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那个胆小的男人,拉着我看了一个又一个死阴的惨景。
然后,那个属于我的朋友,颤抖着将一个赭红的陶罐放进我手心,问我要了一个承诺。
最后,我离他而去,错过了最后一面。
生死,价值为何,天都不乐意计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一路飞奔,将那村庄的悲伤抛在脑后,直到了那青灰布衣的面前,揪着他的衣襟,看着他的漠然。
我想我是红了眼睛,才忽略他眼里的苦痛。我只顾自己喊,想问他为什么。
是怎样的仇怨?好叫那生死一瞬成黄土。
那人的故事,合该如此?
邵寅,双秀,他,还有阿布,我们究竟是个怎样的归路?
我惶恐。
“说啊,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是神棍吗,你不是能算吗?告诉我为什么?”
“——”
“说啊,为什么!”
“你想知道,我带你去看。”
第33章:忆
“你想知道,我带你去看。”
古城,墙围斑驳,夕阳,红幕堙没。文汀湖水波不兴,静默着旁观两人喧闹的戏码。
“我带你去看。”
风声不住,心舟不渡,我看着他捻起指头红艳的水光,将长长的指甲划入皮肉。
一粒一粒的血色,从那干瘦的指甲盖里渗出,落进湖水里,声息渺无。
“看见的,看不见的,都是你的眼睛。”
老人回过头来,一双眸子映了天外红霞的颜色,空茫沉重。他笑着捻起指尖的腻红,在我掌
心划下一个临字,“我们家族世代巫医,到了我这里却只剩了神棍,这古城,从来都是这里
的正地,青子村,不过是这城里荒废的乱坟岗而已。”
文汀湖水开始无风而动,轻轻水浪敲击声,依旧抹不走老人低哑的自语声,“桥不过是南水
,金银山是东断,谁会想到这城尤在。走出了这城,想回来的,都没能逃过我的障眼法的纠
缠,所有人都以为罣楚城早已毁损不复存在,只有我知道不是,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他停了些许,“金银山上有个结,人只要过了沼泽便直接去了老头山的松柏林。看不见,摸不着,寻觅不见。”
“那么我呢?”
“你是命定。你是他选的人,也是希儿选的人。”
“你是说,希儿他是——?”
老人点点头,将长褂的袖边对着文汀金浪稍稍一赶。
风波乍息,湖水却突然退成了碧玉的颜色。水波轻拍岸面,将湖底绵延的水草冲上石滩。鹅蛋青似的光华从湖面一直开始,蔓延到了古城破败的青石墙垛,一层一层的荡漾回环。
“它们记着的东西,用你的眼睛去看,然后忘记。”
青铜的城门吱呀开启,光滑的铜饰闪烁光焘,是映了天上明月的亮泽。
残破退去,一切从头开始。
虚掩的门面里,三三两两的人形隐隐灼灼,话语却听的清楚。
“晚辈纳兰延希,家中世代巫医,先上原是萨满的舞师,因蒙太皇眷顾赐姓纳兰,已经好几辈了,这是我弟弟,纳兰承业。”
清清脆脆的嗓音,听起来不过一个总角的孩童,只是,话语世故,却大大略过了这年龄。
“可是,咱们这里从来不接收外人。”
“家里人都被西太后傻死了,延希本来一心求死,才带着弟弟来到了这荒山之处,实在是走投无路。”
“可是——”
“我们是萨满,可以为城子祈福求安,永葆长春,真的。”
童音隐没,被一干嘈杂所遮盖,过了片刻,听得里头一个细腻的嗓音响起,是个女子。
“看这两个孩子长的眉清目秀的,就放咱们邵家成了,家里正好少了几个小工。”
“大奶奶,这不和规矩。”
“不打紧,改明我让我们老爷和座上说说便成了。”
“这——好吧。”喧嚷渐息,又听得男人的声音,“你们两个,还不快谢谢邵家大奶奶。”
等待那清脆同音的应许,我突然有些心焦,抬脚穿过层层鹅蛋青的光华,立足与城门之间。
只有一段,看的分明的只有一段。
城门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远处却突然变得模糊,成了一个黝黑的空洞。
“这是城墙的映像。”
墙体上两杆主灯正烧的火亮,灯下,沉默不语的两个孩子齐齐的跪成了一排,响头扣的咚咚直响。
一个红衣残破,一个棉锦加身。
一个冻的瑟瑟发抖,一个却咬着手指茫然四顾。
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轰——”铜尘破碎,新生的光华突然退去,我恍然,看着老城墙一点一点回还成败坏的模样。
人群退了,火光退了,头顶的浮云依然红的彻骨,是个没有落幕的夕阳天。
终究只是映像。
“你是新来的?”
