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教裕王一派得益?
瑾菡正自不安不甘,便听得景王道:“你去找吕公公,烦他这两日做妥两件事——第一,把这几日各地报的灾荒请赈的奏
章给君父看,同时教内阁和户部拟出赈灾条陈;这第二嘛,”他极是古怪地笑笑,“去问问,这几日内殿值夜的都是谁?
”
23.只是当时已惘然(中)
所谓“扶乩”,乃是先备好一个盛了细沙的大盘,在筲箕上插了乩笔,求乩人先要斋戒沐浴,而后在心中默念祈愿之事,
再由两个乩手一人扶了筲箕一端,闭目凝息,静心感应所请神灵的指示,将其划在沙盘上,便成为神谕经文。此法起于唐
末民间,渐为道家所用,宋元之后愈加风行,直至今日乡民愚妇以此问祸福凶吉,文人雅士以此求先贤诗文,而今上嘉靖
帝则以此决定国事政务——这端的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了。
然而此次扶乩,问的却不但有国事政务,亦有家事私情,乃至宫闱隐秘——旬日之间,山东与苏北蝗灾,陕西一省旱,沧
州地震,禁内长春宫大火;三日前杜康妃病故,前夜西苑突显亡灵……天灾人祸并了鬼怪乱力,外朝内宫皆不太平,教这
位道君皇帝焉得不请神灵示下?更有甚者,或是为了向神明示以虔诚,他此番竟未教蓝道行插手,而是与司礼监掌印太监
吕芳两个亲自扶乩,终请下这十二字神谕法旨:“生而贵宠,死而怨抑,能无为厉?”
“生而贵宠,死而怨抑”,除之曹端妃,更复谁人?
于是待周遭侍从退下,嘉靖帝便问吕芳:“曹氏坟茔何在?”吕芳略一迟疑,方低声答道:“回主子爷,端妃当日凌迟毕
,尸骨入安乐堂焚化后,骨灰葬于西山碧云寺。当时并未起坟树碑,如今怕是,怕是已无迹可寻了。”
当日擎掌说恩情,一朝红颜弃荒野。而今方后要入皇陵,康妃葬以哀荣,冤死的孤魂能无泣血怨抑?
次日,司礼监传出嘉靖帝中旨:“北抗鞑靼,南御倭寇,数省灾荒,国库匮乏,诸事当从俭节用。”因此杜康妃丧事简办
,只按寻常嫔妃待遇出丧;而为体恤裕王仁孝之心,许其为母服斩衰三年,其余各庶子女皆服齐衰一月。
虽是“各庶子女”皆服丧,说到底也不过只景王和宁安公主二人;虽说这孝衣穿得万般不情愿,但场面功夫还是不得耽误
:景王府、宁安公主府皆除了吉色,并在宫内按制各设祭坛一处。出殡前一晚,景王又着了孝服,进宫为康妃亡灵晋香。
裕王原本身体荏弱,连着半月操持丧仪,心情悲痛加上身体疲惫,旧病也有发作的征兆;正在煎熬间看见景王到来,也不
知是触了哪根情肠,只执了弟弟的手眼底泛泪,无语哽咽。景王便也借梯下墙,把兄弟情深的戏码演得尺足加三,一壁抚
持哥哥肩头连声慰问,一壁表态今夜决计不走,定要陪同王兄守灵,同抄超度经文。
于是这夜康妃灵柩之前,深宫幽冷,素幡漫天,这对儿龙子凤孙骨肉兄弟并肩而跪;一色孝衣遮掩了两般心肠,四行酸泪
却暗淌着万般算计。饶是景王惯来做戏,守灵出殡完毕后也觉身心俱疲,孰知才回府中便迎头撞上一桩事:浙江总兵俞大
猷因剿倭不利,致使福建三地横遭荼毒,现已押解进京,等候裁处。
所谓“剿倭不利,殃及别省”,委实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倭寇侵扰国朝三十年,沿海一带北至南直隶,南至浙江、福建
