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一出口也觉荒唐——风尘妓女也表彰节烈,岂不让乡民村夫也笑落了牙齿?何况如今生死难测,哪来还能承诺以后
种种?果然林迁笑道:“我母亲是何等样的人,怎能树得这贞节牌坊?”他脸色黯下去,低低道:“她只是个畸零尴尬人
。当初既入了风尘,做了人间游戏客,就不该再对谁动真心;既为我生父所负,心灰意冷,凭一点志气守捱将我带大,又
何必在临终时告诉我他是谁,让我去告诉他‘林碧君已死’……似无情却终失了心,持苦心却不得完节,呵,像这般始终
为难,两无着落,到底是个‘不得已’!”
到底是个“不得已”:想不动情,却无奈心不由己,终究一往情钟,可始这自逢场做戏的痴心又有谁会信会在意?想留些
清高志气,却最终捱不过情之所向,仍不能狠心弃绝,还是败无余地!只是母亲这一生心中的悲苦难决,也只能是留给自
己感慨伤怀,而那个让她终身为之怀念憔悴的人,却是从来不曾体知过的吧?
林迁正在无限伤怀处,却听景王问道:“你母亲已过世了?那么,你去见他了没有?”
他望了景王一眼,脸上浮上一层清冷寒意:“母亲遗命,我当然是去了。只是我去时见他时,他势重名盛,才望正隆,朱
紫满堂王谢之家,哪里还会记得当年的欢场女子?我又何必自取其辱,玷人门楣?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不远处的海面上迸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接着如同天雷下劈山崩地裂,轰隆隆的炮声不绝于
耳,炽热的红色火光中,浩瀚的海面上蓦然掀起一堵堵高墙也似的巨浪,把原本平静的墨蓝色夜空撕开道道惊心动魄的裂
口。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景王原本坐在舱内的案台边,一个巨浪冲来船体几乎直立,长案轰然摔落下去,便被浪头席卷
而起无影无踪;他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旁边的桅柱,紧接着苦涩沉重的海水没顶而过,呛得他一阵耳鸣口苦,心中却猛地蹦
出一个念头:“怎么来得这么快!”跟着却是:“我连累他一起死在这里!”一想到林迁,忽然意识到浪来之时他正斜依
在舷边,如此巨浪席卷而过焉能留下?一时心如油煎,待浪头一过船身稍稳,睁眼看去,果然舷边空空如也,哪还有林迁
的影子?
他胸口一冷,顾不得浪大颠簸滑入海中的危险,放开桅柱踉跄两步冲到舷边,手握围栏大叫:“林迁!林迁!”声嘶力竭
地连喊数声,耳中却听到轰鸣的炮声和肆虐的海啸怒涛,惶恐焦灼之下,喊声中竟已隐隐带了哭音。忽而又是一个大浪扑
来,他没提防被呛个正中,胸口疼痛欲裂,却突然觉得一只手随着海水涌动抓住了他手臂,他心头一跳,忙一把紧紧抱住
那人肩背使力把他拉上来。海浪呼啸而过,林迁苍白浸湿的脸在水中浮起,景王此刻惊喜交集中夹杂着巨大的张惶后怕,
一时欲哭欲笑欲怒欲狂,想也不想,俯下头重重吻上他半张着剧烈喘息的口唇。
冰冷唇间充溢着浓重的苦涩味道,苦的他只能强横地冲入他口舌深处掳掠,一味找寻他真正的气息滋味;林迁似是略僵了
一僵,便紧紧抱住他,开始激烈地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攻掠。又一波海浪冲来,景王站立不住,怀抱着他一起扑倒在甲板上
。在海水没顶炮声轰鸣中,他紧紧把林迁压在自己身下,犹自深重地吻着纠缠着,临到生死一线,这情欲爱念反来得分外
绝望浓烈,似乎多纵情一刻便是此生最大也是最后的欢愉。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么死在一起了!——死也不能
分开!”
