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的现场,少年突然又笑出声来。
“哥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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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对不起。”
耳边一声低吟,苍老沙哑,我抬头,看着老人试去眼角的泪。
“你究竟是帮你哥哥呢,还是——”
“我不知道。”
“那么邵寅呢,他又是如何?”
老人低下头,他的眼里有阴影。
那是一盏孤灯的倒影,那个男子,便在这灯下,手里捧着昔人含笑的画卷,默默自语。
“今生不能,也叫来生愁?澈儿,这就是你给我的?”
泪,韵湿了黄纸,湿了心。
“文庚把自己淹死在了桥不过,那么浅的水,他是一心求一个死。”
不想弄脏文汀湖初识的美丽吗?这个男子,也是一个傻’子。
身无可依,魂无归处,不如琼碧黄泉,生生相惜,谁能负谁?
原来,那青石板上的水滴,本是桥不过的记忆。
也是,那个男子对画低语的垂泪。
一滴一滴,生生不息。
“可惜泓澈不知道,他依旧想回来。他要回来,就要先夺了那七个壮汉血脉的魂魄,一代传一代,都不要紧。”
“清叔,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这结果。”
浅浅的询问,深深的影射,他又怎会不知?
“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他都留给我,这么好的哥哥我怎么忍心害他!”老人难得的红了眼眶,“他要死,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我救不了他但是是我能让他回来,他明白的,他怎么会不明白?”
“回来是好事吗?文庚已经不在了。城也不在了。”
“哥哥死的那一年冬天,东北闹了一场大鼠疫,死了六十万人。罣楚城的人基本死了个精光,大家都说是泓澈的怨灵作怪,索性弃城逃到了外边。”
青子村,原来是亲子村,那些生活在惶恐中的人们,难怪在见到了阿布的颜面后会变成这样。
“你去救他好不好?”
沉思良久,老人突然转过头来,“他能认出你来,我哥哥,你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我只记得阿布,没有澈儿。”
“阿布就是澈儿,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六十年前的故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是小秦,不是文庚,他是阿布,不是泓澈。”
如此而已。
“为什么不可以——”
滴嗒,鹅蛋青的水光化作一片烟尘,消散了。文汀湖水默默无声,映着天顶一弯明月。
谁的记忆里,那泪珠儿滚落的声响依旧不灭。
一下一下,都映在了心怀中。
滴嗒——
春心莫共花争发。
滴嗒——
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34章:变
一个人,用一颗心,去记住千百个人的故事,却独独——忘记了自己的。
从生到死,命运轮回旋转,一代复一代,最后也不过一笑泯风华,终归尘土。
我的记忆里没有自己,梦中也不过一时半刻哭的笑的疾逝的红颜——是他们的故事,那个人的故事。
只是,我终究还是欺骗了清叔——
鸿澈,这个人的影子一直都留在心底。
那些午夜梦回的零零种种,从来都是深刻的。
夕照学府,耳鬓厮磨。畅言相思,缠绵温存。
那人妩媚又骄傲的脸庞仿若就在耳边,轻轻的呼吸,轻轻的调笑——乐也言笑,泪也言笑。
我忘记了文庚,却偏偏看见了他,再难忘记。
那一场浴火之后翻飞的“黑蝶”翩跹不去,层层层层的困在心头,成了午夜不休的梦魇。
每每都是如此——惊呼着将自己责难,然后由着阿布将一脸的泪湿试去。
他从来不问为什么,却和那人一样,用越来越美丽且骄傲的笑容看着我,然后,将彼此的掌心相贴。
“我很庆幸,”他对我说,“让你在梦里流眼泪的那个人,不是我。”
如此,紧紧的拥抱,胜过一切。
我也很庆幸,在婚礼的最后一刻抓住了自己想要的,抓紧了,可以遥遥的看着一辈子。
一辈子,是谁说的,差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都不算一辈子。
这样一个等待,要多久。
一辈子,怎么够?
同心烛光焰跳动,在墙幔的一角映下两人的影子,暗的好像黑夜。
寒冷的黑夜。
大东北,小寒都已经过去,却始终憋着不肯落雪。
天色是暗沉沉的阴霾,灰的天,灰的云,灰的树,灰的文汀湖。
又是一夜辗转难安的噩梦。
梦里金银山上熊熊的烈火一直烧到了天边,红艳如血。花样的容颜沉沦在火浴中,笑着,将自己的脸谱扭曲成魔鬼的模样。
我听见他在喊我的名字——喉口喷溅出浓稠的汁液来,是褪了色的鲜血。
“文庚,”他喊,“文庚。”
单单的一个名字,被山风吹的七零八落。
一些干冷的湿液留在脸颊上,刺愣愣的痛,很痛,却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大火不止,痛不止。
那些挣扎哀嚎,不过片刻的时间。然后,原地只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尸体。
没有风,没有破碎的黑蝶,没有完满的结局。似乎清叔记忆里,不过一个梦想。
那些人抬着他的尸体,一转眼消失在了浓雾中。
只剩我一个人,看着金银山上空荡荡的石窟,泪流满面。
“澈儿——”
满石窟的跑,脚底绵软,我甚至能分辨出梦境的真实与否——只是,舍不了这里的味道,他的味道。
三个月,这石岩他坐过,这池水他喝过,这石壁他摸过,这石窟外的小路他期盼过——盼一个无奈的人,穿着大红的喜服来接他离开。
只可惜,盼来的不是良人,是黄泉路上孤零零的一顶花轿。
“澈儿!”
