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官商与海外诸国贸易。这样一来可坐收渔利抽取重税,大量白银自海外流入,就解了朝廷开支的燃眉之急;二来可杜
绝蛮夷海匪荼毒,既然能安然贸易营利,他们又何必拼命来抢掠?这反过来又免了生灵涂炭之苦,朝廷用兵之费;三来商
贸一旦畅通,沿海各省失田流民尽可行商谋生;何况海市商贸兴起,市井内桑麻丝织之业必然繁盛,到时大户巨贾不免要
扩场增机,多雇佣工,那些流民便是不为商,也可为佣,能挣一口安生饭食,便不致铤而走险,酿成祸患。以此三项,上
利国家,中富商贾,下安苍生,既解外患,又苏民困,这才是我国朝平边靖海,长治久安的根本之策!”
至此,他一篇密不透风的经略文章戛然收尾,剖析透彻筹划圆满,直听得景王也不禁砰然心动;他自席中豁然站起,走到
舷窗边眼望着滔滔江水,似是给这一番议论激起了慨然意气;然而众人只见他沉默半晌,最终转过来却只淡然一笑:“部
堂果然真好一番精深见地!怕是当今朝堂之上,从辅相到科臣,再没一个能想到大人这地步的。”
胡宗宪闻言微微苦笑,道:“殿下责得极是,是在下想得太偏了。”
“部堂勿多想,小王其实是极赞成的。”景王走回席间重又坐下,低头想了想,缓缓道,“只是此时说这些,却嫌尚早。
”
“剿倭清匪已延滞了三十年,军民死伤无数,钱粮耗费无算,朝廷是必要一个结果的,否则不但朝野议论不能相饶,就是
君父颜面又如何下得去?何况若不得完胜,便先一步开海通商,海外诸夷眼里我大明的国威安在?还以为我国朝真的不堪
其扰,所以才互市求和!因此只有先平边靖海,才能压服众议,说动天心,取消禁海制度。二来也只有彻底剿灭了倭寇,
才能打压下蛮夷气焰,为我朝通商争得有利境地。因此部堂,不管禁海和倭匪,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如今都是必须先剿倭
而后开海了。所以当务之急,还要全赖大人运筹,尽早剪除倭患靖清海面,小王才好运营谋划,徐图开海通市的大计。”
这番剖析听来甚是入情入理,他似是应允了胡宗宪,却是不知觉间又将担子踢回到“剿倭”旧题上,一句实在话不撂,似
虚而实,似实又虚得四面不着,只让人如进迷雾,不敢近也不甘退。胡宗宪心念数转,却听得瑾菡在一旁低低笑语:“两
位都罢了!折腾了这么久,好好儿的一个清净私宴与大家爽精神,你们又阔谈这些繁乱政务,还许人透口气不许?治国方
略,靖海大政,殿下与大人到朝堂上,军帐里尽可说去,就莫在这里叫我这‘无心人’和林先生那‘出世客’听得头痛神
悃了罢!”
一番俏皮取笑说得大家都是一笑,景王作势斥了她一句:“多日不见,你是越加骄纵无礼了!”胡宗宪却道:“在下得罪
,打扰公主雅兴。”一壁起身举杯祝道:“谨为殿下公主贺——春秋毓华,千岁长安!”说罢闭目一饮而尽。
酒才入喉,就听得景王的声音:“嗳,你不能用,只能瞧着我们喝!”他抬眼望去,正看见景王一记扇柄敲在林迁持盏的
手上,笑道:“怎的忘了李先生的话?你是常年要忌酒的!”
林迁一怔,遂放低了已举至唇边的琉璃盏,瞥了他一眼,含笑道:“谁说我就要喝了?这一记打吃得还真冤枉!”说话间
手掌蓦地一翻,洁白修长的指间已是空无一物,连盏带酒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还在惊愕间,忽见他又一手微举,向虚空中潇洒地张了张,那酒盏竟从天而降也似,稳稳落在指间,殷红酒浆犹自漫
漫荡漾。他举到唇边一口饮尽,遂把酒盏反扣案上,双眉微挑,望着众人怡然一笑:“只不过到我想喝时,怕是谁也挡不
住!”