19.道是无晴却有晴(上)
无止息的炮声轰鸣与火光爆闪间,甲板撕裂一般的剧烈颤抖着,汹涌海水透过栏杆呼啸涌来,一波波没过甲板上抵死纠缠
交吻的两个人。又一层潮涌漫过,林迁被呛得鼻酸胸闷,忙转过头避开他唇吻,张开口急剧喘息着;景王死死抱着他,犹
在他颈边脸侧重重揉吮吻舐,一壁狠狠道:“若这么和我死了,你悔不悔?”林迁浑身都在他身下颤抖着,却双臂紧紧勒
住他腰背,喘息半晌,才颤声道:“……你悔么?”
景王才要回答,转念却自问:“我悔不悔?”除却性命,那显赫的尊荣权位,那期许的大位江山,还有这一世的雄心抱负
——就只为这个人断送,当真不悔?刹那间心念飞转,全无头绪,蓦地却是一道闪电在脑海轰然崩开:“怎的只想死路,
无有生志?荒唐!”这下心思登时清明,他豁然翻身而起,一把扯起林迁踉踉跄跄往外冲,一壁大声道:“龙子凤孙,怎
能死在这里!你听着——她不是说已备好小舟?骤然起事,必然无暇戒备你我,我们拼出去迎上国朝军队,就是生路!”
两人跌跌撞撞滑到阁门口,迎头便几乎与一人撞到一处;景王看清来人,一脚便踹过去,喝道:“这时候才来!——外头
怎么回事?”七生不及跪下行礼,便护在二人跟前一路奔出阁子,一壁大声禀道:“属下来迟!实在是事变仓促……胡部
堂原说诱贼寇入港,徐图营救殿下,谁知会骤然开战!”景王闻言又惊又怒,道:“真是胡宗宪!他这是要弑王谋逆么!
”七生道:“部堂断不会如此!……属下已与船中兵士暗中串联,他们多不愿与徐海死党共陨,愿意投明……就等殿下做
主了!”
说话间三人踉跄间已奔下木梯,景王见两个守卫已被杀在地下,另有数十名汉子森森立在廊前,心知便是七生纠集的兵士
,便劈手从守卫尸身上拔下长剑,一柄塞给林迁,一柄却持在手中,挥起喝道:“今日剿匪功成,必许诸位一世富贵!”
廊前集中的这数十名兵士,不过是七生策动的少部分寇党;待七生等人拥簇了景王出来,七生自袖中取出一枚细铜管,凑
近手中松明点燃顶端引线,一簇幽绿火光窜上夜空,登时暗伏在各处的反水军士一涌而起,与周遭不肯投诚的海寇拼杀起
来。一时外间是敌方炮矢如雨,船内是内讧血肉横飞,偌大一艘三层战船满斥着硝烟战火刀光剑影,混战撕掠得胡天黑地
。景王见不是章法,便喝问七生:“王翠翘现在何处?”七生一壁护在景王身前,一壁道:“该是在船头!与贼首陈之平
等在一处!”景王转身点了数个勇壮汉子,提剑咬牙道:“擒贼擒王——随我去船头拿了王翠翘!”转眼一望林迁,只迟
疑了一霎,便拉了他道:“与我一起去!”
他生死都带了林迁一处,原是觉得如此危险境地,他便离开自己片刻也不能放心;但从舱身到船头这一路冒着炮矢走来,
却不由暗恨没说动他应了王翠翘先一步离开——炮火如织,箭矢如雨,寇党拼死搏命在侧;景王仗剑,一壁躲避着锋镝炮
火,一壁格杀抵挡四处扑来的寇党,一路走来当真步步凶险。于是这生死一发间,他更似是一条性命两个身子,既要提防
自己,又要护持林迁。饶是百般小心,穿过二层舱板时还是被一支冷箭紧擦着胸口射过——他惊得一把将林迁推到身后,
转眼望去,只见远处国朝战船炮矢齐发,攻势极是凶烈,心头猛的一个念头闪过:“莫非是借刀杀人!”