皆被祸及,但浙江因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最为倭寇垂涎,一向以来所受戕害也最烈。兼之汪直、徐海等海盗汉奸也聚
集在浙江,因此胡宗宪职授浙直总督,以台州为大本营,把抗倭的主战场放在了浙江沿海。年余来俞大猷、戚继光在浙江
连打数次胜仗,使得一省无有倭寇海盗立足之地,然而自古强盗都是望风下山,顺势牵羊,浙江风声紧,倭寇便转向福建
登陆,大肆烧杀淫掠。
福建军备粗疏,被偷袭的倭寇杀得措不及手,节节失防,连丢了横屿、牛田和林墩三地。福建官员怕担责任,便由巡抚大
人领名向内阁狠狠参了胡宗宪一本,弹劾其只管自家门前雪,把浙江境内的倭寇驱赶到了福建;偏偏严嵩因丧妻大病一场
,尚不能理事,代父行权的严世蕃懒得为胡宗宪遮掩开解,直接把弹劾的奏本寄到台州大营,叫胡总督自家瞧着办。而胡
宗宪的反应更是出乎所有人预料,既不辨冤,也不反咬,反而痛痛快快把俞大猷绑上囚车,押往京师候处。
因此原本只待好戏上台的京内百官竞相错愕,怎的向来桀骜难驯,又最善狡辩的胡总督大反常态,不但轻易认了这笔冤枉
债,还把自己的心腹爱将推出领罪?唯有景王心底透亮,只对丁铎冷笑:“那道假军令到底是胡宗宪一块心病,这就要借
刀杀人,毁尸灭迹呢!”可是俞大猷死了不打紧,胡宗宪得了撇清,自己岂非就少了一道制衡他的灵验符咒?师徒两个商
议半日,还是由丁铎出面寻了严世蕃,请他纠结御史为俞大猷开脱;鉴于这小阁老的一贯秉性,景王自少不得破费些财帛
,好哄得严世蕃将事情做得高兴圆满。
这些事瞒了内阁,瞒了百官,瞒了胡宗宪,却独不能瞒那个糊里糊涂获罪,又莫名其妙被救的俞大猷。待他从诏狱中被放
将出来,丁铎便点提这位耿直猛将往严府中去,当面致谢严世蕃的搭救之恩。孰知同在严府等着他的还有“专探严阁老病
情”的景王,严世蕃亦是笑如春风,不敢居功:“俞总兵此次能化险为夷,全赖殿下相救。”
这一日景王从严府回来,天已薄暮。时已六月,暑气渐浓,席间和严世蕃等人多吃了几杯酒,这时身上不免有些燥热,便
信步往枫晚阁走去。一路杂花乱眼,蝉声躁耳,扰得他心里也起伏不定,烦闷浮躁:一时眼前闪过裕王似仁懦又似阴狡的
脸,一时又想起胡宗宪开海通商的经国方略,一时耳边却响起杜康妃出丧时嘉靖看到裕王幼子时的话——“此子不似乃父
,反肖其祖!”
他满心的乱麻官司,自是疏忽看路,穿过月亮门时便几乎和对面来人撞作一处;他还道是府里下人不择路,贵王脾性登时
发作起来,正待一脚踹出去,孰料抬眼一看对面的脸,这一记打骂便硬硬收住,反换了一声凉哼哂笑:“怎的,生生躲了
我大半个月,今儿倒在这里候着我,格外演一出‘花影玉人来’?”
这话实是强词夺理。回到京城近一月,他不是忙着与裕王勾心斗角,便是沽恩市惠,钓买边将人心;偶尔腾出闲工夫,还
要整顿家政,教训怨妻,委实分身乏术,哪有精力时间理会风月情长?他既不来,林迁自也不会主动去扰,偌大王府似重
山阻隔,两个人倒当真大半月未见。景王明知是自己疏忽,但仍一口咬住对方没情分:“我这大半月累得半死,你也不瞧
一眼——好好儿把你在家里养着,全换不来半点良心!”
