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的苦心,亦让他一时错觉,她的心,对于他,或者也不全然是一丝缝隙不透——她未必不能真做他的贤妻。
于是便在启程回京的那日,车马粼粼,他忽然握起她微凉的手,俯首在她耳边柔声温语:“还不肯跟我么?人都道你我是
好夫妻。”
瑾菡身子一僵,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避开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她为他母亲树起的牌坊自眼前一晃而过。
贞洁牌坊,标榜的便是从一而终。
她的牌坊,却是那人亲手写成,素笺浓墨,白纸黑字,“不离不弃,勿忘勿悔”。
她听得李和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道:“你等他,我等你。”
如果张居正没有回来,李和大概会一直等下去,等到瑾菡绝望不再等,或者,自己绝望不再等。
嘉靖三十六年,离开朝堂三载的张居正,在徐阶的力促下,又回到了大明帝国的权力中心,回到了瑾菡的世界里。
这一年的万寿节,他与瑾菡入宫,为嘉靖皇帝上寿;贺礼毕,二人随一群皇亲贵戚错落而出,堪堪就与他碰上了。
浩浩皇庭,重重宫墙,隔着中间茫茫人海,睽睽众目,这阔别三年的两个人,肆无忌惮将目光纠缠在一处,不依不饶,难
分难舍。
李和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神,掺和着惊喜,哀痛,委屈,怨尤,关切,还有,解不开的痴迷爱恋。
她从没有这么看过自己。她大概永远不会这么看自己。
三年虚凤假凰。雍睦恩爱,珠联璧合的弥天大谎,欺人自欺,终到了当众拆穿的一天;无望的痴守,不堪的羞辱,难以追
回的代价与痛悔,此刻都化成众人眼底赤裸裸的一场好戏,荒唐唐一个笑话。
李和蓦地失声笑了起来,迎着周围惊异、同情、嘲讽的各色目光,三年来他第一次这般无忌无畏;他笑得心碎胆裂,身旁
的妻子却始终不曾分眼看他一霎,反听得身侧的景王冷然道:“驸马身份尊贵,仔细失仪!”
失仪?好尊贵重礼的天家!伦常已坏,廉耻全无,他们却还堂而皇之与他计较什么“失仪!”而他无尽的痛苦、绝望与屈
辱,在他们眼里,还比不得血色宫墙间那点虚伪浮华的颜面!
——这,哪里是他能容身苟活的地方!
当夜,李和在他孤枕度过了三年的房中悬梁自尽。
晃悠悠的身子下,凄白月色落了一地,幽幽照着散落的一卷丝帛。
33.当年拚却醉颜红(下)
“你始终认定,李和是我逼杀的。是呵,三载恩爱夫妻,怎的你一回来他便一命归西?你想当然以为是我逼死他的!”她
站在雨里冷冷笑着,脸上肆虐流动的也分不清是雨水泪水,“他就是我逼杀的——我那般羞辱他,辜负他,冷待他,他也
合该死——”
“住口!”张居正低喝着打断她的话,他目光灼热如闪电,剑一般刺在她脸上:“逼死他的不是你,是我……这罪孽原该
算在我身上——你那时什么都不懂,原是怨我……天诛我,地灭我,雷电殛我,他从地狱逃出向我索命,都是该当,张居
正情愿认罪伏法!”
“可你,你又糟蹋自己,糟蹋我这心意!”他逼近半步,恶狠狠瞪视着她,咬牙低沉道:“你只道我无情,你可知我那三
年几乎为你病煞?你又可知我当初为何走开?我便是想教这罪孽报应我一人身上!只要留下你好好儿……可为何这些苦心
你都不领会!你还要自轻自贱,去周旋胡宗宪——你,你即便看轻我这点心,难道也不怕苍天有眼,泉下冤抑未销……”
瑾菡蓦地大声道:“他该死!他该死,该死——他……”她猛然止住声音,仿佛口中含的话语是块炽热的红碳,烫烙得她
浑身都痛苦地发着抖;她目色惨然,定定凝望着他,终于一咬牙撕开胸口衣襟,厉声道:“看看他做的!他还有何冤要诉
!”
琉璃灯盏一闪,晃悠悠的灯火映照出如霜欺雪的胸窝上,心口一道伤疤宛如血痕,雨水延绵流过,殷红颜色丝毫不褪,愈
加刺目惊心。
是齿痕。那般凿印深刻,那般恨意狰狞。
庭院深深,长夜黑寂。李和反身扣死了门锁,一步步逼将近来。
他脸色煞白,缓缓逼近她身前尺余,低促的鼻息已沉沉打在她脸上,好似烙铁烫上肌肤。
瑾菡疾然自案旁站起,微微退了一步,警觉地望着他:“你要做甚?”
李和不答。只死死盯着她,眼光鬼火般凄寒又炽烈,眉间神色僵冷如死尸。
瑾菡心头微一凛,手指门外低沉道:“你出去——快出去!”
