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挺没出息的,但也没办法!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往外说!”
他身上主要是些烟头烧出来的烫伤,要说允亨也是胆子大,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管你愿不愿意,非要试一试
才能甘心。等把伤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凤姑索性把棉球、酒精一扔,上身端的直直的坐炕头上,少不得酸旭初
两句,说他缺心眼、真把自己当人看呢。
“你把心挖出来,人家未必肯领你这个情,再说生意上的事你瞎掺合什么,他借不到钱说明他周老三没本事,
你操的哪门子心?”
旭初也不争辩,伸手噌噌小四儿粉嘟嘟的小脸,一副身经百战、刀枪不入的样子。
凤姑觉得自己嘴皮子都快磨烂,旭初未必爱听,在说事情已然如此,说的太多,也无济于事,好像还显得自己
挺那什么的。
晾了一会儿,歇过刺疼刺疼火辣辣的难受劲,管凤姑要了些药酒,他就溜回自己那屋去了。
背上有伤,他也不敢平躺,趴在枕头上想了一夜,旭初就琢磨着:帮了周睿东这一回,他应该不欠他什么了!
三十一
打死周睿东也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竟然落到他的头上。
厂商如战场,从来都是你来我往,没有人是常胜将军,周睿东也是一样。
他在顾怀恩那里购置完机器之后,即刻转型制造洋布,结结实实赚了一大笔,这时顾怀恩就提议让周睿东抽出
来一部分闲置资金和他一起买股票、做投资。
周睿东听着新鲜,另外也禁不住利益的诱惑,想办法从华俄道胜银行筹出一笔巨款。
自从萧猛横死、萧正楠失踪之后周睿东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但人事仍然得做,便四处打点关系结实了不少买办
、商贾,渐渐积累了一定的人脉,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别的布庄见鸿发洋布卖的好,也东拼西凑买机器建厂房,都想分一杯羹,结果京城里卖洋布的越来越多,人们
慢慢的不觉得稀罕,销量就变得不如先前好,卖不完的布匹小山一样堆在仓库里尽是让虫咬烂的,一些小商户
没了活路,不少人在房梁上拴根裤腰带,脖子往里一套,就此一命呜呼。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鸿发的盘子到底比别家大,倒不至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但资金链上吃紧是一定的,要
搁着平时,周睿东让贺进他们想想办法,挪兑挪兑也就过去了,可眼见马上到了年关,到处都是上门逼债的,
周睿东就寻思把自己投入股市那点钱先抽出来一部分应应急。
一个电话打给顾怀恩,丫就在那头哭鼻抹泪的告诉他说这不开始打仗了吗?股市就跟跳水一样,一会一个价,
一夜之间他的老本连同周睿东的钱全都折进去了。
周睿东一听这个气啊,说我咋就瞎眼听了你的话呢?
顾怀恩别的不好说,就支支吾吾的让周睿东再等等,等个一年半载的,兴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呸!妈了个巴子的!周睿东对着话筒狠狠啐了他一口,挂断电话。
这招不成,周睿东只好另想办法,先让贺进带上店里的伙计把外面那些没有收回的帐收回,收不回的就让欠债
的拿东西抵,在来就是下乡收棉花的时候,往低了砸价,反正现在洋布卖不动、棉花的价格也大不如前。
周睿东的如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他这个人好面子,轻易不求人,但这次被逼上梁山,找别人借钱四处碰壁,
实在没辙才想起他两个亲哥来。
大哥周睿南做的是小本生意,挣的那点钱也就刚好养活老婆孩子的,自己的屁股拿瓦盖,因此周睿东知道这是
个靠不上的,二哥周睿北年初的时候给家里来过一封信,信上说他现在在晋北落了脚,家人勿念等等。
周睿东晓得他早年去关东倒腾过两年皮货生意,就琢磨周睿北肯定挖了不少钱。
试探性的给那边发了个电报过去,电报写的很简短,意思是说家里钱紧了,看二哥您手头是否宽裕,如果方便
的话我亲自跑一趟,顺便看看您唠唠嗑。
周睿北更爽快,就回了一个字:行!
