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上——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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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过,你倒是点醒了我……胡宗宪此番真也算被拉下了水。”

他方才还有些倦意,此刻一双眼睛已醒得雪亮,只望着案上笔砚,冷湛湛笑道:“这么说,我们就得多做些谋划了。你先

去找黄锦,教他让锦衣卫四处搜捕的时候,点明了是寻倭人;教严世蕃他们在御史里也放出风来。胡宗宪那里就不须去信

了。我担保,此一番胡总督定然着急,自会来寻我。”

瑾菡点头应了;景王抬眼瞧她神色,温声道:“吕芳、黄锦那里差个内监去,严世蕃也教个信得过的人去就成了,你自己

只管回去歇息——也累了一夜了。”瑾菡笑道:“我是无妨。”顿了顿,又道:“王兄若肯以这般声气对阿姊,她哪里还

会置气?”

景王瞥她一眼,并不答话,一转念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你是怎么请得的李时珍?”

他这一问却有缘故。李时珍原是湖北蕲州人,因医术超群,当年被楚王荐入太医院任职,后因劝谏嘉靖莫再服丹戕生,而

被吕芳和瑾菡借故遣出,说来实是和自己颇有过节的。他又素来恃才自傲,于王孙贵族前从不轻易折腰敷衍,瑾菡又怎么

请得动?他话问出口,瑾菡神色略一动,停了停,低低道:“是张居正……李时珍去他处为他母亲诊病,就住在他府上。

景王低叹一声,伸手抚了下她鬓发,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歇了罢。”少停,又道:“这人情,我担着。”

瑾菡去后,阁中无人,一时静了下来。他合衣闭目倒在内间的便榻上,只觉倦得额头发沉,心头却千思万绪,从昨日到现

下的一桩桩事,一个个人,走马灯般的在脑中转过。眼前一时是裕王温情仁弱的脸,一时是刺客毒蛇也似的寒刀;一时是

瑾菡隐含伤情的神色,一时却是林迁眉目间潺潺流淌的笑意,他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还有他唇间的那片化不开的僵冷苦

涩……口中那缕原已散去的辛酸滋味又重泛浓郁,他听得自己喃喃道:“你是何苦?——是感我的情,还是不愿欠我的情

?”

11.满城春光宫墙柳(中)

京城四大酒楼,乃是丰和楼、福禄楼、会仙楼与泰和楼。丰和矜贵,福禄奢豪,会仙风流,独城西南的泰和楼离皇城稍远

,近依什刹海,相较下幽静宁雅得多,最为文人墨客所青睐,来往进出多是清贵矜傲的才子雅士。因此,当这日张居正便

装简行,独自登临酒楼,眼见周遭皆是春风得意人,少年疏狂客,因想至自己青春时光,未免心里亦有几分怅然感怀。

然而人事更改,不复当年的何止自己?就如现下端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翡翠罗衣,肤光欺雪,目敛秋水,好似开在碧

荷上的一角素莲——瑾菡,瑾菡,顾名思人,可不正是美玉也似的出水芙蓉?而忆当年初见,确也正如新发菡萏,纯稚怡

人,端的教人怜惜。

可她是几时变做今日心肠?弄权术,谋算计,夺冤抑,甚至不惜染上至亲之人的血……仿佛一夜

间,在他一转眼的疏忽,便变得那么快,那么绝然,教他不及制止,也无可挽回。

而那容颜无改,心意全非的人,此刻却仍像当年那般笑盈盈的,甚或还说着当年的话:“我等你半日了。”

张居正目光回避着,略一拱手,恭声道:“下官来迟,公主赎罪。”

觉出他周身疏冷之意,瑾菡凉然一笑,再开口已转了场面称谓:“多谢大人赏光。这种时候请大人出来,是本宫不是。”

张居正道:“不敢。请问公主有何赐教?”

