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命还能捡回来,都赖先生神技,能活命已是感恩不尽了。”
“逸仙这话却错了——你这条命也只是暂时回来一半而已,”李时珍一壁挥笔写着单方,一壁道,“医者医病不医命。你
此番伤得太重,表里俱损,我能治的是你的外伤,内里的根子却要你自己慢慢保养,没个十年功夫的调理,莫以为这条命
就是自己的了。”
林迁回身含笑道:“愿听先生指教。”
李时珍搁下笔,正色望着他,缓缓道:“那么听好,若想保住天年,十年内你必须守着这‘三忌’:第一是不可多酒,你
这一刀伤在心肺之间,失血又多,而五行中心属火,酒属水,纵酒不免伤心。何况酒者,水谷之精,气盛而摽悍,过饮则
肺痹而血枯,正是戕你这症候;第二是不可任情,犹忌大喜大悲。你此番大难不死,内里已虚,六淫七情于你俱是伐身之
道,而狂喜伤心,剧悲伤肺,心动肺伤则五脏六腑俱摇,因此悲喜过度都易牵引你内伤隐疾;第三,”他口气一顿,却越
加重了,“第三,就是不可纵欲,这一点是最要紧的。你正值青春血热,难免欲火旺盛,好色逐欲本是人之天性,但恣情
纵欲,枯血竭精,耗损真元,与你这伤后血亏之身最是荼毒大害;何况动欲不免生情,情至深处,生喜生悲生愁生惧生恨
,七情伤五脏,便又触了第二条大忌……”
医者无所讳,李时珍这般直白道来,林迁听到“第三”时便已是脸上烧燎一片,忍着羞臊待他说完,苦笑解嘲道:“忌酒
忌情忌欲——看来林迁只有剃度做了和尚,才能保的天年以终了!”
“我不是与你说笑逗闷儿,你若不信自管放胆去试这三忌,长不多三月,短不过七七之数,怕你就要往黄泉路上去,”李
时珍冷然道,“淫酒损气,痴情伤心,纵欲戕身。犯了这三条,好人也不得长命,何况你这半条性命的人!”他脸色一动
,竟似是感叹一声,“‘情’、‘欲’二者就如化骨软绳,最是缚人害命的毒!逸仙,莫说是你这么外冷内痴的人,就是
由内到外的铁骨石心人,一旦动情生欲,也怕是在劫难逃……”
话还未说完,就听得门畔一声男子轻笑,抬眼看去,正是景王手里摇着柄折扇,幅带飘飘地跨步进来;他含笑望了林迁一
眼,转而对李时珍道:“怎么李先生看病不论脉经医理,倒开始谈情说欲了呢?”
只怪他来得太不凑巧,或者太过凑巧,李时珍前面一番良苦用心的正论全没听见,偏单单这句“逸仙外冷内痴”“动情生
欲”落在他耳里,怎么听都别扭;进来再一看林迁衣襟半掩,脸上绯红,心里越加不是滋味。因此一改月余来对李时珍的
尊重宽容态度,开口便含刺揶揄。
“殿下取笑了,”李时珍却只冷冷晙他一眼,转而对林迁道:“智者见智,俗人眼中‘情欲’只关床笫淫乐事,医家却道
它是生身之源,亦是戕命之本。逸仙品格清奇,莫与俗人一般见识,误人又自误!”
这话明里点醒林迁,暗里却句句刺向景王;林迁脸上越见尴尬,只得低声应了句“是”,景王却气得反笑了起来,他走到
林迁身畔的圈椅坐下,挂着一脸阴险笑意,问李时珍道:“那么俗人便敢问李先生,像我这种人之只当情欲是淫乐之事,
似逸仙与尔等不俗之人又该当它是什么?”
