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抿了口,才道:“就如部堂所说,一旦景王回不来,事情败露,圣上该如何?严阁老该如何?届时圣上必然会重办严
阁老,既是泄愤,也是做个样子给世人看,为自己和景王分讥。因此到这地步,景王回来,严阁老在圣上心里又是大功一
件;景王若回不来,严阁老就不能不认罪伏法了。”
胡宗宪默然不语。徐渭又道:“方才我又为何说此事迟疑不得?部堂,你我若是徐海余党,擒拿到亲王,该会如何?要么
直接挟制朝廷交换徐海——而徐海留到今日不杀,也是部堂一直力保,到时徐阁老的人便会就此大做文章,难保圣上不会
因心痛爱子,将这烂帐全算在部堂身上!又或者他们索性和倭寇勾连,将这皇子做肉票盾牌,来要挟你这浙直总督退兵弃
城。到那时,部堂又该如何?”
胡宗宪豁然起身,负手在地下踱了几步,忽的停下回转身子望着徐渭,沉声道:“文长的意思我都懂了——不论有无把握
,此番这景王却是非救不可了。不然恩相和我,也没一个逃得过。”
徐渭道:“正是!而且不但要救,还要速救。要赶在事情还没揭开之前,悄悄去救。这般万一有个不测,也能寻个理由推
脱。一旦闹到天下大白,部堂可就没半分腾挪余地了。”
可是速救,却又如何入手?徐海余党到底将景王掳劫何处还不得而知,即便有了踪迹,又焉得不投鼠忌器?两人正在相对
无语,思量无计时候,忽然帐外侍卫进来禀道:“部堂,有位京城来的殷公子来见。”顿了顿,又道,“他持的是司礼监
的勘合。”
京城来的殷公子?胡宗宪与徐渭对视一眼:“殷”通“朱”意,又身带司礼监信函,除了国姓皇族,谁还能如此托大?徐
渭疑道:“难道是景王已自行脱险?”话一出口,自己也觉荒唐。胡宗宪皱眉道:“文长先回避片刻——无论是哪路神仙
,我现下必要一见了。”
来的毕竟不是神仙,却更是个惊风惹雨的是非人。那双纤秀莹洁的手缓缓掀下风帽,一双如画眉眼便露在昏黄灯影下,却
是莹然噙泪,对他低声道:“部堂见谅……朱氏女代家兄求您救兵来了!”
胡宗宪失声道:“公主!”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见礼,脱口便道:“殿下怎的……”甫一出口便已醒悟过来,一转念却
仍打定主意装作不知。瑾菡望他一眼,道:“部堂还不知?四王兄在京被徐海余党掳走……”她凄然一笑,“妾便只能来
求您了。”
荣贵时一呼百应,大难来却求告无门。景王被劫事一出,瑾菡便与丁铎惶然磋商应对:嘉靖帝是必然要牢牢瞒住的,便是
一贯与景王来往密切的严嵩父子也不敢相托付——“严嵩本就老奸巨猾,万一他见王爷有难,落井下石,趁机改投门户该
如何?即便严嵩不会,严世蕃亦难保!”余者悠悠,即便有心也无力,更不足道矣。思来想去,就只剩了个胡宗宪。可一
向他与景王也是若即若离,危难关头,怎保他愿担这天大风险?
她不敢担保。把心一横,便只有亲身赶赴,当面求援。更索性将事情来龙去脉对胡宗宪托盘而出,又道:“部堂,妾知此
事千万为难,可是举朝之内,谁还如您这东南一柱,能救四王兄脱险?”她凝目锁定胡宗宪的眼,声音极轻微,却也极笃
定道:“妾人在此,便是担保——若是,若是真有万一,妾一人担之,绝不教部堂受累!”