这一手电光石火,近乎诡异,看得胡宗宪心头微动:已是第二番与林迁对面遭遇了,他其实颇鄙夷这风采夺人的“谪仙”
:一则自己天子门生,腰金衣紫,自是瞧不起操持贱业的江湖游士;二则眼见景王与他这情状,怕早脱不了余桃断袖干系
,身为须眉男儿,以色事人屈身妾妇之属,端的不知廉耻!可如今见他轻描淡写便露了这手功夫,也不禁暗叹“到底名不
虚传!”一转念却又凭空生出股不安:物反则为妖,此人出奇诡异,长留景王身边,只怕要是个祸害!
他才想及此,便听得身旁瑾菡一声轻笑:“林仙人神技惊人,真堪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她一手拈了酒盏,似笑非笑瞧定了林迁,略停了停,眼目又流转到景王脸上:“只可惜,流寇不识仙人术,倒空落得虎陷
平阳,又引来龙困浅滩!”
似叹似讽又似嗔,轻巧巧一句话如是吐露,叫人听了百味交陈;胡宗宪不禁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唇角噙笑,望向林迁的眼
风里隐隐流出警戒、怀疑乃至挑衅,却似有若无,欲吐又收,正是风夹麦芒,棉里藏针,端的教人难过又难言。
然而林迁却只微微笑着,直迎着她的目光,淡然道:“公主取笑。林迁所擅者,无外些许障眼法,本不堪大用。”景王则
含笑斜睨她一眼:“你这丫头口太利,又爱欺负老实人。”
“口太利?”瑾菡垂下眼睛,极低促地笑道:“只怕是王兄心太偏罢?”
“好小器的公主!还怕哥哥不知你这番的情?”景王凑近她呵哄道:“别委屈了,我们兄妹的帐回京再算,难道非要我在
此打躬作揖谢你——胡部堂跟前,好歹给王兄留点体面罢?”
这话虽是靠近她低声说的,却显然也不怕身边人都听到;骨肉亲昵自然流露,瞬时把方才谈政务试锋机的凝滞冲淡销尽。
景王又含笑拱手做个讨饶架势,她便再也板不住脸儿,撩起眼帘对着他展颜一笑。
——清浅如水月,和婉似清风。
胡宗宪堪堪把一幕收在眼底,心头竟砰然一动:“原来她真心笑时,竟是这般温柔婉媚的……”不期然间,耳畔竟似萦绕
起那晚在泰和楼听到俚俗小曲——
“……才瞥见笑靥如花,转眼冰霜齐下,说是她心里无咱家,却又情丝暗洒……”
21.道是无晴却有晴(下)
因胡宗宪换乘的舟马未到,景王一行便在杭州停泊了半日。这职司两省的军政大员临幸杭州,地方官绅自是少不得巴结逢
迎,饶是事前封锁紧密,依旧有耳目灵通者探得消息,船未靠岸,便早早守在码头候驾,卑辞厚礼,奉送胡宗宪回台州大
营。景王自要隐藏形迹,只着了便服凭栏瞧了片刻热闹,便回舱与瑾菡凉笑道:“胡大总督真好威势!亏得还是私临,若
是大张旗鼓而来,怕是排场赶得上君王巡幸了。”
瑾菡笑道:“何止是胡大总督好威势?杭州织造局的督管太监杨宝宁得知王兄来了,可是一早就与富绅备齐厚礼——呵,
倒叫我长了见识,原来这帮阉奴到了地方,便势大财粗至此!”