此时不独景王惊异猜疑,便是国朝水军督师胡宗宪也被这骤然暴起的战火所震惊。按初时敲定计划,由俞大猷部率三千人
、四十余艘战船先赴桃渚港,待海寇来袭,佯作不敌溃败,诱其攻入城内。自己领大部众随后赶到,与俞大猷部前后夹击
包抄,逼其交出景王。孰知他才率战舰驶离大营,便听得外间轰隆炸裂声一片。他几步冲出船舱,立在船头上,见那远处
海面火光冲天,隆隆炮响震耳欲聋。他急忙取出千里眼一看,只见海天交际处,黑压压一片战舰围满了海面,除火炮轰鸣
外,还隐约可见船头伸出一只只炮筒似的物件,一团团火箭飞射而出,流星一样冲向对面船只,一片摧压崩决之势。
他一惊,忍不住低呼:“火龙出水!”所谓“火龙出水”,仍是工部新研制的水中火器,专为海战之用。其外部构造颇似
长龙,龙头下面,龙尾两侧,各装一个半斤重的火药桶,将四处引信汇总一起,并与火龙腹内火箭引信相连,水战时,能
推动火龙飞行二、三里远,并从龙口里射出数只火箭,直达远处敌船。因初造工艺繁琐,花费不赀,第一批所造千余枚尽
数拨往胡宗宪营中抗倭专用,并无一枚流到他所。登时疑心徒起,疾问身后徐渭:“是谁擅自出海开战?”
徐渭接过千里眼望去,登时脸上色变,少顷,低声道:“回部堂——仿佛,仿佛是俞大猷部与徐海残党。”
胡宗宪大怒:“他敢违我军令!景王还在贼寇的船上,他这是逼杀亲王么?!”眼看俞大猷部攻势越猛,恐对方支持不到
一时三刻就要玉石俱焚,情急之下来不及多加思忖,大声喝令一旁副将:“发信号旗语!速教俞大猷停战!”转身折回舱
中,对瑾菡道:“事态紧急,我必须立时率部众作战。请殿下移步后面卫队船上,我命他们护殿下回大营。”
“方才我都听到了。”瑾菡站起身,看着他决然道:“我必和大人一同去。”
胡宗宪情急道:“兵凶战危生死难测,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何况——”他想说她去也无益,反让自己多了顾忌
,束缚了手脚,可这话如何公然出口?
“大人放心,只当我不在船上就是。”瑾菡淡淡瞭了他一眼,竟已懂了他心意:“如今内外勾结,必置我四王兄于死地,
我又岂能安坐观战?再者,此时要回大营也未必妥当,反倒是在大人身边来得安全!”
胡宗宪一怔,顿觉瑾菡所说极是有理:自己才出了大营,驶出不过百里,俞大猷已公然违抗军令,率兵抢在自己前面开战
,瑾菡独自回去军营,谁知还会有何人暗做手脚?景王命在一线,自己还未能营救,再加一个公主折了进去,在嘉靖帝面
前自己就是磔杀灭族也担当不起!一横心,对瑾菡道:“臣唯以全族老少良贱性命做保,必护二位殿下周全!”转身出了
舱室,对船头的戚继光断喝道:“传我将令!全军集结,极速开进!”
海上视野辽阔,这般站在船头,一眼看去与那炮火冲天处不过数箭之距,待战舰真全帆开进过去,却足足航驶了近一炷香
的功夫才靠近,兼之此时忧心如焚,更觉光阴寸寸如刀割。尽管胡宗宪早已下令发出旗语信号,强令俞大猷部止息炮火,
但听得轰鸣之声稍缓,烽火硝烟却未见消散;待更近些看觑,已有多艘盗寇战船中炮分崩,死伤兵士纷纷坠海,甚或撞在
跌宕起伏的船舷甲板上,登时残躯分崩血肉横飞。一时滚滚怒涛挟起绝命嘶喊,冲天火光映着迸绽血色,铺天盖地压到眼
前,实不异末日地狱之凄厉惨烈。
瑾菡不顾胡宗宪竭力劝阻,固执随他立在战舰船头,脸色在漫天的凄绝红光下越显得夺目惨白,最终只低低道:“部堂…
…不知我王兄现在哪条舰上?”胡宗宪听她声音中已带了隐隐颤抖,心头微沉,却不能答话,只沉声喝令道:“发旗语!
叫俞大猷速来!”
他明知此时不是追究时候,但待俞大猷从自己战舰上匆忙赶来,还是当头一刀般厉声喝道:“你敢违抗军令,擅自开战!
