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上——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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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迁道:“若识破了你身份,那假主儿哪还能有性命在?他们现今还当他是正经王孙,仔细治疗关照,想是指望他换回家

主罢。”说到这里,他瞧着景王无奈一笑,道:“你道你是怎么无事——我告诉他们,你是我表弟。”

这话入耳,头个反应是好笑,跟着却又生出一丝疑虑:“就凭这个,便救下我一条性命?他们倒信你的话?”

林迁望着他淡淡一笑,道:“这缘故说来话长。简言之,他们现在主事的人,于我多年前有过数面之缘。”他起身把手中

空盏放回案头,又顺手倒了杯茶递与景王,口中却道,“所以对我也不便格外为难,倒留了几分客气情面。”

景王将信将疑道:“于是他们一见你便知劫错了人?可笑我还怕他们将错就错真杀了你,格外传信儿说愿意拿徐海换你。

”林迁不禁苦笑:“真多谢殿下厚情了——若不是这句话,怕他们也早放脱了我了。”

原是费尽苦心、博上性命为他觅条活路,孰知弄巧成拙,阴差阳错反倒断了他退路。这大错铸得委实可笑,可是沦落到现

下这无奈险境,如何笑得出来?景王咬牙看了他半晌,方恨声道:“总算你还有半分良心,没眼看着他们砍杀了我!”

这话虽冷,说时心怀却流过如许的热:想生死一线时候,他笃定是豁出一切护下自己;这昏睡的三天两夜,自也少不得担

忧操劳,照料守护。这一节他心里通透,却不肯宣之于口;似乎说穿了林迁便与自己打个平手,而他偏要教他深觉欠了自

己情——偿不清,又必得还的情。

这心思委实无赖到可算凉薄恶劣,偏林迁又似是要格外成全他,稍停了会,忽而道:“现下倒有力气说这断头话了……既

是知这险冒得大,你还偏要‘亲自来迎’?”

他声音低沉,脸上还是淡漠的笑,眼底却隐约有分温厚的光;景王便投眼锁定那缕暖意,轻轻笑了笑:“我不拿自己身份

来诱,万一他们担心我使诈,不肯来怎生好?”

林迁默了默,又道:“你不是已找了替身?又何苦还自己来?”

“不亲来,放心不下。”

这是实心话。之前不知几番步步推敲计划,弥补疏漏:徐海是假的,必然被当场揭发;所以有个王爷在此,盗寇发觉上当

头一个念头必然是将其挟掳。这须臾空暇便可供林迁走脱。如此谋划的胜算已是很大,然而自己仍是放心不下——他本不

是个谨慎到近乎优柔的人,可这一场豪赌押的却是林迁性命,委实输不起。

不过最终孤注一掷,倒也不全为这点担心:嘉靖帝如今仍疑心行刺案是自己谋划,不如趁此机会再演一场凶险的景王被刺

案,好教人知这冷箭是专对自己放的。这般即可救林迁,又洗脱了自己嫌疑。然而到头来功亏一篑,一箭双雕计,反做赔

了夫人又折兵,生生将自己也陷将进来。

诸事谋划妥当。却算余遗策,百密一疏,只因情令智昏,当时惘然。

他眸子忽然一闪,问林迁道:“你方才说,我已昏睡了三天两夜?——那假主儿还不知醒未醒?”

林迁“唔”了声,景王却低笑道:“这么说你也没见他?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他脸上笑意渐浓,语中不无调笑:“景王

爷为了救你,甘冒大险,受伤被掳,你却只管守了自家‘表弟’,都不曾说要去看他一眼,岂非太过薄情?”