胡宗宪恭容正色端坐一旁,默默垂着眼睛,心上却转过无数个念头:也怨自己大意,没提防徐海余党还有这般神通,在京
中兴起如许风浪!方才徐渭和自己的见识极对,自己已被牵涉其中,万万脱不了干系了。然而她如不来,营救景王不成,
或可寻个借口推脱责任,如今她亲身至此,一旦失手,还能寻得什么遮挡?说是“妾一人担之”,但力主不杀徐海的是自
己,累及皇子涉险的也是自己,一旦营救不成导致玉石俱焚,她能为自己担什么责任?如此泪眼卑辞,无非是绕指柔要克
百炼钢——她是软逼着他签了生死状,一肩抗下泼天风雨了。
胡宗宪自座中站起,上前两步对她拜下,道:“臣无能,唯知尽忠社稷君父;营救王爷一事,必然尽心用命。台州大营是
不测地,殿下万金之躯,岂能犯险?恳请殿下珍重,容臣派亲卫护送回京,否则臣万死难辞其罪!”瑾菡怔了怔,忽而亦
屈膝伏在他身前,低问道:“敢问部堂……您可有姊妹?”
胡宗宪一惊,待要搀扶却又不便伸手,抬眼一看,却见她眸中清泪盈盈欲坠,忙垂下目光,呐呐道:“……曾有一阿姊,
在我少年时,便早逝了。”
“景王长我三岁,自我记事便伴我护我。”瑾菡低低道,“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我母曹端妃被方皇后矫旨磔杀,我才
不到三岁,父皇便将我托给吕公公。王兄母妃卢靖妃与我母亲是远亲,一直照拂呵护我……部堂可知,宫闱暗斗酷似战场
厮杀,方皇后怎会放心留我这祸根?如果没有靖妃和四王兄,今日未必还有宁安在人世……部堂,骨肉之亲在前,养护之
恩在后,今日王兄沦落贼手祸福难测,我怎能袖手?”
她蓦地伸手攀上胡宗宪扶在地上的手,颤声道:“部堂,今日我是必不会一个人回去的!部堂或将我兄妹皆救之,或者,
便皆弃之!”
她手掌冰冷,寒刃一般绝然贴着他掌面,却蓦地一滴灼热袭上,却是眼底泪水坠落,堪堪滴在他指节。
胡宗宪抬起眼,定定望着她,移时,便重又俯身拜下:“臣遵殿下懿命。”
17.载驰于野谁因极(中)
胡宗宪正在苦思如何得到景王切实下落,却不知,这正主儿已悄悄潜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景王和林迁二人被禁于舱内,亦
不知外间天翻地覆,只觉那船满帆足力,一直向南行了十数日,中间似停靠一码头或岛屿,想是补给供养,未半日便又起
锚开航,却是折向东北。
孰知越行风浪越大。景王从未经过如此海上颠簸,兼之所中迷香甚烈,一连数日晕得昏天黑地,吐得口苦身软。林迁是南
省人,自少年便惯于行船,虽也时感头晕目眩,到底还有几分精力照顾景王。一个眩晕如病,一个疲于照拂,几日下来两
人神色都委顿不少。好在未几风浪渐渐止息,一连数日行驶地颇为平稳,景王好歹是恢复了几分元气,靠到帘外围栏上往
远处眺望半晌,竟失声道:“我们大概是到了浙江了!”
林迁问:“你怎知?”景王道:“胡宗宪曾呈我一部亲撰的《战略》,凝集他数年东南抗倭剿盗的心得,当日与我研读切
磋时,便对徐海巢穴和部营所在详细说与我听……如果我所料不错,头几天停靠的那处岛屿,便是徐海在南海的老巢黄岩
岛。从那岛屿折转向北,你算算这几日行的里程,大约便是到了浙江海域了。”
林迁犹自不解:“那又如何?”景王道:“胡宗宪现下可正在台州——他们是要拿景王殿下来拿胡大总督了。”林迁一时
不知该说什么,但见景王神色严峻,亦知此事极重大,果然听得他又低叹道:“看来他们以为正主儿已死,不敢真的与朝
堂勒索交易,便赌一把胡宗宪投鼠忌器,不敢担逼杀王爷的罪名,只得任其宰割了……想不到,我朱载圳,到底是做了他
们手里的刀!”