林迁皱眉道:“谁个求你收留了?在船上我便说要回扬州,不知是谁硬不许我下船!”景王道:“来是你自己要来,走也
是你自己要走——真当我这里是客栈驿馆?”他轻轻一笑,凑近林迁耳边道:“上得梁山还能轻易下?索性就留下做了压
寨夫人罢。”
林迁懒得理他,只瞥他一眼就要往前走,景王伸手一扯,便把他拦腰截在怀里,低头往他唇上重重吻落下来。
真也奇怪,不见时未必多么挂念,此时抱个满怀唇齿交缠,才觉得自己是揪心枯肠地想念着他。景王紧紧抱持着他肩背,
口唇吮吻啃咬良久,又一路辗转吻至他颊侧耳畔,一壁问:“怎的,你也吃酒了?”
林迁不觉一笑:“舌头忒也灵!自己家冲天的酒气,还尝得出别人味道——我方才去翰佑那里了,他才得了坛上好的竹叶
青。”景王气得又在他颈子上重重咬了口,恼道:“没工夫陪我,有兴致和别人喝酒!程子瑭也是不想活了,明儿我就撵
他去山海关吃沙!”
林迁嗤道:“我不如你的意,你就拿旁人撒气。”景王略放开怀抱,望着他眼底,轻轻道:“真当我是吃味儿?——莫忘
了,李时珍说你不能喝酒,我是怕你和他混着忘形,白作践自己身子。”
夏夜如水,触肤沁凉,恰有微风轻掠,送上缕缕酴醾香氛;林迁给他这般环在身前,瞧见他眼底敛了几分情思笑意,在淡
薄月色下似隐似现,却偏偏比什么徐风花事也温存醉人。
林迁看了一霎便垂下目光,轻轻推开他手臂:“既累了,回去歇了罢。”景王叹口气,道:“你总是这般——我一靠你近
些儿,你便躲闪开。莫非忘了那日在船上,你还问我和你一起死了,后不后悔来着?”林迁瞥他一眼,轻笑道:“是,我
是问了,可你到底也没答!”
景王瞧着他不说话,忽而又一把将他拉进怀里,低声问道:“就因为我那日没答,你才不肯信我的?可那种情形下怎能想
明白——真若死了,追问后不后悔还有什么意味?现下我们好好活着,好好相待才是正理。”林迁默了默,道:“是,好
好相待才是正理——我也正是想与你好好相待,才会如此。”
“你的‘好好相待’,便是一直与我这么不远不近?”景王苦笑道:“偌大的人,玩什么欲擒故纵的小孩子把戏?你明知
道,你越这般,我越不甘心,定然使尽手段,非叫你从了我不可。”
林迁挑眉瞧着他,一笑道:“我劝殿下莫要仗势欺人。”景王也是一笑,声音却低沉了下来:“我也奉劝,你莫要恃宠而
骄。”他放开抱着他的手,退了半步,道:“林迁,其实你知我不忍强你伤你的……你定也不想你我到那步;可天长地久
,我终不会一直如此耐心消耗,你也真叫我没法子了。因此你要自己想好,我这个人,你究竟是要也不要?”
林迁只看着他微微地笑,却始终不答话。景王便也笑着道了最后一句:“我也真该走了,今儿晚上我还要去何氏那边。”
24.只是当时已惘然(下)
景王口中的何氏,便是瑾菡用心良苦寻来奉与他的那个“卫子夫”;若不是曹妃在担心丈夫被掳在外生死未卜之余,还有
兴致在卢靖妃面前告一记酸状,景王其实都想不起自己府里还有这个人物。他本未对此人上半分心,今晚倒真要教她侍寝
,一来是和曹妃置气,二来亦是故意去激林迁的意思,三来却亦有分不得已的心肠——就如丁铎所说,天家子嗣乃是社稷
传承之根本。若是机关算尽,最后输在一个小娃儿身上,岂非太过冤屈荒唐?