景王疑道:“连织造太监也知我在这里?怎么泄出的消息?”瑾菡道:“王兄放心。当日王兄遇险,我和丁师傅找了吕公
公商议。这姓杨的是吕公公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明里专司织造,其实也管着锦衣卫北镇抚司在浙江的密探,想必是吕公公
教他暗中探听侦查。”
景王略一皱眉,又道:“可听你说他竟又告诉了富绅?”瑾菡笑道:“这富绅就更无妨了!王兄可还记得,去年父皇万寿
,王兄为寻不到上寿宝物苦恼,曾有杭州巨富沈之白献上三百年灵芝?当时王兄还给知会礼部,给那沈之白一副七品虚职
冠带的——”景王“唔”了一声,瑾菡续道:“这个沈之白是杭州丝绸巨商,杨宝宁管着杭州织造,他便是织造局最大的
承办采买。杨宝宁指着他给宫里织丝绸,他巴着杨宝宁借威发财,王兄说,还有比这更靠得住的么?”
“你倒知道得真清楚!”景王瞥她一眼,皱眉道:“这沈之白平日也未少走你的门路罢?我正告你,自古豪强多小人,你
留心这等鸡鸣狗盗之徒收拢多了,早晚污了自个儿的手!”
瑾菡微嗔道:“王兄真好风凉话!难道鸡鸣狗盗就无有用处?老实说,这两年王兄与我献给父皇炼丹的南珠、芝参,多半
便是这沈之白采办的。这些事若是差自己人去,不但多费功夫,更要招人闲说。王兄既要成事,又要体面,我若再不污手
,这些隐私事撂给谁做?”
她虽是似恼非恼的口吻,可景王听来,最后几句却也实实在在击中情肠,余下几分责备便再发作不出,便缓和颜色,含笑
道:“罢了,罢了——不过说你一句,也是替你担着心,公主这委屈便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怎的,就对哥哥积了恁多怨气
?”
“我何敢对哥哥有怨气。”瑾菡垂下目光,默了默,终忍不住道:“不过此番就为一个林迁便甘冒奇险,难道值得?怎么
不想,自家如此莽撞,亦有人担着心?”
景王笑道:“好妹妹,哥哥心里知你情分!你莫恼了,我担保下不为例。”他慢慢敛了笑容,又道:“何况此番虽冒大险
,却也一箭双雕。一来彻底收服了胡宗宪,二来也在父皇跟前洗脱了我在行刺案里的嫌疑……说起来,倒真值得很。”瑾
菡蹙眉道:“可是王兄,那道假军令明明是要置你死地,你便当真不再追查?”
“还有什么好追查的?”景王微一冷笑,“那道催命符若真起效用,既葬送了我,又坑杀了胡宗宪,这对谁个益处最大?
”他眼中闪过一道清寒的光:“都说你我那三哥仁懦,可使起这借刀杀人来,何其歹毒老道!”
瑾菡道:“那更要追查了。”景王微一摆手,笑道:“这般大把柄,现在抛将出来不嫌可惜?留待关口处再使,那才叫见
血封喉!这事我有成算,你莫再操心了。倒是你——”他细细瞧着她脸庞,温声道,“怎的这几日脸色这般难看?想是那
日伤还未调理好。回到京里,教太医好好给你瞧瞧是正经。”略一顿,又道,“总怨我责你,你做事忒也冒失,本来就该
藏好身份,何况自己身子又不好,今儿晌午还跑出去做甚?”
瑾菡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我去灵隐寺了。”景王一笑道:“你去那里做什么?父皇遵道仙修,你倒去烧香拜佛!生怕
不够乱怎的?”瑾菡轻轻看他一眼,道:“都说灵隐寺解签准,我去求签。”
“哦?公主求得了什么签?”他其实对鬼神仙佛之道一无所信,但大难过后,难得兄妹这般说话,便打叠全付精神哄她,
“教我也瞧瞧,看菩萨许了你什么福愿?”