到了那儿才知道周老二忒不地道,三千两就想打发他,喔~真把我当要饭的了?
妈的!周睿东一想起来就生气,但钱多了不咬手、蚂蚱再小也是块儿肉,所谓人穷气短、马瘦毛长,他范不着
跟银子过不去,收下庄票灰头土脸的回到家。
这些日子光想怎么筹钱的事,周睿东就有点上火,嘴那起了一圈燎泡,下了火车急忙招手拦辆人力车往家里奔
,他就想好好和旭初亲热亲热、出出火。
推门进屋,发现旭初没在,周睿东就挺不高兴,在府里找了一圈也没找着,问春草、吴妈她们都说没看见,最
后还是看大门那小伙子机灵,伸手往大马路上一指:“大清早就出门了,可不知道去了啥地方!”
就像有预感似的,周睿东左眼当时就跳的厉害,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左眼跳灾还是右眼跳灾,脸色就说不上好看
了,给这帮下人唬的够呛,以为他又要犯病。
但老天爷没给周睿东发作的机会——有个宫里的小太监来了。
上来就问哪一位是周睿东、周老板?
周睿东挺纳闷的,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
小太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给周睿东看的心里发毛。
小太监笑眯眯的说:您用不着害怕,咱家这是给您道喜来了。
说完变戏法似的掏出份圣旨来。明黄色的卷轴那么的展拨平了。周府里立时哗啦啦跪下一大片,周睿东更是大
气不敢出。
开场白不外呼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一套,内容简单的说就是给周睿东派了个活,大意是:马上要过年了,宫
里的太后、皇后、贵妃、格格们都要做新衣裳,因为鸿发布庄在京城名声鹊起,周睿东又是个本分的,所以今
年这活就派给鸿发了。
周睿东领旨谢恩后乐的一蹦三尺高,不光是他高兴,连内院住的周旺财都笑的露出大牙。谁不知道皇家生意难
接,这可是个肥差,没有点门路就算削尖了脑袋打破头也进不去,周睿东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上这样
的美事。
接下来的两个月,周睿东忙的脚不沾地,求爷爷告奶奶伺候完宫里那帮玩意儿,周睿东的债务危机总算彻底解
除,打完饥荒还有余裕,给鸿发的伙计们一人包了个大大的红包,大家伙儿千恩万谢、开开心心回家过年去了
。
再有三天就是大年三十。
这一天,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胡同里到处有顽皮的小孩点燃爆竹,嬉闹着你
挤我、我挤你的跑墙根那儿堵耳朵听响,蓬啪——绚烂的烟花和欢快的笑声感染了行人。银装素裹的京城到处
透着浓郁的年味。
胳膊底下里夹着铺盖卷,手里拎着几个包裹,既没坐汽车,也没坐人力三轮,周睿东意气风发的走在路上,身
上丝毫不觉寒冷——他是心热。
两个月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回家,这些天为图方便他吃住一直在宫里,说句不嫌丢人的话,他其实是想初旭了。
“初儿,快来,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
刚进门周老三就在那儿咋呼开了,一样接一样的把东西打开。
周睿北也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来了,他那两个大孩子也是平时缺嘴缺的,一见有好吃的,立刻围上来扒桌上
看,一面流口水一面三叔长三叔短的很巴结周睿东。
周睿东没想到他们也在,幸好买的东西多,也不在乎给他们分仨瓜俩枣的。
可他没料到他大哥家两个孩子这么能吃,好嘛,跟八辈子没吃饭似的,恨不得把包糖的糖纸塞嘴里咽到肚子里
,给周睿东看的直咧嘴,他倒不是心疼那点东西,但怎么说这也是给旭初带的啊,眼瞅都快让这俩小狼崽子划
拉完了,还没见到旭初人影,旭初人呢?
