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东听了,却觉得没有意思,慢慢坐回旭初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又开始絮叨,“我刚才看见拉洋片的了,
嘿,就那么一个小破箱子,一个玻璃眼子,你说能瞧清楚个什么呀……”
车顶上劈啪劈啪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京城里竟落下了第一场秋雨。
昏迷中的旭初也许不知,周睿东在那许多废话之后,也说了句似模似样的人话:
其实我这一辈子对什么也都无所谓,却只想得到一个陈旭初!
二十八
大掌柜贺进从洒金桥收账回来,灰头土脸的进了鸿发布庄,跑街的伙计丁桂眼尖,放下手头的活儿,慌里慌张
的从柜台里迎出,惊诧道:“大掌柜,您这是?”
贺进不耐烦的一抬手,柜上多了个鼓鼓囊囊的黄纸包,丁桂扫视一眼,便知趣的不再多问,凑近他耳根嘀咕了
两句。
贺进偏头听了,精明的眼鹞子一般,时不时落在犄角旮旯里堆砌的那些陈年旧账上,沉寂的像快要下霰子的黑
云。
老贺这趟帐收的并不顺当,一笔三百两的欠款从去年腊八一直拖到现在,成了呆账。庄里的伙计轮番炮轰,腿
都跑细了,楞是没讨到一个铜子。徐广记那吃白斋的功夫也是花样百出,一延再延的,总也遥遥无期。不得已
,贺进只好亲自登门。徐老板倒是给足了贺大掌柜面子,连本带息,悉数奉上。
然而,徐广记的债主并不止鸿发一家,贺进尚未来得及高兴,一拨又一拨讨债的,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一时
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了铺子,乌影影的一片,很有些骇人,“欠债还钱”的呼喝到处都是。
七十多岁的商会会长迫于无奈,被人抬出来安抚民众。
贺进揣好银子奋力挤出人群,干净的汗衫在混乱中被刁民们作弄的一塌糊涂,等他狼狈的窜出二里地了,后面
突然砰砰砰的一通乱响,活像蹦火星子放麻雷子。很快的,有人从后面赶上了他。
“出啥事了?”他随手拽住一个辫子盘在头顶的瘦子。
那人避他如瘟神,一阵风的仓皇逃去,留下一串鸡猫子鬼叫的哭喊:“杀人啦,火枪队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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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地窖上雨散星稀的白菜垛子,贺进搭梯下了银库,回头时刚好看见周睿东点个烛台,孤零零的守在空了大
半拉的银架子跟前。贺进见了他先是一愣,才四天不到,好好的人怎么像是盏耗尽了油的枯灯,脸色寡白的和
死人没了区分。贺进咳了一声,“东家,给您请安了,您来会账,怎么也不事先派人过来知会一声?好让咱们
准备好饭局扫庭相待,您瞧这冰锅冷灶的,可像话么?”
“噢!是怀山啊!”周睿东把烛台照了一照,死水一般的眼底总算起了些波澜。“自家兄弟何必拘泥那些虚礼
,今年庄上的帐收的如何了?你帮我算一算,鸿发欠别家的、别家欠咱们的,中间一轧差,大约差了多少银子
!”
贺进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的槟榔袋里摸出把袖珍金算盘,劈里啪啦一番拨拉,继而报了数目:“回了您呐!
估摸着今年帐头上的客帐可以收回八成,咱们欠达胜昌、八方盛的,用这笔银子垫上,再东拼西凑点儿也就能
还个八九不离十了!”
“八成?”周睿东皱了眉尖,不甚满意,“怎么只有八成呢?不是定了九成九的规矩么?”
“东家,您也知道,如今时势不比以往,城里全指靠乡庄生意,乡下人太穷,真是没有办法,附近十里八乡的
刚遭了年馑,市面的粮价水涨船高,捐税重,开销大,生意又清,能讨口饭吃、支撑个摊子就算不错了!指望
他们全部抵扣欠款,也是不能够的!”
贺进见周睿东没有让他停的意思,索性一股脑的把自己的真知灼见全说了。
“到了年底,还要给那些在庄子里存了本钱的相与们分派利钱,按现下的行市,一厘身子股的小户抽提红利也
得有几十两银钱,这么算下来,加上去年亏空的十几万,鸿发帐上尚有五十万两的窟窿补不上呢!”