瑾菡抬眼看看他,竟起身提起桌上茶盏,亲手倒了茶捧至他跟前,低声道:“今日特来谢大人相助之情——李时珍救下林

迁性命,王兄很是感激。”

皎洁手掌托在翠绿细瓷上,宛如翡翠上落了一捧雪,清丽明艳得夺目惊心。十指纤长素净,尖削未染丹寇,在这样微寒的

二月天气看来,无端教人替她觉得清冷。何况他知,她也是真是惯来手寒的——曾一度,他忍不住将这双畏寒的手含在自

己掌中,细细地熨帖温暖;曾一度,终日怜不足她眼底眉尖的那缕清澈婉媚,当心捧着不敢轻触;甚至曾一度……

他不愿再回想下去,只起身双手接过那盏茶,低低道:“二位殿下纡尊,下官愧不敢当。”停了停,又道:“林先生高义

,在下敬服,请李先生相救乃是出自感佩之心。再者救人性命全赖李先生医术高明,与在下无关。”

瑾菡默了默,开口道:“张大人尽可放心,这一节王兄与我省得——大人荐李时珍为林迁治伤一事,断不会有他人知道。

”说罢,又淡淡笑了笑,低声道:“我总不致用此事害你。”

这徒然的直白坦率,倒教他心头蓦地一悸,不由抬眼去望她,正对上那双清湛眸子,眉间似带薄笑,眼底却一片寒澈清冷

。张居正一时几乎想说“我并非疑心你”,却见她目光一闪,又继而平淡道:“这几日林迁性命已无大忧。李先生既是大

人请来为令堂诊病的,待这一两日他伤情再好些,便请李先生回大人处,莫误令堂康健。”

张居正道:“家母是旧疾,请李先生诊视开方已毕,无妨了。林先生治伤要紧,请李先生多留府上几日便是。”

四目相对,眼底浮上千言万语,也只能相望无言。记忆里这么沉默相望还有一回,便是当日一别三年,他乍回京城,却知

她已嫁做人妇。初春日,宫墙内,狭路相逢,正见伊人凝妆俏立庭前,身侧有个清隽男子,温存含笑,伸出手欲携她步下

石阶。她一抬首望见他,登时颊畔春意销尽,眼底酸泪难抑;他看见她失了血色的口唇微微翕动,似是要诉说什么,便轻

轻摇了摇头,接着却又微一颔首。

他示意她什么也不能说,今生已万事说不得;他示意她什么也不必说,千般心事,他都已明了。

孰知到今日,已非咫尺天涯,脉脉不得语;而是千差万错,物是人非,无从说起。

瑾菡咬咬下唇,终于道:“那么多谢大人。告辞了。”她起身走出两步,却又停下,低声道:“那日的事,也多谢你。”

那日的事?是指遭逢大变时他的力阻维护,还是她已送到稚子唇边的毒药?张居正心头蓦地泛上一股辛酸寒意。待到她衣

袂已从自己眼前掠过,终忍不住唤了一声:“公主请留步。”

瑾菡回眸一看,他还是双目低垂,并不看她,只恭恭敬敬道:“下官斗胆,敢向公主进一言,请公主勿忘高阳、安乐之前

鉴。”

所谓高阳、太平,乃是唐代赫赫有名的两位恩隆宠深的公主,却都因弄权谋逆,事败伏诛。张居正以此二人谓之,讽喻警

告之意不言自明。瑾菡闻言蓦然回转身,清凌凌的眼睛逼视着他:“便是我要做高阳、太平罢,却不知今日的武后、韦氏

在何处?”她声音中一片寒涩,却犹自唇角冷笑,道:“更敢问张大人,谁又是李义府、宗楚客呢?”

