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上——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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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喝邻近兵卒:“护持夫人!格杀狗贼!”

然而一番激战,周遭亲卫死伤惨重,他一喝之下不过数人赶来,七生等人合身扑上,已将其牢牢围住格杀。景王朝那二人

欺近两步,持剑狞笑道:“甚的卢公子!——今上四子朱载圳在此!早一刻投诚,便饶你等不死!”王翠翘脸色骤变,转

眼死死盯着景王身后的林迁,颤声道:“便连你,也欺我……”

林迁给她咄咄目光逼得眼色一闪,却最终走近几步,低声道:“翠翘,你无有出路了——放手了罢,当年他强掳你,你又

何苦?”他转眼看了景王一眼,继续道,“我担保……他不会伤你。”

景王却大喝道:“只拿寇首,挟众不究!”那中年汉子见亲卫已被七生等人厮杀殆尽,转眼远处又是胡宗宪所部战船层层

包围,一时心头浮虚,下意识倒退一步,只咬牙道:“我怎知你是景王?”

景王冷笑着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道:“皇族信物,你看仔细!”他将玉佩握在掌中高高举起,复又沉声喝道:“只拿祸

首,余党一律不究!”

此时几名亲卫已被七生等人逼至死角,其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迎着寒刃抖个不停,最先手一松钢刀当啷落地,委顿跪落

地上,跟着那数人也接连弃械跪地。景王又逼一步,凛然道:“王翠翘,勿要误人误己!”那中年汉子紧紧捏死了手中长

剑,却只脸色煞白盯住了景王,终没有冲出半步;王翠翘瞄他一眼,微微冷笑道:“陈之平,连你也怕了?”陈之平目光

一颤,低声道:“夫人!大势已去……”王翠翘转脸望着他,忽而一把将他推开去,厉声道:“去罢!我不累你!”

她独自立在高台上,凛冽海风夹着血腥焦枯之气呼啸掠过,一头半散青丝迎合着软件下透出的素衣,烈烈飘在空中;林迁

站在台下看去,只觉她的人也将随风掠起一般,心头一凛,忍不住疾步奔上台,急道:“翠翘!你莫自绝——”景王阻之

不及,略一滞便随之赶上前去,只见王翠翘目光黯如死灰,只怔怔林迁,唇角微勾似哭似笑,猛地伸手扯过林迁,凄厉笑

道:“我不自绝,便拉你一道死!”说罢竟死死拉着林迁手臂,倾身就往船外倒去。

景王大惊,慌忙一纵身抱着林迁腰背,可这一跃便收力不住,跌撞间反冲得三人外倾之势更猛,王翠翘身子豁然往舷外坠

落;景王抱持着林迁被带得滑落两步,他一壁竭力稳住身子,一壁猛地将右手长剑钉在甲板上,下落之势方才打止。此时

却是他与林迁半边身子悬于舷外,王翠翘则被林迁一手拉着,合身吊于半空;三人身子都系在他单臂之上,未几便觉吃力

不住,咬牙对林迁低喝道:“快松开她!”

林迁只望着眼下王翠翘不应,手中力气也在急速耗尽。底下便是浩瀚怒涛无底深渊,她惨白的脸悬在半空,仿佛浮云般飘

忽,眼底一点莹然泪光却如天边星子,清寒刺目。耳边听得景王已然气息急乱,一时心头炽热如沸,手上却已麻木如死,

终于掌心一凉,原来那相持的手臂已松开,伴着那浮云星子直直坠落到怒啸海浪中。

景王只觉臂上一松,忙就势竭力一撑,便和林迁相抱持着翻滚回甲板上。此时七生等人制住陈之平等,亦围簇上来,道:

“殿下!情势已全然控住了!”景王站起身子急喘了几口气,瞥一眼林迁亦无恙,断然下令道:“卸帆!挂降旗!”