瑾菡不语,只从袖中摸出张签纸给他,他展开看觑,却见上头写的是:“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心愿违。前因后缘两
相悖,芙蓉不耐凉风吹。”
他目色一黯,却抬眼看着她,仍旧笑道:“什么鬼话!半点也不准……也亏你费了半日去求。”说着信手把签纸扯做几片
。瑾菡却低低道:“怎的不准?头一句已然应了。”景王伸手微一抚她头发,柔声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瑾菡勉强笑了笑:“王兄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稍停,又道,“不过回京后,倒确该去朝天观为李和做一次道场……
今年,是他的三年祭期了。”
景王瞧她一眼,低叹道:“也罢。好歹也是结发夫妻。全当是做个样子与外人看罢。”
与瑾菡说了半晌话,出得舱来不觉天已黄昏。苍茫江水上洒了一片熔金落日,五月晚风挟了水草清气迎面而来,教人在清
爽之余,还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憧憬渴求,却又全不知所为何来。他沿着舷边回廊信步而行,不觉就行到二层甲板西侧,
这才省过来这一路都是背着自己寝舱走的。可待看清前头舷窗里露出的脸,倒是暗自一笑:“原来是想来看他么?”
门扇未合,他也懒怠招呼,一打吊着的竹帘就径直踏进阁里,一壁笑道:“过了杭州,明儿晌后就能到扬州。可惜此番不
方便见人,不然陪你一道下去,往你家乡逛逛。”
林迁正站在窗前眺望江景,听他进来,只转头瞥他一眼,凉笑道:“亏得不能了!胡总督私临杭州都是这般排场;敝乡穷
僻,王爷大驾若到,岂不难煞宜陵的官吏父老?”景王笑道:“我去见他们作甚?我只悄悄儿跟你去瞧你家——看到底什
么水土人情,能生出你这样的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迁一句戏语堪堪又勾起方才的郁结心事:被海寇所擒毕竟不是体面事,自然是捂得越死越好;离
开台州之前,得知他身份的海寇俘虏都已杀尽,就连立了大功的七生也被秘密处置了。孰知到底从杨宝宁这线上泄出了消
息,那个沈之白委实教人放心不下!然而若是干脆将他除了……这番阴沉心思一上来,和林迁说笑的心也淡了;兼之午间
宴上又吃了几盏酒,这时只觉头脑微微发沉,便两步走到榻前撂下身子,合了眼接着盘划——
若说单除一个地方富绅,并非什么为难事;但沈之白与杭州织造局渊源如此之深,焉知他与司礼监吕芳等人关系匪浅?也
不能不留吕芳一分情面。而这几年瑾菡与他交接之事甚多,也不知他到底涉及几多机密?一时又想到胡宗宪身上,那般苦
心孤诣说服自己,争取开通海禁,想来还是担心剿倭之后兔死狗烹,是为自己谋条后路——一旦开通沿海商路,除了他胡
宗宪,谁还能坐镇东南三省,震慑倭寇海盗,周璇海外诸夷?诚然是私心,然而国库空虚如此,开海通商也确是条明路…
…正在心思纷乱时,忽听得林迁声音靠近来:“这是什么歹症候?青天白日,走哪儿赖哪儿,什么看相!”
他微微睁了眼,瞥着榻前人笑:“乏了,昨儿夜里没歇好。”他眼底笑影渐浓,声音却低了下去:“晚间身边乍没了人,
歇不稳。”
林迁脸色一寒,挑眉冷笑道:“原来是旷久了欲急!也怪道了,胡总督巴结效忠得无孔不入,怎的就忘了孝敬殿下几个艳
妇秀童?”
“这话恁的发酸!怎的,怕我找别人去?”景王口中尽自调笑轻薄,却不起身,只眯着眼向他身上看去:他大概刚刚沐浴
过,一头浓墨也似的黑发半干不湿的,使个象牙色束带堪堪握成一束,半散着落在肩侧;夏衣单薄,素白绢直领袍衣带松
系,他又微微俯身和躺在榻上的自己说话,这视角望去,正瞥见他胸口露出一片白皙肤色,唯心窝处隐隐泛了抹淡红,仿
佛素缎上染了一痕朱砂……想来,这便是那一刀留下来的疤了。
他呼吸不觉粗重起来,眸子沉了沉,猛的一伸手就把林迁扯倒在榻上,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没头没脑往他脸颊唇上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