武后、韦氏者,却是后宫妃子乱政,而李义府、宗楚客就是这二人的帮凶幸臣。以此对之,乃是暗讦李选侍操纵丈夫,干

预外事;更似有讽刺张居正助李妃干政,乃至暧昧不清之意。他骤然抬起头,只见瑾菡面色坚如寒冰,眼神中却隐隐藏了

一丝妒恨伤情,又觉说不出的萧瑟寞落。

他唇角浮上抹苦笑,向她深深躬身拜下,肃然道:“请恕下官失言之罪——恭送公主。”

说完也不抬头,只听得身前的湘竹帘子“哗”的一动,继而决然的脚步声伴着簌簌的衣袂轻响,一路走下楼梯,终于再也

听不见。直到阁间静下来许久,他才重又挺起腰背,方才她站过的地方已然空寂,而隔窗望去,街上那片倔强身影却一路

不回头,身隐轿起,到底是越行越远了。

景王所料不错。行刺事件一出,锦衣卫与东厂还未搜捕审讯出丝毫头绪,一场精心谋划的舆论仗便在朝堂轰然打响:先是

三五个言官投石问路,不咸不淡言道“皇子乃国嗣根本,伤损则动摇社稷”,要求彻查到底,务必拿住元凶首恶;待内阁

与司礼监也不痛不痒批了,便放出几人项庄舞剑,剖心剔骨地分析刺客动机,得出必是有人“窥觊神器,妄动国本”,不

动声色把层层嫌疑引到景王身上;等内阁批出个不置可否的“已阅”,果然便有人甘做仗马之鸣,一日内数人上本,直言

是因嘉靖帝多年不立太子,导致储君名位无属,才使心怀不轨之辈以为有机可趁,铤而走险,乃至谋害皇子——所谓“东

宫位虚,遂引不轨之窥;国本不正,难安众臣之心”,一席话真披肝沥胆,字字泣血,俨然二皇子虽遇刺而无虞,大臣们

倒担忧而销骨的情势。

而待内阁将这几份奏本的节略写毕,递入西苑,果不出吕芳所料,嘉靖帝勃然大怒,下旨直斥上本言官“讪言沽直,妄议

国本”,“挟公论而谋私利”,明里公忠体国,实则是为在储君前谋图拥立之功;甚或搬出哀冲、庄敬两位太子刚被立为

储君便夭亡的前事,重申“二龙不相见”之论调,怒斥其“甘损君父之明,不惜皇胤之危,大奸伪忠,丧心病狂”,将上

疏言官庭杖三十,发配贵州。

这道旨意一下,景王看着被贬言官的姓名履历,便对丁铎笑道:“严世蕃的这计‘引蛇出洞’倒精彩!哄得高拱把棋走得

这般急,正犯在君父头一处忌讳上,平白损了几员干将,何苦来?”

丁铎此时却是另一副思量:高拱等人只趁机催促嘉靖早立太子,而未在行刺主使一节上往景王身上穷追猛打,怕也是前思

后想,无奈那刺客逼迫景王太甚,席间众目睽睽,硬说是景王自为,委实过于勉强,不得已才舍本逐末。以此反思,这场

戏反倒不会是裕王一方所为,否则就该设计得更像景王操纵才是。那么幕后元凶却到底是谁?

他将这思量合盘与景王说了,景王略一沉思,道:“我一时却也想不透,这事委实太过蹊跷。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已把京城

搜了三四遭,居然没有查出那倭人的蛛丝马迹。如果当真不是老三做的,那么煌煌京师,森森王府,偌大一个活人,若无

他人接应安排,莫非是插翅飞进去的?”

丁铎叹道:“此事最可怕诡异之处就在这里。如果不是裕王爷他们,谁还能冒此奇险,对殿下如此不利?此番未遂,难保

无有下次。敌明我暗,殿下万务当心。”

这点顾虑景王未始没有,但近来实是心绪甚佳,便不将其太挂怀心上。一来高拱促使嘉靖帝立太子遭重挫,可见嘉靖并未

将储君名位属意在裕王身上,甚或是倾向自己的;二来行刺案虽悬而未决,但此时朝野上下都已知刺客乃是倭人,胡宗宪

耳目甚广,想必更早已耳闻,就待他自来投向自己剖白。原本百计笼络不到的人,此番倒有了绝佳契机,不能不说是‘因

祸得福’;三来近日来林迁情形大好,眼见得日趋康复。头几日还整日昏昏沉沉,只能开眼认人,饲食汤药;渐渐得稍能

开口,进些清淡饮食,形容神色亦大有起色。

这日下午他再去水云阁探看时,见林迁已能靠着枕被,半躺在塌上。因一直卧床,满头青丝半束半散,黑沉沉垂在颈畔;

身上只着了素白中单,披着淡青外袍,被子一直堆到胸下,左胸上略有块隆起,就是包扎的伤处了。因见景王进来,才要

开口,景王忙一摆手止住了:“别动,也别说话——李先生说你伤处最怕牵动。”他走到榻前坐下,含笑问道:“拿眼色

告诉我就成,我看得明白……今儿伤口还痛得厉害么?”

