,只要还和迟青在一起,再苦,也还有慰籍。
可直到十二岁,楼阮才知道,和未来相较,曾经的日子,其实算不得什麽。而在十二岁之後,楼阮才见到了真正的
地狱。
09
辉夜,其实是一个培养杀手的组织,归属於当朝汪丞相,供他私底下铲除异己。而楼阮这批被抓的小孩,将成为辉
夜未来的杀手。在他们十二岁以前,只需要好好练习武功便可以,十二岁以後,孩子间的切磋,变成了生死较量。
这批小孩共有八百多人,以最初的分组为依据,两个小孩不再是对练,而是要在战斗中,致对方於死地。原来用来
练功的时间,现在用来搏命。最开始,要在七天内分出胜负,但在休息时间,却不许动手。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一
起练功,对彼此的招数路子都十分熟悉,要取胜并不容易。可却必须分出高下,七天之後仍未分出胜负,那两个孩
子都活不了。可如果趁著对方休息松懈时动手,即使获胜,也是死路一条。
和楼阮对练的,是个十分沈默的男孩。楼阮不喜欢他,不同他交谈,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方临而已。因此,即使得
知必须杀死他,楼阮也只有对杀人的畏惧,却没有舍不得。而方临知道楼阮的厉害,明白自己不敌,心里实在害怕
,却更加不能在楼阮面前表现出来,每一招应对,都竭尽全力,生怕被楼阮逮到任何空隙。
头两天,楼阮因为迟疑,下不了杀手,仍旧像从前一样,和方临拆招对练。可又过了一天,许多小孩已经获胜,生
平第一次杀了人,在楼阮等人苦练的时候,可以坐到一边观战。楼阮看到几个平时要好的对手,却已经有人倒在了
对方的剑下,心里无限烦躁。他知道,那些人的实力差距不大,不知是使了怎样卑鄙的手段,背叛自己朝夕相处的
同伴,才取了对方性命得胜。楼阮心烦意乱,不仅因为那些大人任意的命令,也因为同龄孩子们难测的心思。
晚上,他抱著迟青,什麽话也不说,只在心里想,还好自己不和迟青一组,否则现在该怎麽办。迟青功夫也很好,
却有所掩饰,所以不像楼阮这样突出。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杀掉了对手。虽说迟青和那人有些感情,但到底不
比自己的性命。迟青担心的是楼阮。楼阮的功夫,比方临强出许多,可一转眼,却耗到了第五日。那些大人一直在
看著,他们清楚楼阮的实力,自然也清楚楼阮的心软。可这里是培养杀手,心软的人,比实力不足的人,更不能活
下去。楼阮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让那些人失望,而他们的失望,却相当於楼阮的死期。
迟青很害怕,他怕楼阮在自己面前死掉,怕自己保护不了楼阮。楼阮在他心中,早已不只是兄弟,而是更加重要的
存在。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楼阮占据了他全部心神,比什麽都要紧。他甚至想,若是自己和楼阮一组,那麽,便
是自己去死也没有关系,只要楼阮还能活著。迟青抱紧楼阮,不断向他说著应该怎麽做。楼阮笑得很勉强,“我知
道应该怎麽做,可总不能下手。”迟青抚摸著他的面颊,忽然道,“如果有一日你死了,我也不要再活了。”
楼阮心里一动,抬头看向迟青,撞进他严肃而认真的眼神里。楼阮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麽他
们可以随意决定我们的生死,我们又为什麽可以那样轻易的相互厮杀,明明是天天在一起,那些人的心,怎麽可以
变得这样快。我总担心,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如果你变成那样,我该怎麽办。”迟青不知道该怎
样回答,只说,“我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现在不会,以後也不会。”
第七天,楼阮终於杀了方临。方临经过这些天的折磨,已近崩溃了,在楼阮的剑切开他咽喉的那一刻,神情忽然一
派轻松。方临的血溅了楼阮一脸,楼阮面无表情,他想,原来杀人,也不过如此,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可怕。楼