周睿东赶紧把剩下的炒栗子、绿豆花糕、瓜子、花生、麻糖类的零嘴扒拉到一个纸兜里包好,打算去找旭初。
“甭找了,人都走了,你还费那个劲干嘛?”
凤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怀里抱着小四儿,冷冷看着脸色发白的周睿东,不知怎么的心里并不感到如何快
活,反倒像被人拧了一把似的发疼。
周睿东并不傻,他该比谁都清楚凤姑说的这个【走】是什么意思。
怀着最后一丁点希望,他不知所错的慌乱的说:
“不可能……他……他和我是签了死契的,他……他能走到哪儿去。”
完全没了以往的不可一世,语气中竟带有几分脆弱和可怜。
凤姑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
“老三,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想不到你这么糊涂!契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单凭一张纸,就想拴人一辈子,你
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事到如今凤姑也不想再瞒什么了,是好、是歹索性一锅烩了。
她嘴巴也利索,一来二去就把旭初遭的那些罪给周睿东说了。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周旺财过寿那天,端王爷把旭初拉去吃饭,说的好听是请客,实际上那鬼东西摆的就是鸿门宴。
旭初也不好驳王爷面子,没法子只好跟着去,那八王羔子趁旭初喝醉的时候就把人给拉到自己家,进门带旭初
去看他那个什么东洋筒子,那筒子外面看着不起眼,就是个铁皮围的、又笨又重,里面却是有机关的,等旭初
好奇的把手伸进去,咔嗒一声,两只手就被困住了,挣也挣不开,允亨就得意洋洋的把自己那玩意儿掏出来给
旭初看,旭初当时就骂了两句,允亨上去把他里外里扒了个精光,压床上就干。
旭初在人家那一亩三分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又能怎么地?
可能也是给旭初骂怕了,允亨有点压不住他,又怕他闹的太厉害再让对头抓住小辫儿,就拿软话哄旭初呢,说
只要旭初乖乖的让他那什么,就能答应旭初一切条件,金山银山只要旭初说的出来,他就能给的起。
“你知道他当时管允亨要的什么吗?”
周睿东脸色发绿的站那儿,气的手直哆嗦,脑门子都快烧起火来,哪还能说的出话。
凤姑摇摇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我早跟旭初说过,你这个人永远太把自己当回事,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我问你,你
觉得凭啥人家就得围着你转,京城那么大,能人那么多,怎么天大的好事正好砸你头上了?”
周睿东不说话,他现在总算有些明白,为了帮他旭初这是把自己给卖了啊,心里那个愧疚、后悔劲就别提了。
其实她还真没敢把事说的太细,允亨那可不是一般的玩法,旭初能活着回来,也算他造化。
凤姑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觉得憋在心里那口恶气撒的差不离。
看看外面,雪越下越大,门一开吹进来的冰粒子打的人脸生疼。
她到底是个直性子,见不得周睿东这副孬样,忙伸腿踹了他一脚,得亏她是个大脚女人,不然也不能这么霸道
:“愣着干嘛,赶紧追去啊!”
三十二
旭初抱着膀子蹲在车站桥墩子底下冻的直搓手,嘴里冒着白烟的骂凤姑:
“就会出馊主意,他娘的,大冷的天,好好的家里不呆着,我往面外跑个屁啊我?”
他出来的急,也没穿件大衣裳,身上穿的这身似乎洗了一水还给缩了,害他露出一大截的肉,脚脖子冻的紫里
蒿青,鼻涕都快流出来了。也没带什么干粮,怀里光有半块凤姑塞给他的草炉烧饼,烧饼是死面的,干巴巴的
不说,上面还有一排牙印。
旭初扁扁嘴,小嘴都咧到耳根那儿了,心中难过,不禁念道:
我乃落难之人,行至此间,腹中饥饿。见娘行蓝中有饭,不知可否赠食?