他仍是直勾勾盯视着她;他看到自己的面容投在她眼底,激起的是一抹清冷陌远的戒备,以及隐约的嫌恶厌恨。
这便是她对自己的感情:仿佛黏在身上的一层湿冷衣裳,令她时刻束缚难过,又终不能剥脱;即便她对他最温情的时刻,
也无非是种居高临下的敷衍与补偿。
她永不会用看待那人的目光来看自己——那般以低低的态度仰望着,和婉温存,柔肠百结;就好似燕草承应春阳,芙蓉凝
望月色。
而可笑的是,自己还一直这般痴心守着,盼着,等着!
一股尖刻的恨意刺进心头,毒蛇也似钻进血脉,咬蚀他骨肉;他眼底射出几星青白的寒光,唇角掉下声干冷的笑:“出去
?凭什么?夫为妻纲,关上这道门,如何轮得你命我出去?”
瑾菡脸色一变:“大胆!李和,你莫忘了自己身份!”她微微扬起头,睨着他沉声道,“你明知,你我之间,唯有虚名,
无份夫妻!”
“身份?你与他人暗通曲款时,怎不想着自己身份!”李和暴喝一声,俊秀的五官骤然变形;他逼上半步,蓦地伸手便扯
开她的衣领。丝帛尖细的撕裂声中,他狂暴的吼声利如刀剑:“你最该记得的身份,便是我的妻子!——任什么虚名,我
便教它做了实!”
她一惊之下,立时急怒交加,全身的血都怦然涌上心窝,一颗心涨得几乎吐出腔子;抬手一记沉重耳光砸在他脸上,怒喝
道:“你疯了!要作死么?!”
李和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身子勒在胸口,狞笑道:“是——我是作死,我是不想活了……我便活着又剩的什么!”
他脸孔直压在她眼前,扭曲的眉目迸射着狂乱的白光,仿佛神狱中的厉鬼怨魂,似要将她拆碎骨肉生吞下去——他是真个
疯了!
她骇得浑身一跳,登时魂飞天外;情急之下亦不知何来恁般气力,猛地推开他,一个踉跄退后两步,身子便抵上了台案。
她合手死死捂住破碎的衣襟,嘶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李和又扑上去死死勒住她,凶猛的力道几乎教她窒息;他一壁压住她的手,一壁几下撕扯开肩头衣物,口中犹自恨声道:
“喊!你大可喊——喊得所有人都听见!喊你的君父,喊你的王兄,教他们都听见,都看见!都看着宁安公主,恁般不顾
廉耻,恁般羞辱背叛自己丈夫!都看着你如何受落报应……这不是你朱家的律法威权,这是人伦天道!”
玉色肌肤一块块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她拼尽全力地呼喊挣扎;门外传来内侍仆妇急促的脚步声,手掌一声声拍打在门扇
上,沉闷如同重石落江。
“再喊呐!喊给那人听!教他来,教他也看着!——他又能奈我何!他反该死,他该与你一起遭这报应!”
她蓦地噤住了声,僵直的身子一时也忘了挣扎——他已然因这私情而退隐三年;若是这隐秘再次被揭起,他会是何结果?
这一迟疑间,已是生机殆尽;他猛然撕下她胸口最后一片遮挡,脆弱胸房彻底袒露,如同失防的城池般沦丧在敌人刀枪下
,再无升天之路。
羞愤恐惧如滔天巨浪般呼啸而来,教她瞬间沉溺窒息。她拼命挣脱不已,便低头狠狠咬在他手臂上;李和狂躁地一甩手,
她便豁然摔倒在台案上。烛台画屏跌落一地,沉甸甸的景泰蓝插瓶砸下来,堪堪击在她额角,眼前轰然一响,便掉进无底
又无息的死寂中。
回魂之时,已是身在无间地狱。周身碎冰也似僵死零落在他身下,一寸寸都锥心刺骨;他攻陷她身体,如利剑般狠狠刺穿
铰碾,终而复始,似乎无有结束。
一时泪水决堤而出。她闭上眼睛,一字字道:“李和,我必定杀了你。”
“今生今世,我决不认你是我丈夫。”
他僵冷的身体只停顿了一霎,便以更狠戾的力量又刺将进去,变本加厉,继续这屈辱酷刑。忽而心口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却是他切齿咬将下去,狠狠噬吮良久,才用沾满鲜血的唇齿贴上她耳畔,恶意笑道:“不等你杀。我自会去死。我也不
再等你认我为夫。”
“我只要你这一生,再不能忘了我,再不能去跟别人!”
等两具交缠的身体终于脱离,身下人已昏死过去。烛火已死,凄清月光渗进窗棂,窥见惨白身子上一片伤痕狼藉,心口上
深凿的伤痕还在缓缓渗着血,好像桃李残褪,揉碎在冰雪地里。他从容坐在榻边,一件件穿回衣服,冰冷目光自那伤痕上
掠过,麻木的心头终于泛上一丝安稳满足。
——终可以安心去死了。就留下你,身心永带着这块丑恶的印记,待看你该如何面对他,再如何与之相守缠绵?