林迁挑眉望着他,还没会过他的意思;就见他从衣袖里侧扯下一个微小物件,拈在指间举到他跟前,却原来是枚赤豆大小

的丸药:“你不是说盗寇对你还客气?待会儿就说,你要看望景王——你手快,把它下到他饮食汤药里。”

15.宁见素衣同子归(下)

林迁见那丸药古怪,不由疑道:“这是什么?——你要作甚?”景王将丸药掷到林迁手中,淡然道:“是断肠草合的安乐

丹,专给厂卫做暗事用的——小心,这东西药性缓,但烈得很。”林迁心下徒寒,低声道:“他为你出生入死,你居然…

…真也凉薄!”

“凉薄?”景王挑眉瞧着他,竟轻笑出声:“你懂得什么?我这是成全他。他若不死,万一透出我的身份,便是叛主大罪

;即便他继续以假做真,盗寇若与倭人敌国勾结,挟此奇货向朝廷勒索,这罪过便是诛了他十族都不够!现下只有他死了

,才能确保我身份不露,盗寇见景王已死,自也没胆子再向朝廷狮子大开口——区区一条命,既完了他忠义,又保得天朝

国威,难道不是极大成全?”

论起这些朝堂心机,利害谋划,林迁诚然远不如他精通;何况话已说得如此直白,使得林迁亦觉他思虑地极对。可这微末

毒药擎在掌中,宛重千钧,如何能拈起去夺人性命?他瞪视他半晌,最终冷然道:“殿下,林迁这手向来只捕风捉影,做

不来杀人勾当。”

“你不杀他,就是逼我死。”景王单薄唇角一勾,缓缓道:“我是国朝亲王,今上亲子,岂能落在贼手,任其拿我要挟朝

廷,纵放重犯,割地赔金?朱载圳绝不为如此辱国,辱君,亦自辱之事!因此事败之时,我唯一死。”

他自林迁手中拿回那枚丹药,牢牢捏在指端,黑洞洞的眼瞳盯死了他,沉声道:“安乐丹必送一人升天。我与他,孰轻孰

重,谁生谁死,君裁夺之。”

他目光笃定,神色坚毅,全不似手拿夺命药与人赌命;甚或口气也是决断多过征询,挟制多过说服,显然的以情要挟,不

容违背。

林迁凝目看他移时,眼色沉了沉,便一言不发伸手接过丹药。景王道:“当心些儿,也莫慌。”顿了顿,又道,“使出当

年‘红线盗盒’的本事,莫叫人看穿了。”林迁只淡淡瞥他一眼,便起身向外去了。

他目送着林迁一路出去,便收拾精神勉力起身,蹑足走到门口,掩身门后窥目看觑。才见门外拐角一条木梯直通到底,阶

下两端插着几个粗衣壮汉,显是守卫。林迁正负手立在底下,跟着一人走来,低声说了两句,林迁便与他相跟去了。因见

戒备并不太严,对林迁态度亦不粗横,他心里越加疑惑起来:所谓的寇首与他,到底是怎样的“数面之缘”?

其实自行刺案以来,存疑之处甚多,现下叫林迁去结果那假主儿的性命,委实不乏试探他的意味。可这一局接连一局,若

真都是林迁与人勾结做鬼,或许此时自己身份已被人识破,林迁尚做如此意态,不过是哄住自己,好方便他们行事。一想

到此节,心头寒意侵蚀,却又响起个声音疾疾否认:“不会,决计不会!若真是他搞鬼,行刺时他何必替我一命?更不会

自己承认和寇首有旧……他也不似能设这狠局的人。”

然而若真有隐情,此时百般猜度都无用,林迁亦未必实话相告。他折回阁内,放眼打量起这处别致的牢狱监房:阁间十步

见方,四壁的木隔板打磨油漆地光可鉴人,地下铺着绿底青花毡子。条台案几,字画瓶鼎等一应俱全,井井有条,门窗上

还吊着软罗纱和细竹帘,看来极为幽雅宁适。若不是微觉海浪浮动,绝不会想此刻漂泊瀚海,身陷囹圄,反以为是桃源山

居,故乡闲梦。

他走到竹帘前掀起一看,见槅门直通着甲板露台,外围着舷栏与舷墙。正是黄昏时分,放眼望去,海天交际一片绯赤云霞

,夕阳熔金,揉碎在万顷碧波上,粼粼潋滟;层层细澜在脚下荡漾,教人如踩云雾,微觉眩晕。他微一苦笑,心道:“果

然不须如何戒备……这茫茫瀚海,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怕插翅难逃!”