“什么?五十万两!?”
周睿东手一抖,有些乱了方寸,啪──哗啦──一盘子的金条失手折在地上。贺进吓了一跳,仰起脸瞅着他只
是发怔。
鸿发钱庄是周睿东一手创下的字号,霸着北京城半个盘子的布庄生意。苦哈哈的经营多年,渐渐由小做大,成
了气候,但凡是长了眼的那就不能装作看不见。近两年,布庄买卖不顺把,南面草寇横行,兵荒马乱的,捐税
派饷成了家常便饭,地方上一打仗就要罢市,汇划不通再好的户头也做不得。去年几家素来硬朗的号庄接连塌
了秧,鸿发也打了饥荒,再不想法子翻把,等哪天倒账真的滚成雪球了,难保不会塌了房顶!
周睿东静下心凝神想了片刻,忽然笑出了声:
“怀山,打明儿起,你就派些头脑灵光,嘴皮子利落的伙计,挨个上门给我讨账去!把话给我堵死了,就说:
大家都是多年的老主顾了,务必请格外看承些。鸿发现在遇到点难处,且先得捞了银子渡过眼前再说,敝号的
忙我们不是不帮,实在是爱莫能助!”
“这……东家,守提的做法怕是不大合适吧?”贺进哭丧个脸,颇以为难的开了口: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那些做老板的,哪个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背地里过的寒酸点无所谓,面
子上起码遮掩得过去,现在来不来摆一大活人到铺子里坐守,要是传扬开去,他那铺子的信用可就完了!”
“怀山,你呀,心还是太善,不把这些老家雀收拾的妥帖了,哪里有你的饭吃?我们做的是赚钱的买卖,不是
开济善堂的。”周睿东满不吝的摇了摇头:“你说的全在理,可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你听我的,啥时候逼的
他们放盘甩货了,那才真叫把人逼上绝路呢!听说西栅的聚财记,东栅的和缘,都不稳当,这两笔倒账要预先
防着被他们独闷儿个吃了,万一铺子塌了锅,告诉守提的伙计,能多讨回一分是一分,别让他们藏落下任何值
钱的东西。从腊月初到正月末,凡来交棉花的庄户,货款一律压低三成,把鸿发的盘子给我收紧了!”
贺进吐了吐舌头,得罪照顾主儿可是杀鸡取卵的事,东家这是脑袋被门挤了,还是鬼上了身啦?
“是,东家放心,我明天着手去办!”事到如今,贺进也不想多费口舌,反正周睿东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这坏
了行规的事,也只有他能做的出来,在年底这迎来送往的节骨眼儿上,他自认没有胆量,更没必要为了豪不相
干的人和周睿东倒窖翻旧账。
二十九
允亨是个王爷,同时也是个摩登的青年,他交朋友一方面出于真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从对方身上得点好处。
他起了个绝早,刷牙洗脸,匆匆用过早点,在大立柜前一套一套的试穿衣裳,打好领带,将请柬小心折好揣进
上衣口袋,这才拨通内线让汽车夫把车开到门口。
司机开着福特牌小轿车七扭八歪找到了劈柴胡同,胡同太窄,车进不去。
允亨喊了声停车,准备在胡同口下车。
周旺财身穿簇新衣服立在台阶上恭候多时,翘首期盼,听见汽车喇叭响了一串,紧接着看到一辆汽车后浩浩荡
荡跟着一趟跑步前来的大兵,手里一水端着火药枪,背后背着大片刀,至于火枪有没有子弹、片刀有没有生锈
大概只有天知、地知、阎王知了,反正那架势是够唬人的。
两名侍从模样的男青年飞快的跑上前去一左一右打开车门,从里头七手八脚弄出个人来,一边拽一边陪着小心
:“王爷当心磕着!王爷小心脚下,慢点,您抬腿!”