李时珍冷然道:“我若说,他该一生当它是虎兕猛兽远避之,也未免故作玄虚,他也未必能听我!”他转脸看了林迁一眼
,脸上的清肃之气倒消了几分,“才说了的,逸仙看似灵透,其实痴心极重,一旦动情生欲,便是冰雪沃汤,干柴向火,
虽生死物力不能隔绝。李某人行医半生,各色人等见了无数,能和他这点歹症候比的,也就有一人而已。”
景王挑起一边眉,转脸对林迁笑道:“哦?原来世上到底还有和你一样的人!”林迁只摇头苦笑:“好好儿的说医病,越
说越远,二位倒平白把我当成了笑话儿听!”
李时珍却端容道:“我却不是讲笑话儿的人——你莫不当真。”他默了默,似是叹息一声,开口道:“医家本该为患者讳
,然而见你这么不悟,我说些你听也无妨。约莫六七年前,我在家乡行医时,便遇上一个情痴,气息奄奄的,已是半个死
人了。原来是他在京里做官时遇见了个女子,两情相悦,却形格势禁偏不能成婚,最后他含恨辞官归乡,那女子也嫁了别
人,他愁闷之下,竟忧思成病。他夫人百般哀求我,我耗尽心思,才算拉回他一条性命。”
林迁问:“敢问先生用了什么良药?”李时珍淡然一笑:“什么药也没用!他本就五脏无病,肌体无损,不过是一点无明
痴心作祟,立意自戕的缘故——我只给他看了我开出的单方:‘宗祧香火三支,高堂白发一缕,贤妻苦心一瓣,稚子血泪
两行,男儿意气半盏,一时三刻,以息心草为引,忘情水煎服’。他拿着药方看了半夜,第二日便见好了。”林迁失笑道
:“好个促狭的国手先生!灵药医病,妙语医心!”
“我倒觉得先生是多此一举,”一直默不作声的景王忽然冷冷插言,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变得极是难看,“既是痴心想要
自戕殉情,就让他死了便是,还留着这条命作甚?辜负佳人情意在先,薄待老母妻子在后,如此无情无义不孝不贤之人,
还是死了的干净!”
李时珍冷笑道:“殿下龙子凤孙,生来尊贵,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手握杀生予夺大权,自然看得天下苍生如草芥;李某
人却是草莽出身,见一老弱便如自己高堂,见一孤儿便如自己稚子,想的却是能救一命是一命——这便是‘道不同不相为
谋’了!”
说罢,他利落收拾起医药匣子,把写好的单方推到林迁跟前,“方才也说了,你身上我能治的伤都治好了,剩下的便看自
己——按这方子再用药一月,十年内守桩酒、情、欲’那三忌,假以时日耐心调理,咯血隐症若能根除,性命便算全然保
住了;不然,仍不免短折早夭之患。”
林迁一怔:“先生怎的要走?方才若是……”李时珍摆手打断他的话头:“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医者以人性命为天,
我既然要救你,若你身上还有非我不可处,就是刀劈斧砍我也要留下,只现在我留下也无大用处,别处的病患却还等着我
去,因此今日告辞。”
他举手向林迁一揖,道:“李某人也算个孤高怪僻人,与谪仙人相识一场,时日虽短,倒颇生倾盖如故之感。”他抬首望
着林迁,忽然深深一叹,道:“王侯家偌大风雨,不是你我这等人久留地。逸仙宜自珍重,江湖路长,后会有期。”
林迁一路送了李时珍回到住处,回来时见景王还在屋里坐着,手里正拈了那张方子看,听他回来,头也不抬,凉凉道:“
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打量你们一个谪仙一个医圣,左右要演一出‘踏歌相送’!”