您还别说,真有路过的好心人解囊相助的,旭初盯着落在脚边的铜钱气的想咬人,旁边几个叫花子见有人抢地
盘,哗啦一下把旭初围住了。
“哎,哎,哪儿的啊?我说你没事瞎嚎什么?知道爷爷是谁吗?”癞痢头不客气的说道。
对方人数上占优势,块头也比旭初大了不止一个级别,旭初又没什么拳脚功夫,就寻思说两句好话,赶紧走人
。
他把刚到手的铜钱往癞痢头跟前一递,知道行有行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饭也得按规矩办事,再者本来他
也没打算要钱,干脆孝敬了得了。
癞痢头没有去接,仔仔细细看了会旭初,大而无神的眼珠突然闪过一道光芒:
“旭初!你是陈旭初?”
旭初吓了一跳,摸摸自己的脸——这上面应该也没写字啊,他咋能认识我呢?
癞痢头一看旭初那反映就明白了,敢情这小混蛋没认出他来。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小子就算化成灰、碾成面儿了,我也能认出来!”
旭初越听越觉得这句不像好话。就面前这位长的太对不起观众了,皮肤黑的冒油,脸上疙疙瘩瘩,头上因为生
了癞痢,所以头发掉的左一块右一块的,旭初就想起附近洋学校里男生踢的足球,在他印象里,自己认识的人
里边就没这么拿不出台面的。
癞痢头不耐烦,拉起袖子,露出好大一块儿疤。
“大眼怪!?”旭初就看了一眼,马上就想起这人是谁来了,正是当年挨过周睿东一顿拳头的蛐蛐大王。
大眼怪听旭初叫的还是自己的小时候的诨名,觉得无比亲切,童年的那些回忆就像放片子似的,渐渐清晰、生
动起来。
旭初对大眼怪的近况不是很了解,只晓得他和周睿东闹崩以后就没和他们一起出来玩。小孩子的世界其实并非
绝对的单纯,有时候也怪爱拉帮结派的,大眼怪受到小朋友们的排挤,没人敢背着周睿东和他玩,他就经常一
个人拿个罐头缸去湖里捞鱼,旭初挺可怜他,但也不能说什么,后来听说大眼怪搬了家,旭初还跑到他们家院
子外边偷偷看过。
旭初看着如今的不成人样的大眼怪,心里堵的慌,就问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啦?
大眼怪目光黯淡了些,似乎是个一言难尽的劲头。
原来大眼怪他爹是个担粪的,干的是下九流的活,但人家靠力气赚钱吃饭,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有一次经熟人
介绍,大眼怪他爹就进了宫,一天三趟的把里边茅厕的屎尿往外运,活比外边轻松工钱却翻了好几倍,大眼怪
他爹别提多高兴了,可正应了那句话了:乐极生悲!他爹干的好好的,宫里有位王公公找上了他,说是求他帮
个忙,往外边给朋友运点东西,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大眼怪他爹不疑有他,满口答应下来。就这么运了七八回
,都没出问题,每次王公公都给大眼怪他爹十两银子做为谢仪!谁也没想到,夜路走多了遇上了鬼,大眼怪他
爹再干的时候就让人给拦住了,上来几个护卫在他拉的粪车上一通搜,结果就从车围子的凹槽里翻出东西来了
,打开一看正是元代倪瓒的《幽涧寒松图》,大眼怪他爹当下就给人拿住按到地上了,连忙说他是替王公公帮
忙的,抓他的那忙人把画抖开,指着上面一个挨一个红泥印章叫他看,大眼怪他爹不认字,叫他看也看不懂,
原来那些或鲜红或暗红的印章都是历代皇帝的字号,意思有点像:XX到此一游!也就代表这副画朕瞧过了,还
不错,所以盖个戳子表示表示,大眼怪他爹一听这个,冷汗刷的下来了,再说和这事一点关系没有,谁信呀?
王公公更是一推三六五,装作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给大眼怪他爹呕的干瞪眼没辙,真比窦娥还要冤,结果上头
得知此事,龙颜震怒,没两天大眼怪他爹就不名不白死在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