林迁瞧着他微微笑了笑,略一摇头。景王又道:“怕你闷得厉害,我还教程子瑭有空多来瞧你,又怕他聒噪,引得你多动

多说,倒误事了。”林迁忍不住开口,轻轻道:“何必殿下那么当心。我无妨了。”话虽如此,十几个字一出口,就牵动

胸口一阵闷痛,气息凝滞难继,脸色也白了几分。

景王见状急忙道:“快别说了!何必在我跟前逞强……”一转眼瞥见侍女端着汤药上来,便打至话头,略让了让。孰知林

迁瞧了瞧他,竟又开口对那侍女道:“请稍待。”

景王略一怔,遂省过来他是不愿在自己面前失礼,便道:“这怕什么,你用药就是。”说罢示意那侍女上前,林迁却侧脸

略一避,神色颇为尴尬:他其实也非全怕失礼,而是现下他不能大口吞咽,只能让人缓缓喂着,把药一毫毫含下咽喉,这

般孱弱婴儿态落在景王眼里,实也太过难堪。

孰知景王见他忽然脸颊微红,眉目间情思流动,又似为难又似羞恼,一时心头无名兴起,竟神使鬼差接过侍女手中药碗,

拈起调羹送至林迁唇边,微笑道:“你既不肯,只能我亲来伺候。”

林迁全没想他来这手段,怔忪间调羹已喂到唇间,一丝丝苦辛渗进口中;他不好再躲,只能相就吸吮。偏景王见他进得如

此不爽利,还道他犹是推拒,忍不住悠然调笑道:“和我还矫情什么?喉里淤血也是我吸出的,难道还要我再口对口哺你

?”

这话才落,林迁猛地咳了声,含在口中的药便喷然呛了出来;景王吃了一惊,却见林迁脸色骤变,跟着一阵撕裂般的咳声

暴作,额上冷汗淋漓而下。他急忙喝令侍女去叫李时珍,一转身却见这救星不知何时已站在厅中,手捏金针径直走了近来

,抬起林迁手臂找准穴位刺将下去。他针灸移时,林迁咳呛才稍止,却已是满脸惨白,鬓边散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脸侧一

片。景王怔怔瞧着他,不知所措道:“李先生,这是……”

“这番算轻的,还未咳出血。”李时珍头也不抬,只拔了金针,解开林迁衣带去探看伤口,冷然道,“殿下就想拿人取乐

,也请分个时刻,如此是要累得痛死他?”

12.满城春光宫墙柳(下)

景王被叱责几句委实不算冤枉。李时珍真不愧为当世第一神医,确有“生死肉骨”之能,经他妙手施救,又缓缓调理一月

有余,至四月草深花乱,新荷抽枝之时,林迁竟已能下床行走,行止作息与常人无异。景王惊喜之余,便一时忘了屡次被

他顶撞讥讽的难堪,只顾感叹李时珍医术如神。

这一日他照例又过来给林迁诊治,先观了他颜面气色,又教他解了衣襟去看伤口——真亏他一手绝技,几经药石,那道深

及心窝的刀伤业已愈合,只留了一道绯色的印子划过胸口,仿佛白瓷上染了一抹丹砂。

大概是自己看着也觉满意,李时珍含笑瞥了林迁一眼,道:“呵,到底是凡人难有女娲技,无力补天!你这般好肌肤,却

还是留了道疤,也算是‘明珠留痕,白璧微瑕’罢?”

林迁给他哂得脸上一红:“先生莫拿我玩笑。又不是女流,就一身是伤疤也没什么,”他背过身系上衣带,道:“林迁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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