林迁皱眉道:“今儿是怎么了,拿我取乐都上了瘾?”大概因同历了一场生死之险,两人间不觉多了点患难之交的意味,
又被他一来二去调笑惯了,景王自不必说,林迁对他也不似以往拘谨礼节。他其实是个面上疏冷,心里真性儿的人,一旦
情谊相与,性情上来时更肆无顾忌。因此想想方才的尴尬难堪,忍不住又略带埋怨道:“也真好急的性儿,李先生好歹救
过我性命,就言语上有个冲撞,便略容让一分,也不算是小了殿下身份。”
景王撂下方子,冷哼一声道:“你是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我容他还不够多?若不是看他救你的份儿上,这种狂悖之
徒我早杀了他!”
“怎么,殿下要学曹孟德杀华佗?”林迁哂道,“何况他说的也未必全不对。难道殿下不是视天下苍生为草芥么?李时珍
一代神医,救人无数,殿下杀了他一人,不就是杀了世间千万人?”
这几句也真够犀利刁钻,向来在口齿上不落下风的景王一时竟给他说得语塞,默了默,竟恼道:
“我是替你不平,你别看错了好歹!什么‘外冷内痴’‘动情生欲’,一遍一遍的,我看就是他刻意戏你!”
林迁倒了杯茶正喝着,听他这话一落,登时又惊又笑,含着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失笑道:“别胡说!你是怎么想的——
李先生绝不是那种人!”
“只怕是你心太实。”景王走到他身旁坐下,嘴角挑了一点坏笑,凑近了望着他道:“你想啊,他总共与你相处不过一月
,倒有多半时候你不能说话起身做事,说什么‘顿生倾盖如故之感’,居然还能看到你‘痴心’——其实他每日里除了见
你长相身子,还能知道你别的什么好?”
林迁羞恼交集,拍案气急道:“真好污龊的心思!亏你想的出来——实在‘小人心度君子腹’……”
这话才一出口,他便省过来是失言,想收回哪还来得及?再看景王脸色,竟似也微微发赧,一双眼睛却仍不避不躲地直视
着他。
四月里春阳正好,一缕缕地随着花香和徐风透过窗格流进来,正堪堪淌在他俊朗英气的脸上,越发映得眉目棱角分明,神
情分毫毕显;那单薄唇角挑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漆黑眸子深如幽林潭水,其间正静静地漂着自己的影儿,仿佛一伸手就
能打捞起来,又仿佛要将外头的自己也拉进来似的——
林迁心头一悸,蓦地站起身来,道:“……林迁不是那种的人。”景王给他一闪,却似迷情还未醒,望着他口中含糊道:
“哦?不是哪种人?”林迁看定了他,忽然轻轻一笑,低声道:“林某向来只献艺娱人,不鬻色侍人。”
他不过站在咫尺之外,却笑得何其漠远冷淡,只浅浅一抹,便似在彼此间划下道天堑险关,遥遥拒人千里。景王眼色变凉
,寒然瞧了他移时,到底笑了笑:“真巧了!我偏也不是个喜好市色的人。”说罢就站起身来,也不看林迁,只边走边道
:“其实今儿不过是来瞧瞧你,见你大好了,我也该走了——你好好休养罢。”
这一向见他恣情肆意惯了,头一回见他现出这般失意神色,林迁心里竟隐隐有丝不忍;就仿佛多年前自己一时生了促狭心
思,恶意小作弄那任性少年,眼见那尚留柔弱的脸上满满写的又是失望又是懊恼,倒教自己茫然若失。想说点温言略微弥
补,又怕当下情景更生误会,便生生按下这柔软心肠。思量间见景王已走到门口,竟脱口道:“李先生明天就要离京了,
我想去送他。”
“你想去哪里径自去,不必和我说的,”景王说着又回转身,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过那番刺客的事,东厂和锦衣卫还没