20.道是无晴却有晴(中)

嘉靖四十年四月二十七,胡宗宪率戚继光、俞大猷所部,于台州新河、桃渚等地大败倭寇,并全歼徐海余党。枭首一千三

百余,俘虏七百四十余,盗寇烧杀坠海者近千。缴或战船四十余艘,大炮九门,刀枪兵械重甲无算。

然而,此战最要紧的战利品,却是不能这般历历写上请功奏章,上达天听的。何况胡宗宪亦知,这一战不但是救了沦于海

盗的亲王,亦是将自己整个儿交到对方手中,无论未来惊风骇浪,都要同乘一条船了。

到底是太祖血胤,即便是乍从战火中死里逃生,面染硝烟,衣带血污,景王仍是从容不迫走到中军大帐正座坐定,方寒湛

湛笑道:“部堂勇毅,将士用命,这一战果然不遗余力!”

胡宗宪伏拜的身子略一僵,便又略低下去:“……臣知罪。”

“部堂何罪之有?小王还要多谢部堂救命之恩。”景王唇角吊了一丝笑,眼色却洞如寒灯,沉沉照在他腰间所配宝剑之上

那夜雪下欢宴,各怀心事,他便教瑾菡将这湛沪剑赠之。其实在他眼中,胡宗宪亦是一柄利剑,却是剑开双刃,一壁是位

高权重,一壁却是树大招风。他只要这利剑雪刃杀敌,却不愿锋芒所向,也伤了自己的手。更何况胡宗宪受严嵩恩遇之深

,岂会轻易改投门户?

但今日台州一战,景王虽到底平安归来,但那道几乎置其于死地的假军令却成为胡宗宪难以洗白的嫌疑。两人心头都清楚

,景王捏住他这处把柄,便似握住长剑之柄,从此挥斥如意,只得其利,不受其害。

果然胡宗宪略一默,便道:“罪将俞大猷不遵军令,导致殿下受惊,现人已绑缚军牢之中,候殿下审讯。”景王淡然道:

“不必了,就交部堂处置。”顿了顿,又轻笑一声,道:“对部堂大人,小王向来是信得过的。”

胡宗宪俯身拜下:“臣——必不负殿下信任爱重。”景王笑笑,又问道:“公主何在?”

胡宗宪抬头疾掠他一眼,低声道:“臣有罪!公主受了颠簸惊吓,已经医官诊治,正在舱内歇息。”

京杭运河,杭州渡口。

正是五月天气,两岸垂柳如烟,千里碧波似玉,一艇巍巍静静泊在岸口。这大船乍看并不起眼,周围却还错落护卫着数十

艘轻快便舰,满满载着披坚持锐的精良军士,浩浩荡荡延绵数里。一路逶迤景象直引得两岸闲看的市民乡妇咋舌不已,柔

腻着一口吴侬软语嬉笑议论:“不晓得又拔啥花头宝贝交拨京浪,劳动蛮多将兵护持!”这话才落,便引得旁边几个“有

见识”的书生士子操着官腔挥扇摇头大叹:“送什么宝物还不都是民脂民膏?但愿不是沿海大营闹出了乱子——倒看胡大

总督怎么收拾!”

然而任民间惊愕猜疑,此刻那艇官船之上,却满溢着宁和闲静之气。舷窗边,水光下,一席欢宴才开。一溜儿妙龄侍女鱼

贯而入,正把“花雕醉虾”、“蜜汁火方”、“西湖醋鱼”等一件件苏杭馐馔捧将上来;软罗纱帘后,低低传来莺歌燕语

,却是一班优伶正曼声唱着水磨昆调。而正被世人议论琢磨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此刻全卸了服章戎装,着了件玄色素绸交

领常服袍,正坐在席案下首相陪;与他对面而坐领了首席,头上束着蓝宝透雕玉发冠,披着墨蓝色缘金窄袖袍的青年人,

便是景王朱载圳。他左侧坐了宁安公主瑾菡,右侧却是林迁——这一对龙子帝女,外加一个惹起此番天大风浪的“谪仙人

”,便是此次胡宗宪不惜干扰民议,重兵护持返京的“宝物”了。

想这月余来,席间四人同经历一场大风波,波谲云诡几经磨难,到此时终于化险为夷,重又回到富贵温存乡。眼见的是温

香暖玉绿鬓红袖,耳闻的是柔声软语袅袅清音,拂面的是熏风花气酒醇兰麝,叫人在劫后馀生的侥幸之余,又不由生出几

许无常感慨,便连最不喜自叹自艾的景王也不禁轻叹:“昨番阶下囚,今日座上宾,人生变幻无常……真真儿的恍如隔世

了!”