林迁心头一凛,忽然想起那日他斩钉截铁的那句——“朱载圳绝不为如此辱国,辱君,亦自辱之事!事败之时,我唯一死
。”忍不住一把抓住他手臂,疾然道:“那你——你要如何?”
景王摇头苦笑道:“我不能如何。他们本以为朱载圳已死,不过是虚张声势欺骗威吓胡宗宪,所以我现下就真死了,也于
事无补。”说罢,他忽而转眼望着林迁,眼底笑意渐渐聚拢,道:“怎的?你就这么怕我死?”
林迁一默,转开目光,撂开手道:“我自是不想你死——不是谁都像你,视人命为草芥。”景王失笑道:“你竟还记念念
不忘!罢了,现在你我都已自身难保,逸仙既然看重人命,先帮我好好想想,如何先保住自己性命?”
然而他都无有脱身良策,林迁又怎知如何逃出升天?谪仙人毕竟不是真仙人。两人皱眉对视一霎,景王略一犹豫,便道:
“有桩事我须得问你,你说你和徐海余党的头目有数面之缘,到底是怎的?”林迁瞧他一眼,淡淡道:“当年我在南京…
…”
话未说完,忽然甲板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细想,景王警觉,一摆手止了他话,低声道:“听——那是什么?”林迁凝神一
听,不觉一笑:“还当是什么,老鼠罢了。”孰知他脸色一变,身子往后微侧,顿足发急道:“什么鬼地方!竟有这孽障
——不知屋里可还有?”林迁又吃惊又好笑:“你竟怕这个?我还以为你真是个金刚身子铁石人!”说着忍不住笑出声,
学了他当日口吻道:“至于就这样?男儿丈夫,恁的没出息,真连女人也不如。”
景王脸色铁青,狠狠剜他一眼,恨道:“为谁我才到这地步?你真半点良心也无!”顿了顿,脸色稍缓,苦笑道:“我确
实怕那东西,却不是没缘故。”他伸手解开衣领,掀开腰间衣物,道:“你瞧,就在这处。”
他腰间肌理紧凑坚实,光洁肤面却赫然印着块半个巴掌大的嶙峋疤痕,林迁忍不住手抚上去,只觉表面微微凸凹,似是烙
伤一般:“这怎么落下的?”景王沉声一笑道:“幼时给毒鼠咬的……当时可差点要了我性命去。”林迁疑道:“在宫里
?”景王挑眉望着他,一壁掩好衣服,淡淡道:“自然在宫里——又是一桩糊涂案。我兄弟八个夭了六个,你不是不知罢
?”
林迁默然少顷,没由来道了句:“原来自小你……也难怪这样!”景王瞭他一眼,凉笑道:“你才明白?帝王座是血海池
,罗绮丛是刀剑林——就如我现下生死不明,我那三哥心里怕难说是愁多喜多!”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得阁外有人轻叩隔板:“林先生,用饭了。”听那声音,却不是这几日惯来递水送饭的小厮。二人走
进阁间,却见果然换了个青布短打的年轻后生,正低头站在桌案前,将食盒内的饭菜一样样端将出来。
想是那匪首顾念与林迁的“数面之缘”,在日常用度上并不为难,饮食亦是优裕洁净,景王虽自幼尊养,倒也不觉得捱苦
。连着几天晕船恶呕,脾胃虚火,此时见案上已摆了一尾清蒸鱼,配了两样菜蔬,那后生正往碗里盛着粳米白粥,顿觉食
指大动,两步到案前坐下,对林迁道:“愣着作甚?快填了五脏庙是正经!”林迁微一皱眉,自到盥盆处取了手巾甩给他
:“净了手!尊贵人偏生了邋遢病!”