既然脱身无路,他索性不去烦恼,只凭了弦栏,安心看赏碧海落日。待林迁回来时候,夕阳已坠沉海底,阁内昏暗,一抹

月辉浮起,莹然泛在湛湛水波上,把他的影子幽幽然投在细竹帘上。林迁默然点燃案上台烛,红影飘摇里,就听得他问:

“都妥当了?”

林迁没答话。他掀帘走进来,见烛火投影下,林迁脸上一片空落落的白,不由轻笑道:“至于就这样?男儿丈夫,恁的没

决断,真连瑾菡也不如——这模样没教人瞧出来罢?”

“我把东西给他了。”林迁停了半晌,才低声道:“他已醒了,见我来,就知为何……他教我转告,说‘自当死义,请殿

下自重’。”

景王只“唔”了声,再无别话。林迁又道:“他还说,夜半自会服药了断,免得带累我。”景王一笑,却道:“杜炳良带

出来的人,倒靠得住。”

林迁瞭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闷然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歇了罢。”说罢从榻上取了枕被,铺到榻前地上,景王不禁

问:“你做什么?”林迁头也不抬,自顾理着铺被,闷声道:“我睡地上,殿下自管安置。”

景王两步过去,挡住他手:“胡闹!这地板如此湿潮,如何睡得?你身子本就没养好。睡也该是我。”林迁看着他眉头一

挑,讪道:“小民不敢。殿下金尊玉贵,哪受得这般委屈风险,可不是我的不忠义?”景王失笑道:“你还为这个置气!

别胡闹了,到了眼下这境地,顾好自己身子是正经,免得有机会能走也走不脱。”他微微凑近林迁耳畔,低语道:“不是

说我是你表弟?长幼有叙,没个哥哥睡地下,弟弟在上头的理儿。你再固执,叫人看出端倪来,那侍卫可白死了。”

林迁闻言脸一沉,甩手将枕被丢下,只恼然盯着他;景王忙捡起来放回榻上,含笑道:“你睡榻上,我也不作践自己,非

矫情地自讨苦吃。一人一边,夜里有事也好应对。”他见林迁眼中恼色更浓,忍不住低笑道:“我昏的那几天,敢情你没

靠了我睡?现下倒跟黄花儿闺女似的——怕什么,外头那么多人守着,我也没心做歹事。”

说是没心做歹事,可真待熄了灯火,两人合衣同榻睡下,隔衣透传他和暖体温,心意仍止不住一丝丝地浮乱起来。他转脸

看觑林迁,淡薄月辉流泻脸上,眉目轮廓都掩在挺拔鼻锋投下的暗影里,轻缓呼吸合了隐隐涛声,教人数得心悸又心软。

他忍不住微微凑近了分,林迁鬓边几丝散发就抚了上来,惹得自己颈间一片酥痒,猜知他也没睡,便不禁凑在他耳畔轻声

调笑:“表哥,表哥……你是几时攀的我这皇亲?”

林迁微微睁开眼,叹气道:“攀你这高门有甚好处?自撞见你,不是挨刀,便是被掳,如今连人也杀过了。”

景王好笑道:“哪来恁多怨气?自遇见你,我岂非也除了遭刺便是被绑,能不能有命回去还不知……我也没怨。”

林迁侧过脸,瞥着他道:“看来你我八字相犯。此番若得脱险,赶快两散,莫再彼此连累。”

“我倒宁愿被你连累。”景王低笑道,“表哥须知,这便是‘冤家’……”

他腆面说着轻浮话逗引,正待看林迁是恼是冷,忽听得下头甲板足音橐橐,似乎情急慌乱。林迁脸色豁然一变,景王倾耳

听了片刻,便淡然道:“……想是他已服药了。”

方才的暧昧情思一扫而空。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陷进一片清冷沉默。过了半晌,林迁道:“睡吧。”便合上目,侧脸向外

。景王只能低声苦笑一句:“看你是个冷情人,倒真也心软。”

虽略感失望,暗中倒也安心——这么一个人,哪会欺他叛他?