瑾菡淡淡一笑,接口道:“此番若不是胡部堂相救,你我兄妹,怕真要隔世再见了。”

与景王的神采熠熠不同,她今日看来略显憔悴,因改了女装,一头青丝使个白玉簪子挽做个坠马髻,垂下一缕发柔柔流泻

肩侧,倒平添了几分温婉柔顺。胡宗宪肩伤未愈,行动间不免作痛,可听了这话,却忙起身道“皇子贵胄自有列祖列宗英

灵护持,宪何敢居功?”;又亲自持壶给诸人满上酒杯,一壁道:“臣军务在身,只得送二位殿下到此,今晚便要赶回台

州大营。仓促间不得佳酿,这还是嘉靖三十二年,从西域商人处辗转得来的西洋葡萄酒,恬为殿下饯行。”

残阳也似的酒浆倾入云纹琉璃盏,浓郁地化不开,一缕缕霞色恋恋挂在剔透杯壁上,半晌都不肯散落。固然是沉香佳酿,

但配这苏杭菜明明最宜的是绍兴酒,胡宗宪最精细剔透,舍近而求远,倒动的什么心思?景王瞥了眼杯中物,却不举杯,

只含笑瞧了瞧瑾菡,果然就听得胡宗宪道:“这酒若放在海外倒还平常,只自‘争贡事件’以来,我朝严格海禁已是三十

余年,海外商路断绝,像这般正宗西洋葡萄酒,可说是‘佳人再难得’了!”

所谓“争贡事件”,说的是嘉靖二年,两个日本使臣先后率团来到宁波要求入贡。当时日本正是“战国时期”,国无主君

,诸侯林立,这两个使臣便分属不同“大名”,而国朝却只肯承认其中一位为正式使臣,激得两日使因争贡而相互仇杀,

殃及宁波、余姚、绍兴沿途百姓,更引得倭寇趁机侵扰,荼毒一时。其时夏言还是一名兵部给事中,上疏道“倭患起于市

舶”,嘉靖遂下令取缔边境市舶,封禁一切沿海通商口岸,又回复了洪武年间“片板不许下海”的海禁制度。永乐一代郑

和六下西洋才得开通,仁宣两朝经营繁荣的海外商路至此又绝,中原的丝茶瓷器不得出海,西洋的牙料品香不得入境——

这便是胡宗宪形容的“佳人再难得”了。

景王朗声笑道:“还是胡部堂神通广大,‘佳人’已然是绝品,倒独独藏在大人袖中,小王真叨部堂的光了!”稍停了停

,又望定了胡宗宪,似是无意道:“如此佳酿,只得今朝一醉,也真是可惜。”

“殿下所言极是。”胡宗宪对他微一拱手,道,“当年朝廷热议‘海禁’之时,冯璋等人言道,向海外番夷开通互市,‘

所进香料酒品之物无助于国朝,是为一时之权宜而贪小利’,其实海上通商,不但可使中原与西洋货银相通,人财两利,

就西洋的诸多‘奇巧淫技’,未必于我无大用——弗朗机便是从海外传进来的,嘉靖三十五年我也曾见葡萄牙国新造的大

炮,准头和威力已比我朝自造的要好,这些物资技巧若能互通有无,对我国朝益处多矣!”

真亏他好利害精明的心思,从一杯西洋酒引起,不显山不露水便切入到当朝最敏感忌讳的“海禁”议题上,连景王也不得

不暗服其老辣心机。瑾菡至此才听出他话音,心头一动,又听他继续道:“便是所谓的‘小利’,呵,我大明的丝绸、棉

麻、瓷器、茶叶、精工器皿在西洋,可是重金难求的奇珍,一匹上佳的浙江丝绸在境内买卖不过七八两白银,可一旦运往

海外,便是数十两的高价!经在下多年估测,海禁之前,浙闽两省只民间私运货物获利便可达千余万两白银,按十之税三

,朝廷一年便可增税三百余万两,何况数省内官商运营一体,又该是怎样的数字?到时宫内用度、藩省开销、官俸军费、

赈灾放粮……朝廷这种种花费,还怕没有着落么?”