阮在方临的尸体前站了很久,又忽然想,自己的命,算不算是用方临的命换来的。
七天之後,八百个孩子,消失了一半多。有些始终不忍心杀掉对手,在心里怀抱著一线期望,以为这不过是个考验
,并不会真正将他们都杀死,他们为自己找了许多借口辩解,说两人的功夫不相上下,说两人感情太好,若是换了
其他人,一定能下得了手。可那些大人只是冷笑,一剑切断了他们的咽喉。那些人果然是不允许有违背命令的人存
在。楼阮看著那些死不瞑目的孩子,心里空荡荡的。
然後,换了对手继续对练。只是这一次,对手间只有无尽防备,再没有刚开始时的谈笑。使的招数也总留有余地,
绝不让对方彻底看透自己的功夫。这麽多孩子凑在一起,林间却只听得见刀剑相交声,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害
怕,害怕将来有一天,对面的人又会变成要杀自己的敌人,谁也不敢与对面的人交往。楼阮这次,连对面那人叫什
麽名字,都不晓得,也不想去晓得。他想,自己对对方知道得越少,将来杀他的时候,就越容易硬起心肠。
又过了一年,上面的人果然下令,要他们再次将对手杀掉。不同的是,这次的时间是十五天,不分休息与不休息,
这整片树林,都是猎杀场地。规定的时间一到,便是杀掉对方的开始。每个人只能杀自己的对手,时间到了也没有
杀掉对方的,仍然是两人都死。杀错人的人,也不能活著。在这段时间里,怎麽躲藏,怎麽追杀,都随便。听到这
个消息,所有人都沈默得可怕,一种异样沈重的气息,压在每个人心头。
楼阮越过重重人群,看到了迟青,看到他在规定时间刚到的那一瞬间,毫不迟疑的跳起来,一剑向对手砍去。他的
对手没料到他会出手这麽快,被迟青重创,狼狈躲过接下来的攻击,向树林里逃去。而许多人也和迟青一样,当即
出手,一点犹豫都没有。楼阮想,这些人的功夫都已经不错,也不再是当日的小孩,为什麽却仍然那麽听那些人的
话,而没有想到杀了那些令他们自相残杀的人呢?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洗脑得彻底。
楼阮挡下对手突然刺来的一剑,和他过了几招,轻易占了上风。那人倒也干脆,见偷袭没能占到便宜,毫不恋战,
趁乱向树林里逃去。楼阮追了一会儿,忽然十分疲倦,懒得追下去,便停了下来。
林间,能听到刀剑相搏的金属声,在寂静的树林里,传出好远。楼阮任一个又一个人从自己身边掠过,抬头看向漆
黑夜空。无穷天幕里,挂著朗朗明月,洒一地清辉,而他就在这样的月色里,过著这样没有意义的日子。他忽然想
起很小的时候,迟青带著他去学堂外面偷听先生念书,想起迟青对他说,要读书,读书才能考取功名,考取了功名
,便再不用过苦日子。那些天真的憧憬,现在却离他那麽远。而迟青,真的还是当初那个迟青吗?那麽温柔的迟青
,怎麽能那样凌厉的杀人,面色都不改。楼阮总觉得,迟青温暖的笑容,正离他越来越远。
想得出神,没发现身侧突然而至的袭击,被划出一道口子。楼阮险险避过,却发现偷袭自己的这人,自己根本不认
识。正莫名其妙,脑後一凉,楼阮立时做出反应,提身一跳,翻到那人身後,在空中时,看见这人才是自己的对手
。只一瞬间,楼阮便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这对手杀不过自己,便联合了其他人一道。估计是先一起对付自己,然後
他再帮那人对付他的目标。上面的人的确说了不可以杀错人,却没有说不可以伤人。那人只要不杀自己,照样可以
互相帮助。楼阮的对手,脑子转得倒快。
楼阮轻笑,他一点也不害怕多出来的这人,就算再多几个人,他也有自信能应付自如。楼阮和这两人斗在一处,剑
舞得及其绵密,连成一片雪花。在打斗中,楼阮受了些轻伤,那两人却也没占到丝毫便宜,手臂上频频挂彩,面色
渐渐凝重。楼阮和他们斗得正酣,另一支剑忽然插进来,将迎面而来的攻势化去一半。
10
楼阮回头,看见来的人是迟青。迟青脸色很不好,大概是见不得两人围攻楼阮一个。楼阮见迟青前来相助,心里激
动不已。迟青在这两人面前,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功力,杀得又急又狠,招招都冲著要害去。那两人发觉不敌,虚晃