因此一壁带着赌气使性的恶意,一壁挟着无奈妥协的自嘲,当夜他便真走进了何氏所居的杳翠阁。这栋小楼孤零零躲在王
府内院的最西侧,因地势低洼阴潮,一直空着,何氏入府之后就被曹妃发配到了此处。眼见庭院荒凉门户敝旧,真颇有点
冷宫意味。想是知道了他晚间要来,侍从仆妇们倒格外打扫清理,并照规矩在廊前挂上一溜儿大红琉璃鎏金宫灯。辉煌煌
灯火通明,越发叫这陈旧萧索之相无处可藏,看得他更觉意兴索然。一路径入暖阁,何氏已早早凝妆端坐房中,见他进来
,竟似惊得身上一颤,便忙俯身见礼。
他没说话,只转身坐到案前椅上,打眼向她一看,身上翠绿色花缎袄子,下头是鹅黄绸马面襕裙,烛光下看来倒也清新悦
目,这才道:“把头抬起来。”
何氏没动。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她方才微微扬起来脸,却仍是低垂了双目,不敢与他对视。
其实她生得很美——肌肤如雪,端庄圆润的鹅蛋脸儿,眼波清媚;小巧丰润的唇边若隐若现点了个梨涡,看这便是不喜也
带了丝笑意。
他心头苦笑,想倒真难为瑾菡煞费苦心:确也是个能让男人动心生意的尤物。
少顿了顿,淡淡道:“歇了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何氏肩膀微微一抖,毕竟还是走了过来,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绊子。她的手指冰冷迟涩,触到身上好像是
深秋的细枝,犹自微微颤着;景王忍了忍,终于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自己解下外袍抛到一旁,只着了中单躺到塌上,闭
目不语。
何氏呆站了一霎,便吹熄了案上的烛台,只留床边一根细烛,轻轻放下纬帐,背对着缓缓除去袄裙,悄无声息钻到他身旁
躺下。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躺着。案台烛火微微,在碧罗绣帐上映出一圈摇摆暧昧的影;他鼻端萦着缕浅浮脂香,耳边听得她的呼
吸轻浅急促。他皱了皱眉,便翻身压到她身上,隔着一层轻薄衣衫,女子丰润柔腻的肌肤水一样流淌过他的胸膛,温顺而
细致。稍停,几把扯开自己和她身上仅余的衣物,便俯身冲入她的身体。
她在他的身下瑟瑟发抖,僵直胆怯地承受他毫无温情的冲击;他双眼盯着榻前的烛火,蛮横冲撞,脑中却不断划过另一个
人的模样——他临风而立,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琴弦,身后是一片苍碧色的清寒湖水;他挡在自己身前,锋利的刀刃直插进
心口,几点殷红的鲜血飞溅到脸上;他从海水里浮出浸湿苍白的脸,几缕散发湿漉漉贴在颊上颈间,他半张着嘴急促地喘
息着,犹在问“你悔么”……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便粗暴地扯起身下的女人,手一甩把她翻转身,俯身又扑了上去;何氏终于忍耐不住,头伏在玉枕上
低低哭出声来。他怒火顿起,低喝一声“够了!”便豁然翻身下床,胡乱披了袍服出门决然而去。
这个夏夜似乎分外闷热焦躁。景王一路疾行穿过后花园,奔到水云阁时,已浑身燥热,汗水浸湿了衣袍。屋里的烛火还荧
荧亮着,他一把推开半掩的门,竹帘“咣”一声打在门上,正坐在案前灯下拿着什么端详的林迁吃了一惊,回身一看,景
王衣袍不整地站在灯影下,半坦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汗湿一片。
林迁一时居然怔住了,待回过神来,便一转手把手里的物件藏了起来;景王慢慢走近他,用一种激烈到近乎凶恶的眼神盯
着他,猛地上前一把紧紧抱着他,恨声道:“你到底给我下什么盅了?你说?!!”他收紧手臂,死命勒着他,沉重地喘
息着:“我从女人那里来,我就是激你气你,我才……可我想你想了一晚上,想得自己难过——我竟是不想你都不成!”
林迁瞧着他不说话,眼中神色倒不似欣慰或得意,反而是疼惜与伤感。他微微笑着,双手安慰也似的轻轻抚上他腰背:“
哪有什么盅?都是自己的心障。息了心,就不想了。”
“息心?你教教我,怎的息心?”他一把抚住他的脸,黑沉沉的眸子直对着他眼底,不依不饶问道,“我是真个走火入魔
!——你到底是谪仙,还是妖人?”
林迁仍只淡淡笑着,轻薄的唇角划下一弧浅淡的影;景王瞪视他顷刻,忽的不分由说狠狠咬上他口唇,俯身把他压倒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