再看出来的这人不是补子官服,顶戴花翎的打扮,而是西服,长裤,衬衫,西洋的作派,年纪二十五六,脚上
的那双马靴擦的铮亮,能照出人影,鼻梁上架副金丝边的墨镜擦的铮亮,依然能照出人影。
辫子没铰,垂在身后,长过腰际,辫稍下头系了枚沉甸甸金灿灿的坠子,离近了观摩可有点吓人——是个黄金
铸的骷髅头。
他脑袋上歪扣了顶苏格兰格的礼帽,要说有多俏皮倒也未必,因为这身中西合璧的装扮,或多或少有点不伦不
类的滑稽。
来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日本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皇十四子,铁骑营的管事端王爷允亨。——昨儿在洒金桥放
枪的,就是这位!一枪崩死一个,他吹吹手里冒烟的勃朗宁,嘴巴笑的一直裂到脖子根。
允亨在洋人那里受了民主自由思想的教育,想法自然是开化大胆的,因为出身行伍,整日跟丘八打交道,难免
沾染点恶劣习气,说是读书人,但行为作派很有些不拘小节的粗鲁在里头。
下车见到周旺财一流,也不摆龙子凤孙的架子,大步流星的上来主动握手寒暄:“周老爷子,给您贺寿了,对
不起,公务繁忙,来晚了,让您久等!”
周旺财老于世故,洋人的礼节他还懂的一些,于是连忙伸出手虚弱的跟对方握了一下,一握便放,“哪的话,
岂敢岂敢,王爷百忙之中大驾光临寒舍,周某人求之不得。”这位王爷手上因为长年握枪的缘故,尽是些茧子
,让周老爷子平白无故的感觉不那么舒服。
“哈哈,好,好,晚辈准备了些薄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小张!”
允亨说着向后一招手,叫小张的侍从递上了礼单、礼盒。
众人打眼观瞧,只见上书:玉如意、金条、玛瑙、珍珠、人参、鹿茸云云。
周老爷子固然缺权不缺钱,可猛一下见到这么白来的稀罕物也是乐的合不拢嘴,他连忙向允亨拱手道谢:“哎
呀,老朽何德何能,让王爷如此破费,惭愧之至,来,里边请!里边请!”。
一行人勾肩搭背的被让到客厅安坐。周旺财马上吩咐家人上好茶、端果盘,安排允亨带来的大队人马在后院纳
凉歇脚、用餐,正是个宾主尽欢的场面,因为事先千方百计打听着了端王的喜好,他还特地命人到东交民巷叫
了一桌子洋菜,要了两瓶路易十四XO洋酒。允亨特立独行、思想激进,以至于在朝中树敌颇多,生怕遭仇家投
毒暗算,所以鲜有在外用餐的习惯,那XO洋酒他是敬谢不敏,点滴不沾,而所有入口的东西都必先经侍从试吃
之后才会端上来享用。
允亨坐在太师椅上自顾自的喝咖啡——咖啡已经小张之口‘验明正身’。那两个年轻侍从训练有素的替他摘了
墨镜和礼帽,各自整好托在手中,退了半步站到了一旁。
在座众人有幸一睹王爷风采,一个个喟叹不已: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嫁个大王八。端王不愧是皇室贵族
,大概是养尊处优久了,那皮肤怎么看怎么像用牛奶泡过,浑身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透着一股子富贵人家的
风骨,是一等一的美,更是一等一的邪,允亨这个人长的是出奇的好,然而他一笑,那傲气似乎就变了质,隐
隐显出阴谋算计。
允亨来了半晌,咖啡喝了,水果吃了,洋菜也尝了,从头至尾却没见着想见的那个人,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周旺
财:“我说周老爷子,怎么没见旭初呢?”周旺财兴兴头头的原计划跟王爷攀点交情,捞些好处,没想到被对