一声童音传自脑后,混合着水浪拍案的呢喃声。
一个穿了青衣的男孩子,纯白的发绳随风飘荡,牵扯了天顶的流云。
“我叫邵寅,你呢?”
“纳兰延希。他是我弟弟,纳兰承业。”
个子稍小的孩子,一身童仆的短袍打扮,身旁还跟着一个矮矮小小的肉团子,手里面糊糊的麦芽糖。
“纳兰?听舅舅讲那是满人的姓,不好听,我们是汉人,有我们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生下来就叫纳兰延希,这有什么办法。”
“这样吧,我们汉人都有字,我的字是文庚,我给你取个吧,”男孩看了一眼水光粼粼的湖面,突然一拍脑袋,“泓烟清癯,泓澈,泓澈好!”
“泓澈?”短装小童歪着脑袋,“好吗?”
“好好,”男孩笑弓下身子,用手指点点那小肉团的脸,“哥哥叫泓澈,你呢,就叫湛清吧,好不好?”
小肉团仰起头呵呵一笑,继续对付自己手指间隙纠缠不清的糖浆。
“还不快谢谢哥哥。”
清凉的童音划破冬水,燃得中天一片光亮。
“谢谢。”
是谁在一边应和着,那苍老的回声。
我回头,看着老人皱折慢慢的面庞,心底竟是一片苍然,“清叔——”
“走吧,进城去。”
穿过光阴的牵绊,脚点地面,看着鹅蛋青的光华一路相随。
身旁凌乱的浮光略去,一晃即逝的人影,不曾有心回头的消失,时光的消失。
城东石狮子看守的朱门高墙内,轻吟之声随高柳漫出,铺满了整个天日。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退去了孩童清脆的嗓音,豆蔻年华,最是小鸭子一般粗哑的低沉。
“这讲的什么?”
“男女之事,不方便讲。”
“你是欺负我不识字。”
“那你为什么不学几个?整天用那道黄纸写写画画,也不知写的什么?”
“那是我爹爹从小教我的,我是巫医,当然要多练习这些,不然怎么给你们求雨祈福啊。”
“鬼才信得你。”
“你!”
匆匆摔门而去的声响,搁笔无力叹息的声响,拂柳引风的声响,纠结成网,圈起少年心事。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绕过高墙封闭,穿过小街曲折,所经的商旅花房,怡然自乐。
细细绵绵的叫卖声中,孩童提着风筝从身边飞奔而去,春日,草长莺飞,相思花开。
熙熙攘攘的浮光掠影,当面一抹殷红的长衫,衣襟若雪,眉目似画。
十八岁的少年,神色慌张的撞开重重人影,飞散了满额的玲珑汗珠。
“大少爷醒了?你们没有骗我?”
“大少爷真的醒了!”
“再说一遍。”
“大少爷醒了!”
“谢天谢地。”
一语散尽气力,话音刚落,红衣少年突然变作失了支架的红纱,软软绵绵的倒伏坠地。
“纳兰公子!”
“阿布——”
那熟识的面庞即在眼前,直叫我失了心魂,伸出双手向少年揽去。
惘然,原本是空茫。
那殷红的身子穿过指尖,重重坠地。
“他是泓澈,也是纳兰延希,他不是阿布。”
一样的面庞,一样青涩委婉的情动之色,一样让人揪心摄魂的过往种种。
“那一年邵寅染了天花,睡了整整十三天,泓澈就在祠堂里跪了整整十三天,画了五百七十五章福纸,字字鲜血所筑,铺满了一整个祠堂。我去劝他,他却哭着把我锁在祠堂外边,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哭的眼睛都成了红色。”
“然后呢?”
“邵寅醒了,他却倒了,整天在梦里笑,笑完了便喊那人的名字——文庚文庚——”
“他知道吗?”
“不知道。”
沉默着看那红衣被众人抬离,消失在邵门朱红的张扬中。
谁知情动从何起,一团相思无从理。
“我一直以为你说的纳兰是个女子,没想到——”
“我又何尝不希望他是个女子。”
书院,无心插柳柳成荫,窗影斜剪,朦胧暧昧的夕阳余光。
一道剪影,两个人,团团久久的纠缠,发丝成结。
“文庚,我们这样到底算得什么?”
披上散落一地的红衣,那人抓拢一头如水的长发,用线绳松松的扎了,回头看向榻上垂目的男子。
青衣飘然,发上一抹清亮的白,一如文汀湖初识的那般,清俊撩动天月。
“你是我的,我便是你的。”
“的确,我是你的,你便是我的,我怎么又不满足了呢?”