几招後,再次隐入树林里。迟青本想追去,想到楼阮,又停下了脚步,走到他身边,“他们真狡猾。”
楼阮盯著迟青看了许久,才露出一个笑容,“你也很狡猾。”迟青一愣,明白了他在说什麽,解释道,“如果被他
跑了,不仅我要整天提心吊胆,还得花工夫去追他。”楼阮只看著他,“现在呢,结束了吗?”迟青满身的血渍,
自是不必再说,只道,“现在开始,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一起对付你,我不能不管。”
楼阮紧紧握住迟青的手,“你不要变,这里太可怕,我怕留不住你。”迟青也握住他的手,“就算在你看来,别人
面前的我是变了,可在你面前,我永远也不会变。”楼阮握了好久,才放开迟青的手,“如果连你都变了,我就杀
光那些害了你我的人。”
以後的日子,迟青果然一直同楼阮在一起。有他守著,楼阮才能放心睡去。迟青看著月色里楼阮的脸,这麽长的时
间,楼阮已经长成一个清秀的少年,眉毛细细,眼睛很漂亮,鼻梁很直,嘴唇薄薄的,抿成坚毅的线条。楼阮长成
这麽出色的少年,又有一身极厉害的功夫,迟青十分自豪。他拂开楼阮发丝里的树叶,抚上楼阮微翘的睫毛。楼阮
从来警醒,但闻到迟青熟悉的味道,又极放心,没有醒过来。迟青看得心动,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楼阮的嘴唇,
似乎留恋其中柔软甜美的滋味,又反复吻了好几次。楼阮被他一吻,醒了过来,看著近在咫尺的迟青,有些害羞。
迟青冲他微笑,楼阮便陷进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半晌回不了神。
在那个时候,两个少年的眼中,只有彼此,对方就是自己的一切。
中间,楼阮的对手又杀过来好几次,却总不能得手。一晃,时间便过去了一半。迟青开始著急,如果楼阮不能杀掉
对手,那也是无法活下去的,楼阮也知道,於是两人由开始时漫不经心的等待,变成主动出击,寻找对手。
楼阮的对手极狡猾,躲藏得很好。楼阮和迟青找了许久,却始终不能找到他。时间只剩下了三天,迟青越来越心急
,夜里都睡不著,睁著眼睛想对策。在这些天里,又有不少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树林里的尸体越来越多,空气里
都飘著淡淡的血腥味,见过的,没见过的,倒了一地。
对方终於也忍耐不住,在倒数第二天的黎明,展开了袭击。也许是多次均不能得手,那两人联盟破裂,这次寻来的
,只有对手一个人。楼阮对付他犹有余力,迟青便站在一边的树底下观望,并不出手。那对手和楼阮战斗了一阵,
露出疲态,眼见不敌,不久就要落败,楼阮渐渐放下心来,进攻间使出了全力,却没留什麽防守的後招。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那对手忽然扬手,向楼阮的眼睛撒了一把尘土。楼阮被迷住双眼,反射性的向後跃出,而不知
从何处射出一柄剑来,直穿楼阮的背心。迟青大惊,飞身上前格开斜刺里飞来的那把剑,而楼阮的对手就趁著楼阮
眼不能见,迟青拦剑的瞬间,赶上前来,一剑刺入楼阮胸前。
迟青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然後一片黑暗。楼阮在他跟前缓缓倒下,迟青扑上去接住他,手忙脚乱的按住楼阮胸前
涌出的鲜血。树丛里走出来的人,正是楼阮那对手寻的夥伴,他走出来,走到树底下,拾回自己的剑,看著倒下的
楼阮冷笑。这麽些天的对峙,最後终於还是他们胜了。楼阮的对手不死心,还想再上来补一剑。迟青双眼通红,低
吼一声,抽出剑,发狂般向那人杀过去。那人没想到不相干的迟青会为了楼阮,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一时手足
无措,被他刺个正著。而那对手原本的同盟,见已经完成了最初的约定,也不去理会他的死活,冷眼看过,转身走
开了。迟青凶狠的杀过去,楼阮的对手慌忙应付,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又受了伤,於是又一连挨了好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