方抢了先,周旺财弄了个大红脸,半天才反映过来,马上张罗人四下打听旭初的去处,一问才知,原来旭初正
在院子里和请来的戏班师傅托戏。
“哦,谢谢,我过去瞧瞧。”允亨啪的放下碗筷,站起来一阵风的出了门,那两个青年侍从随后小跑跟上。周
旺财做东不便中间离席,只得留下继续招呼宾客。大家望着允亨的背影,也觉得莫名其妙,嘁嘁喳喳的开始议
论。这个说:旭初不过是周府一个奴才,怎么王爷偏对他就上了心了?那个说:小伙子,你涩的嫩嘴鸭子似的
懂个屁呀,陈总管长袖善舞,八风不动,说不定抓住了王爷的小辫子,这里头的猫腻呀,我看,难讲。
众人争的面红耳赤,气氛浓烈,到了后来讨论的主题基本围绕王爷娶了几房小老婆、小老婆里哪个身材最惹火
眼神最勾人进行,越说越上火,越辨口越渴,周府里的年轻女眷见势不妙,避猫鼠也似吓得纷纷回避,只留三
、五个年迈老妪布菜斟酒,恨的那班色中饿鬼一个劲的挠墙。恰好几位青楼名妓花蝴蝶一般姗姗来迟,一时之
间客厅变得莺莺燕燕、群魔乱舞,在坐的老少爷们更是久旱逢甘露了,各自霸占个妓女搂在怀中,人人皆大欢
喜,哥哥妹妹心肝宝贝的乱喊一气,贴面亲嘴摸大腿喝皮杯闹的不可开交,早把先前那点针对端王、旭初的小
小疑惑忘的一干二净了。
旭初没有什么戏曲功底,后来去跟着捧了李凝秋的几场戏,却也有了点兴趣,偶尔玩票出一次堂会唱段快板,
也都是茶水自备、不取车资。排这出八仙祝寿全是周睿东的主意,唱腔不变填上新词,旧瓶装新酒是为抓个彩
,图个新鲜。凭心而论,旭初没有唱符念咒的瘾头,怕出洋相、怕闹笑话,可既是来给老爷子祝寿,总要叫主
家高兴。
旭初是个知恩图报的,并不是惫懒的软蛋,一卯劲便唱上了:【牡丹竞放笑春风,喜满华堂寿烛红。赤金寿星
笑口开,寿比南山景云辉。八仙祝寿朱门府,引来仙女人忘归。】
“好!”琴鼓未罢,有人当先喝了个碰头彩。旭初向台下一望,没有认出来允亨,只觉得这人穿着打扮十分怪
诞,活脱脱的是只熊猫嘛,不很顺眼。直到对方招手开口唤他时,他才醒悟,伶伶俐俐卸下头面跳到了允亨面
前,“王爷,您什么时候到的,小的给您请安了!”旭初一甩袖刚想下跪,允亨伸手给他扯自己怀里了,“旭
初呦,想死我喽!”搂住旭初的细腰,扳住旭初的小脸,啪、啪给他左右脸蛋子上各亲一口。
旭初捂住脸嘿嘿的傻笑,害臊极了,俩大男人朗朗乾坤搂搂抱抱的多不文明,而他又不敢当着允亨的面拿袖子
擦脸上的口水。允亨的背景他知根知底,早些年在东洋求学,后来到欧洲游学一年,向来迷信洋鬼子那一套,
起了个外国名字叫什么……亨利艾,思想开放,作风么……自然谈不上斯文。
允亨不像旭初想的那么多,他拉着旭初从初一问到了十五,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一会儿夸他办事精明、能言
善道,一会儿又扯到了时事政治上大倒苦水,说革命党那些王八羔子纯属装神又弄鬼,老佛爷总算想明白了,
眼下要联合洋人对付这帮不安分的暴民,害的他那铁骑营从早到晚的抓人、审人、毙人、埋人,“唉!旭初,
你不知道,砍下的人头我让小崽子们挂电线杆上去了,尸体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哪有功夫挖坑填土,全他娘
的喂了野狗!”他满不在乎嘿嘿干笑两声,把嘴伸到旭初耳根吹了点风:“这下子哥哥给你报了仇,你打算拿
什么来孝敬我?”
激灵灵打了哆嗦,旭初下意识的把脖子一缩退后两步,他完全摸不清对方的思路,革命党和自己往日无怨近日
无仇的,为什么非要做赶尽杀绝的事。
允亨见他光是迷茫的望着自己,以为是旭初把这茬给忘了,“啧啧,要不说你贵人语迟呢”他翻了白眼,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