景王飞快递了他一记眼风;那后生瞥了景王一眼,依旧把粥碗递给他,却忽的从袖中坠落一物,捡起捧到景王眼前,低声
道:“先生,东西落了。”
景王打眼一看,不觉脸色微变,原来他掌中躺的正是那枚羊脂玉蟠龙腰佩。这本是他随身不离的物件,离京前为乔装才摘
下留在府中,怎么到了这人手里?他念头数转间,就听得那人又俯在耳边微声道:“殿下,宁安公主已到台州大营。”
景王按定脸上神色,故作不解道:“你道什么?”那后生又道:“属下是胡部堂所派,潜在徐海部中已四年……此物便是
宁安公主交予胡部堂,叫小的寻到王爷时以为表记的。”景王道:“什么王爷?景王爷是在那边儿,你找错了人。”后生
缓缓道:“那人便是属下料理入土的——他腰间没疤。”
景王豁地凝目盯视着他,定定望了移时,才冷冷道:“好,很好。”他伸手拿起那玉佩拢在袖里,问道:“宁安公主几时
到的?京里情形如何?”后生低头答道:“详尽的属下也不知,公主与部堂只教属下禀与殿下,请殿下万务当心,掩好身
份,他们正想法营救接应,快则七日内便有结果。”景王“唔”了声,便起身到书案前挥笔写了数行字,交与那后生:“
你去罢,久了惹人疑心。这东西你尽力去办,若成了,速带来。”
待那后生去后,林迁忍不住道:“你就不疑他是假的?”景王咽尽口中粥菜,道:“这腰佩决计伪造不来,我腰间有疤,
也就母妃、瑾菡还有妃妾知道……这事瑾菡还做得出来。”说到这里含笑望着他,暧声道:“不过现下你也知道了。”
林迁此时没心思理他话里的轻薄之意,只皱眉道:“你现在什么计较?”景王淡淡道:“没计较。掩住自己身份,坐等胡
大总督来救——对付海寇他在行。”林迁道:“那你写那条子做什么?”景王抬眼看定了他,轻轻笑了笑,低声道:“那
是李时珍当日给你开的调养方子,我教他制成丸剂带来。”
“……据密报,小直部所率倭寇万余,战船百二十艘,昨日戌时起已陆续密结海上,想必意欲偷袭我部。”
时近黎明,台州大营中军帐犹自巨烛高燃,胡宗宪站在半间屋子大的海陆沙盘前,听身侧一名壮年将官侃侃禀告军情。他
凝神望了沙盘半晌,才道:“戚将军,依你所见,倭寇会先袭我何处?”
瑾菡独自坐在帐角,低头不语,闻言却不由向那将官多瞧了眼。只见他身材高瘦,并不觉如何威猛彪骁,只一张方脸历经
战火海风多年雕凿,看来格外沧桑坚毅,真铜浇铁铸也似——这便是胡宗宪麾下第一悍将,教数万倭寇海盗为之胆寒的东
南利剑戚继光了。
戚继光上前两步,拿起案上标旗木船,在沙盘上插点几处,一壁道:“属下愚见,倭寇此图怕是在我大营东北,部堂请看
,我部现今大多集于台州及以西,如他们趁夜在象山、奉化等地登陆,我军必然急行回援,他们便可乘虚而入,一举攻下
台州。”
胡宗宪点点头,又道:“那你现在是何应对?”戚继光道:“部堂坐镇中军,兵分三路,一守海门,一守台州,属下自带
五千人赴宁海,布‘品’字阵围剿之!”胡宗宪皱皱眉头,并不说话,一旁徐渭却道:“前日密报,汪直徐海残部也从黄
岩岛老巢调集海上,那么戚将军看,这一处又当如何应对?”戚继光略一顿,便绝然道:“这点属下早有计较。密探已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