16.载驰于野谁因极(上)

台州大营。总督中军大帐。

“东翁,就这般把手里云子儿敲碎,也堪不破这阴阳迷阵。”

灯影摇红下,胡宗宪和一名中年文士相对而坐。那文士手里捧着茶盏,极是悠闲地品咂;而胡宗宪则蹙眉凝目,指间拈了

枚黑子,笃笃敲在棋盘边上,听见他如是戏语,方含笑道:“你徐文长的棋力太盛,我哪能不多斟酌?所谓一着不慎,满

盘皆输。”

徐文长道:“只怕迟疑久了,才是一败涂地。”胡宗宪抬眼看着他,问道:“哦?文长何意?”

这真是从没有过的疑问。这文长本名徐渭,浙江山阴人,擅书画,精文辞,通军事,才名冠绝一时,嘉靖三十六年被胡宗

宪延请入幕府,司掌文书,参赞军务。当初那纸惹得嘉靖龙心大悦,奠基胡宗宪优隆圣眷的《进白鹿表》,便是出自他手

。这几年他随胡宗宪征战东南,剿倭寇,诱捕汪直、徐海,不知献上几多奇谋妙计,是胡宗宪最为倚重信任的幕僚,可说

是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

徐渭略一笑,放下茶盏,缓缓道:“东翁今晚一直这般心神不宁,可不就是为了景王被劫一事?现下心头天人交战,衡量

得失,举棋不定……东翁,我猜得可对?”

胡宗宪苦笑道:“果然都瞒不过你!老实说,现下我心里真不敢下甚决断。恩相的手书里就一句‘景王于京中被徐海余寇

掠之,当潜往南海’,多余一字无有,中个意味真叫人捉摸不透!若说教我有作为,半分交待没有;若说不许我轻动,却

又点明了这王爷怕到了我这里……这倒是教人怎生处?”

徐渭冷笑道:“严阁老这般做,怕是要试试部堂大人的心了!恐怕自己也拿不定主张:能从盗寇手里救回皇子,当然是不

世之功,但若有个失手,这罪名怎兜揽得起?说到底,严阁老也是信不过,部堂大人到底有没有把握,从徐海余党手中把

个亲王活生生救出来?”

胡宗宪摇头,长叹道:“虎口拔牙,谈何容易?我实是半分把握也无有,偏就被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撒手是罪,出手也未

必无过——你教我怎能不迟疑?”徐渭道:“然而此事,最怕就是迟疑。”

胡宗宪闻言看定了他,徐渭长出一口气,缓缓道:“东翁,你信也不信?此时这景王失踪的消息,怕除了严阁老和王府眷

属,全天下无几人知晓。就是圣上也未必知道!”胡宗宪点头道:“这是自然的。这事体太大,恩相必然要压下来。不然

不独他,六部九卿,守备兵将,京中一半高官显贵都要引咎待罪了。”他顿了顿,又叹息道:“可是这般恩相担的风险也

太大,一旦景王回不来,恩相如何补掩?圣上该如何震怒!”

徐渭摇头道:“其实即便在圣上那头,也是宁愿这事被压下的——圣上偏爱景王爷,这已是朝野皆知;若真有意将皇位传

于景王,怎能教意定的继位人出这等风波,闹得天下皆知尽失威望?一个沦落贼手又累得朝廷蒙羞的皇子,哪还有资格继

承大统!因此圣上即便知道了,也只会装作不知。严阁老自己把事情压下来,倒是正顺了圣意。然而,”他皱皱眉,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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