千余万两白银!这庞大数字叫景王也不禁吃了一惊:自开国以来,国朝赋税实行“折银制”,嘉靖三十年后由于漕运不畅

,每年运往京城的粮食不过四百万担,税银三百余万两,再加上布绢丝帛面纱宝锭之属,折合财税年入不过三千余万两;

而年来朝中官俸开销庞大,宫廷花费日奢,嘉靖帝修观打醮靡费,加之北御鞑靼南抗倭寇,军费开支更是无算,以致国库

连年超支,户部所报赤字亏空最高近八百余万两,甚至最艰难时,整个国库可调用余银不过六十万两——大明朝表面堂皇

,内里却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境地。因此倘真如胡宗宪所言,“开海禁兴商贸”的盈利如此之巨,倒真是解决燃眉之急的好

出路。

想及此,景王眼睛不禁“嚯”得一亮,可是一转念间,却又疑道:“能取海上贸易的巨利当然是好,可惜剑开双刃,现今

封边禁海,倭寇海盗犹自闹得这般厉害,一旦开放,还怎么镇压得住?”

胡宗宪默了默,忽而站起身来,对景王端容正色道:“臣却认为,倭寇海盗剿之不绝的根本,就在海禁!”

此言一出,不独景王和瑾菡愕然,就连一旁嘿然不语的林迁也是蓦然变色:这论调委实惊人:当年就是为清除倭寇海匪才

实行禁海,而东南抗倭前后延滞三十年,殃及数省两代人,靡费钱粮兵甲无算,如果倭患匪警之祸起倒是反因了海禁,不

单是给君臣军民开了可悲可叹的大玩笑,这个天大责任更是谁也兜揽不起!

景王眉间紧了紧,对胡宗宪一摆手,微笑道:“部堂请坐,小王愿闻其详。”胡宗宪遂坐下,略一思忖,娓娓道:“自古

中国与外夷所擅土产便不同,自永乐年间郑和六下西洋,传去中华天华物宝,诸多奇珍,在西洋诸国看来,我国朝乃是黄

金地、宝物窟,所谓利之所趋,弗难禁绝;何况成祖以来,开通商路,东南沿海之地已与西洋、南洋等海外诸国来往贸易

,内外官商早尝得其中暴利,一旦隔绝,怎能遏制他们滔滔贪欲?不能为商,便只能为寇为盗了。这是其一。”

“抗倭辑盗三十年,沿海一带民生日渐凋敝,田桑荒芜,百姓失所,流民聚在一起,难免有失节者和倭寇海匪勾结,民受

害而成匪,匪聚之又害民,久而久之,循环愈恶,因此绝难根除,这是其二。而至于第三,”他顿了顿,似是淡淡叹了口

气,才道:“殿下可知?开国二百年清平盛世,沿海一带人口繁衍渐众,豪强大户占地逾烈,人地之争日甚。以浙江一省

而言,自古便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人多而田少。按嘉靖三十八年浙江各县汇上来的数字,全省耕田不过一千三百

四十余万亩,在籍人口近七百万,统算下来,便是不算大户占地,一人至多均摊不足二亩田地。一亩田地一年一季,丰年

所产稻谷不过二石四斗,歉年不过二石,再去了赋税皇粮田租,摊到每人头上,脱粒后还剩不足三百斤。这便是说,这一

省民生,每人每日的口粮,还不过是区区七两米!殿下,恕在下直言,如只靠这两亩薄田数棵农桑,怎么养活得这一省七

百万黎民!自古民以为食为天,这么多人失田无业,又不得为商营利,不为悍匪,便作流寇,当年汪直、徐海铤而走险入

海为寇,为的还不就是一口饱饭?”

他黑洞洞的眸子注视着景王,沉声慨然道:“因此抗倭也罢,清匪也罢,根本法子不在禁海用兵,而恰恰便在开放海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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