他恨她,如此憎恨。他今生的所有都为她舍弃了,被她辜负了;已然生无可恋,决意去死,却要在死前彻底毁掉她完整纯
美的灵肉。断不能教自己死后,她再将此奉于那个男人。
就用死施下一个恶咒。诅咒她终生痛苦,诅咒他们永世仳离。
再次醒来时,天色大白,身上已被收拾停当,安稳躺在绮罗席枕间;那张凄厉面孔不再,映到眼底的是兄长疼怜的脸。
昨夜的惨烈好似噩梦,可周身疼痛却刻毒提醒,这噩梦大概永世也难转醒。
景王轻拍了拍她的头,一如儿时的温存安慰,口中话语却冷漠惊人:“他死了——自尽的。”
她紧紧闭上眼睛,像是嫌阳光刺目也似;良久,才低声道:“他该死。”
景王道:“是,他合该死。你安心睡罢,哥哥守着你——李和的事我来善后。”他默然须臾,又轻声道:“丫头,你想见
他不想?我去找他。”
心口那道忽然刀扎也似的痛。她慌张地疾然摇着头,婆娑眼泪就如风里残露,登时摇散了半枕;她手指死死绞着身下绫单
,指甲缝里渗出了血,哀戚一如便连唇间吐露的话语:“我这般……我再不能见他了。”
“当时我只怕再见你……恁般残败,若再见你,如何不愧死?”她手抚在那道刺目的疤痕上,满脸都是凄冷又嘲讽的笑:
“孰知都是自作多情!你自家先远远躲了我——你躲得恁般干脆出脱!你当他是我逼杀的?你是怕了,还是厌弃了?”
“可我,可偏生我见你躲闪了,才知自己仍是想见你……仍想你来看看我,陪着我……”
他一声不发,只怔怔望着那点血痕也似的伤疤,那一抹殷红落在他眼中,如浓墨入水般氤氲散开,渐渐化作了一片铺天盖
地的血泊,没过了眼前她的容色狼藉,没过了李和怨艾的苍白的脸,没过了七年来一切是非恩怨,一应勾心斗角——他踉
跄着几步跑过去,紧紧拥起她,她浸湿了泪水雨水的单薄身体冰一样冷,倾落在他臂弯里,颤抖萧瑟如同一枚秋风枯叶…
…
“我错了!都错了!对不住——你为何今日才肯说!我苦命的……”
漫天的雨,夹着寒风凌烈,咆哮着从四方八方浇落下来,就如同他们俩这泼天的罪,无休止的罚;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翻
山倒海,叫人纵到天涯海角也无处可避……湮没了她,也浸透了他,到底是同罪同罚,谁也不能独得干净!
他竭力躲避了多久?日夜念着灭心诀,强逼自己忘了她。可当她再次落在怀中,那份被扼杀的痴恋孽缘霎时还了魂,困在
心底徘徊游荡,叫嚣为厉,直把他逼得如疯如狂,不人不鬼——原来这才是她与他今生最纠缠的诅咒,远非谁人一死成谶
,远非任何恶毒伤害,便可以取代破解。
当他满怀极度的痛苦与欢愉,急切到近乎逼迫地进入她身体,只觉自己一向分明的世界瞬间混沌晦暗,暧昧一片,再分不
清是非黑白,善恶对错。这突来的浑浊让他在身体狂欢同时,灵魂却恐慌到近乎昏聩,只能握紧她洁白脆弱的胸房,直到
她低微的呻吟将神智又唤回……他低下头用一个个绵长的亲吻抚慰她,辗转碾过她的脸庞颈子,最终停留在那片凄楚伤痕
上,无限疼惜,无比温存,似要将此生绝望又固执的爱恋一次倾尽。
狂暴残忍的极乐,就在一片罪恶里骤然降临,他全身颤抖地爆发在她身体里。一缕滚烫的泪水掠过她苍白的脸颊,一滴滴
灼伤了他的手指。他紧紧抱起她,吻她,喃喃道:“认命罢,瑾菡,你我都认命……你是我的人——我的命……”
认命,只能认命——今生今世,无论她嫁了谁,无论她完整破碎,无论他和谁走在一路,历尽苦辛折磨,彼此猜忌伤害,
他们都是注定要回来,再次纠缠在一处,谁也不能挣脱谁……天诛地灭,人伦律法,都只能一道认罪,一起伏诛。
窗外的雨,仍是倾盆而落;伴随着痛苦挣扎的欢爱,也还在纠缠继续。只这世上的罪恶污浊已太深,任凭再大的雨也洗涤
不尽;而七年间物是人非,错过的已不可追,做下的已不能悔,纵使倾尽情天恨海,又怎么能填得满彼此相隔的万丈沟壑
?此刻身心交融厮缠,一旦放开,又会离自己多远?又会如何敌对?
原来世间最深刻决然的爱恋,不是最甜蜜,而是最悲苦;不是最纯粹,而是最纠结矛盾——悲苦矛盾到相聚犹如仳离,得
到犹如丧失,相许犹如相负。
这爱恋,竟一如仇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