红衣轻摇,蹲落在榻边,由着男子在额上落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啄吻。
“澈儿,我们成亲吧。”
男子坐起身,将红衣搂在怀中,正对着夕阳转过脸来。
第一次正面那成长过后的面目,在一片夕阳余晖之下,我失了魂魄。
“像吗,你自己?”
“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你,我便知道是他,你和他,从来都是一个样子。”
“文庚,邵寅,庚寅,庚——”我回过头去,“清叔,我糊涂了。”
“命定的事,谁不糊涂。”
糊涂,不是难得糊涂,是命途唧唧。
回头又看那书堂中整齐的三十六张书案,看上头年年月月留下的字墨划痕。
“他是个教书先生?”
“他是个富家少爷,也是个教书先生,泓澈是他的学生,青梅竹马的学生。”
清叔笑弯了一双眉眼,沉浸在回忆的涟漪中。红日的光头亮在那老去的面目之上,浑浑噩噩的一层婆娑。
“后来呢?”
“后来——文庚想去参加任公的请愿团,递了书信,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罣楚城。”
“邵家怎么会同意?”
鹅蛋青的水光团团流转,一晃眼又到了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整整齐齐的排位,连成七横,断了整个屋子正堂的剖面。
灵位之前,那一红一青的身影垂首直跪,低陷了堂前绵软的蒲团褥子。
“纳兰延希,当初我念你身世凄苦才招你来的邵家,你自己说,你还有脸面继续留在邵家吗?”
红衣男子微微抬头,“我可以离开邵家,不过——”
“我和他一起走。”
“你们!纳兰延希,是你挑唆的文庚,叫他参合那所谓的振国运动,是不是?”
“是我自己,”青衣男子直起身子,高挺的鼻峰在烛光中如扇骨刚硬,“罣楚城从春秋战国开始便独自隐居,可曾想过国之将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而今外族入侵,我们难道还要再在这里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吗?”
罣楚罣楚,本意就是挂楚,我想出去一报国耻,难道也是错的?“
“不知所谓!”
青年低下头,一言不发,却伸手牵住了身旁人儿的五指。
“还有,你们两个,乱纲损风化,实在大丢我们邵家的脸面。纳兰延希是不可能再留在邵家了。”
“那么,连我也一起走。”
突然的暴动,是男子拉了一手明媚的艳红,冲着跑出祠堂的光景。
流光从身旁飞过,划乱了我的眼角,眼看着那一青一红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身后是一片敲锣打鼓的腾腾盛怒。
故事到这里,也许是最完满的结局,可是——
“邵寅被抓了回去,泓澈就躲在金银山上的石窟里,一等就是三个月。”
“后来呢?”
“邵家大公子把家里闹的鸡飞狗跳,自己也快成个死人。邵家大奶奶终于忍不得自己儿子这样,和其他几个奶奶一合计,想了一个计策。”
“娶泓澈?”
清叔点点头,“后面的还想看吗?”
“后面的,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我苦笑,“泓澈穿着新娘的霞衣,就在金银山上,被他们烧成了一团灰。”
清叔不语,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看着我。”
枯老的眸子,沉淀了记忆的亮泽,沈如深海。
时光突然变更,染成了双喜的红。
熟悉山顶,熟悉的石窟,熟悉的面目。
新娘子掀开绣着金丝的红布盖头,面目沉静如水,皓月似的眉眼,盈盈的竟都是笑意。
“你们觉得,我会放过你们吗?”他说。
层层叠叠的人,看戏的人,将故事隐瞒的人,便这样看着他,不敢走进一步。
“你是巫医又怎么样,你弟弟也是。湛清,出来。”
高挑的少年从人群中踱步而出,手里拿着一纸黄符,“哥哥。”
“你还当我是哥哥?”
“哥哥你走吧。”
“你也把我当成贪生怕死的人?”
“为了他,你值得吗?”
“我纳兰延希这一辈子没有许过什么承诺,唯一的一个便是许给了他,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
火,从四面八方射来,将那艳红的颜色包围其中。
新娘服是浸了煤油的,一点即着。
那人,就好像沉默在火海中的一朵红莲,渐渐的失去了绝丽的颜色,火焰,却越染越高。
他一直在笑,笑的整个山头一片惶恐。
“我还会回来。”他说。
月一样的人,直直的站着,渐渐化作一干焦木,然后,火息。
山风吹过,焦黑的人形轻轻摇晃,噗的一声,散成了漫天飞舞的黑尘,蝴蝶一样,随风起舞,然后——我看见那少年眼角的一滴清泪,顺着清瘦的面颊,落入尘土。
“你们,找七个壮汉,封灵。”他抬起头,“我哥哥是说到做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