查出着落,小心起见,还是叫两个侍卫跟着你同去的好。”
13.宁见素衣同子归(上)
国朝独有的,让朝野臣民闻之色变,忌惮如深的锦衣卫,其实在洪武年间初设之时,不过是皇帝亲领的宫禁侍卫,兼司卤
簿仪仗。后为监察大臣亲贵之不法行径,乃增其巡查缉捕之权。一度也曾因其权力泛滥、戕害过甚,被太祖废止;后靖难
之役,成祖夺建文帝之位,御极后为监视百官言行,杜绝建文余党勾连,乃重开锦衣卫,令其“私查舞弊,拱卫京师,独
捍皇权,察录妖异”,实则专行从京师至各地的刺探监视、搜捕缉拿之事,并开设独有监狱——诏狱,可不经刑部、大理
寺、都察院这三法司,自行捕讯刑决臣民。后宪宗、武宗两朝又设西厂、内行厂,与锦衣卫一起,成为皇帝手中一支越过
律法典章、凌驾朝纲制度、制压官僚民众的特务私权。
是以这锦衣卫的历任指挥使,必然最为皇帝信任爱重。嘉靖一朝数任锦衣卫指挥使,便都是德安兴王府的旧部。如上一任
指挥使陆炳,更是嘉靖乳母之子,与嘉靖帝相交总角;嘉靖十八年,卫辉行宫大火,便是陆炳将嘉靖帝救出,后掌司锦衣
卫二十年,荣宠不衰,乃至兼“三公”“三孤”(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少师、少傅、少保),堪称大明朝开
国二百年来的第一宠臣。
而陆炳即为太傅,对皇子负有指点教导之责,不免与裕景二王多有接触;恰景王少年便好弓马刀兵,陆炳当初又是武状元
出身,彼此有心无意,他便真个在陆炳前持了弟子礼;数年师生交好,景王亦在锦衣卫中厮混稔熟,暗培亲信。因此年前
陆炳染病而故,对景王而言,不但于私交情意是创痛,于政局博弈更是大损。虽然自己在厂卫中势力初成,毕竟不如陆炳
在时指挥如意;比如此番骤临大变,锦衣卫与东厂不单在京师中缉查搜捕,他亦暗遣北镇抚司的外部往东南刺探胡宗宪和
倭人等消息,两处居然一无所获,磋磨月余,终于松懈。这使他在诧异行刺一案的扑朔诡异之外,更隐约怀疑起自己对厂
卫的驾驭力。
然而今日瑾菡进宫带回的天宪纶音,则更教人又疑又惊:“镇抚司的人将审讯当日寿宴侍卫的供词呈与父皇,父皇看了王
兄与刺客相搏等处,默然片刻,便对吕公公说,‘景王颇类成祖’。”
说这话时,兄妹二人正缓步走在后花园的流觞池边,四月杨柳低垂,一线线柔柔抚过他挺展的肩头;但当末句甫一入耳,
他蓦地回转身望着瑾菡,登时拂乱半树碧玉:“你道什么?——父皇当着这般说的?”
瑾菡见他神色急惶,笑道:“王兄怎么了?父皇拿成祖比你,难道不是赞你勇毅?”景王低叹道:“好妹妹,莫非你忘了
,成祖是怎么得的大位?”瑾菡一怔,道:“不至于罢?难道父皇会认定是……”景王摇头道:“未必全是疑心我。事发
后,高拱头一个策动言官上疏,催促父皇早立太子,就凭这个,老三也逃不了嫌疑。无非是在父皇眼里,我相比他更刚毅
些,更像是做险局的人罢了。”瑾菡冷笑道:“谁会做这样的局,险些要了自家性命?”
景王微微苦笑一声:“可我现下不是没死么?”
不死,便要受疑。天下无有不希望儿子平安的父亲,却有为儿子的平安而存疑的帝王。
天家无情,一应至此。
可是这平安哪是好得来的?刀光剑影下真个搏命,千钧一发,到底还有人以身相待。那血从他身体里崩出,溅到脸上,仿
佛滚油泼上心口……一忆及此,忽然想到,林迁清早便由两个侍卫陪伴出府,送李时珍上船南去,怎的到这时刻还不见归
?他这一分神,就听得瑾菡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你才刚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