你是要反么?!”跟着便喝令左右将俞大猷拿下,传旗语令众战船往自己所在的主舰靠拢。俞大猷乍惊,一壁被胡宗宪亲
卫缚住肩膀,一壁铮声分辨:“是部堂亲笔指令给末将!——手令尚在末将甲内!”
“荒唐!我几时给你手令?!”胡宗宪越加惊怒,竟上前亲手从俞大猷身上翻出一纸素笺,瑾菡与徐渭近身两步,从他背
后看觑,果见那纸上历历写着二行十数字:“诱敌深入乃迷惑之计。汝部潜行至啸雨岛处,当骤然击贼不意。无违!”下
头没加总督关防,但笔意却仿足了他那手颜体行楷,难怪俞大猷乍见之下,当真从命。
胡宗宪将那笺纸递于徐渭,咬牙冷笑道:“拿下!战事毕,一处处查起!”一壁回身喝令:“打旗语给敌部!我军愿暂缓
休战,请寇首与我协议!”
孰知话音刚落,又一阵炮声隆隆炸开,脚下甲板剧烈地抖动起来;瑾菡不提防一个踉跄,跌跌撞撞滑到身后舱壁上,扶着
围栏才堪堪稳住身子,便听得身旁胡宗宪惊呼了声“公主!”便被他纵身扑落在甲板上。紧跟着耳边炸雷般的一声轰鸣,
冲天的火光里,激荡的海水夹着无数碎屑浓重硝烟扑啸而来。原来是这边停了炮火,对方却趁势还击,一连数弹袭向国朝
战舰。胡宗宪伏身趴在甲板上,死死护着身下的人,等炮声消止硝烟稍散,他方略略撑起身子,对瑾菡急呼道:“公主!
公主!”
瑾菡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脸色煞白如纸。
他心里轰然一声,登时整个身子都冷了;慌忙伸手去抚她面颊,气息犹在,只是十分急促。此时身后亲卫奔来,纷纷护持
身侧,对他喊道:“部堂大人!主舰中矢起火,快到别的船上去吧!”胡宗宪抬头一看,见周围甲板上已是一片荧然火光
,心下登时清明,伸臂抱起瑾菡,带着众将便转上俞大猷的战舰。翻过船舷跳下甲板之时,只觉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不知谁惊呼了一声:“部堂大人负伤了!”他回头一看,果然左肩上殷红一片,想是方才被火石流弹所伤,情急时尚不觉
,此刻一旦觉察,顿时疼痛入骨。然而心头却暗叫“万幸”:“若是落到她身上,怎么得了?”
他将瑾菡抱至舱内,急传军医官上来诊视;自己却只草草包扎,便重又疾回船头,拿过千里眼向对方望去。此时炮火已然
止歇,硝烟稍散,残焰映照下依稀可见条条战舰上尸骸遍列,却靠拢成一团,乌压压郁结海面,严阵以待;俨然是个被逼
至崖边的死士,绷伏着身子积蓄仅尽力气只待最后一击,与敌手同归于尽。
而这一片片狼籍残局间,那处才是景王所在?
胡宗宪心头一凛,转头急令道:“众舰散开!围住贼寇!”船头军士旗语还未打出,身旁徐渭忽而指着左侧一只敌船失声
道:“部堂——看那边!”胡宗宪顺他手指一望,只见远处一支三层战舰上桅杆风帆呼啦扯下,跟着一抹白帆映着海风烈
烈扬起;他急忙举起千里眼细看去,硝烟火光间依稀可见一人昂然立在船头,虽看不真面目,却心知那是景王无疑了。
胡宗宪下令俞大猷停止炮击之时,景王等人趁了这喘息之机,一鼓作气终奔上了最上一层甲板。其时船上已数处被击毁起
火,大半军士伤亡,他们未遇几多激烈抵挡,便直袭船首。王翠翘果然与一名中年汉子立在船头高台上,素衣外亦罩了软
甲,骤见景王等人袭来,也不惊慌,只冷笑一声:“真也忒小觑了卢公子!”旁边立的那汉子却急忙更靠近她一步,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