如果早知道,早一些知道——
“澈儿!”
魂梦乍醒,同心烛的火光失了最后的一丝余息。
是个大风的夜晚,我却满脸的汗水泪水,心涩如黄连。下意思的伸手摸向一边,空空如也。
“阿布?”
掀起褥子,呆看一床空了的冰冷。
“阿布!”
突然消失的温暖,像从心底里掏去了一整块血肉,惶恐接踵而来。
“阿布!”
院子,厨房,利落的完全没有人息。
不在,不在,哪里都不在!
这样大寒的天气,这样的深夜——
“清叔,清叔!”匆匆的叩门,脚心传来刺骨的疼痛,低头一看,竟然连鞋都跑丢了,光溜溜的脚丫子踩在井水湿透的泥地上,脚底薄薄的一层冰。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半点声响。
“清叔,清叔,开门啊!”
依旧无声。
“清叔——”
“不用找了,你清叔他不在了。”
“双秀婶?”
深夜,月影无踪,天色却亮的有些异常,清叔房前的古井上,老妇人呆呆望着天,嘴角却含着笑。
“你清叔走了,你找不着的。”
“阿布,阿布也不见了。”
脚底生生的痛,心口的慌张快要奔出咽喉,我赶几步来到妇人面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双秀婶,你可看见阿布?”
“哎呀,”老妇人突然咧嘴一笑,眼珠子亮的凌厉,“他也不见了呀。真是闹腾,一下子两个都跑了。”
“这是什么意思?”
“讨债的要讨债,还债的要还债。”
“谁欠了谁的债?”
“呵呵,”森森的笑,浓浓的愁,“你欠了谁的,谁也欠了你的。”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一直等啊等,等欠债的那个来还债,”她叹到,“要不然,我早就死啦。”
“原来你——”
“是啊,喏,他回来了,大家都要死了,我也可以看着你们死啦。”
“为什么?”
“想听啊,来——”老妇人笑吟吟凑过身子,踮起脚,恨恨的嗓音就在耳边,“我和阿布说的,要治你的心病,就要去找心药,喏,心药就在金银山上,那个傻小子就真的去了。”
“你!”
“结果连湛清也去了,哎呀,我都忘记了,这事他也有份的,你看,我十六岁嫁的邵家,进门才三天相公死啦,然后全家死啦,最后罣楚的都死啦,我怎么不死,为什么?我就是要看你们死!”
老妇人抓散了头发,双目变的空茫,“刚刚我看到他了,我相公,他说他要再娶我,呵呵呵。”
“你疯了。”
“我没疯,你看。”她伸出手臂,关节上一圈黝黑的印记,焦灼不堪,“纳兰延希还来和我抢呢!”
“你见过他了?”
“是啊。”
“阿布他们到底在哪里?”心急如焚,我一把揪住了老妇人的手腕,将她拉在眼前,“阿布呢?”
“我不告诉你。”
“他们是不是在金银山上。”
“我不告诉你,”老妇人眼神稍乱,“你想我说啊,我——”
“够了。”
推开手中的纠缠,掌心划过夜风,发出呼呼的响声。
是谁乱了脚步,就着脚底刺骨的薄冰匆匆离去,惹的尘土都喧嚣起闹。
“阿布,阿布,要等我。”
文汀湖岸结了碎冰,刀片一样竖在脚心,痛,不及心急如焚的慌忙。
挑一条离金银山顶最近的路,在山的背面,石窟之下。乱石嶙峋,山泥湿滑,现下都成了踩不上脚的冰坨。
只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什么都不成问题。
树枝划破了衣角,挑出破败的棉絮,面颊冻的没了知觉,却似乎有些温热正在腾腾的向外涌出。
“阿布阿布,就快到了。”
山顶就在不远,差了一伸手的距离。
那一伸手的背后,生死的未知。
“阿布——”
看见了,诡异明亮的天际之下,老人直直的站立,身旁歪歪谢谢的老松树。
“清叔!”
顾不得片刻的喘息,我几乎飞着冲下石窟,将老人锁在了视线中,“阿布呢,清叔阿布呢?”
老人伸出手指指向沼泽的一侧,轻轻叹息。
层层的浓雾已经退去,天顶微黄的光亮映在沼泽的残液之上,竟也能发出如同水波似的光亮,光亮的另一头,少年和衣仰卧,浸了一身月白。
“阿布!”
“别去!这是他们两个的事。”
“什么?”
“希儿和哥哥,他们两个的事。”
“阿布会有危险!”
“我知道,”他转过脸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有万一,你记住,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要阻拦。”
“之前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等不及了。”
“那么阿布呢?”
“你可真关心他!”老人家突然一笑,侧着脸看我。
“清叔?”
“阿布,不过是一颗棋子。”
“棋子?”
“呵呵,呵呵呵呵。”突然朗声的笑意,突然被扼住了咽喉的窒息,清叔的双手,在我咽喉之上,越收越紧,“对,棋子。”
“你,不是,清叔。”
“对,我不是湛清,我为什么会是他呢。”
热血冲上头颅,这是今晚第一次直观的感受,来自面上的滚烫,魂魄不定的困惑——“为,为什么?”
“为了你啊,我的文庚——”
灰白的发落去,满面的皱皮落去,眉眼落去,面容落去,指上骇人的力道落去。
“咳咳咳——”终于有新鲜空气入腹,我捧着自己的脖颈伏在湿地之上,大口的喘息,却始终不愿抬头。
不愿抬头,不忍抬头。
因为在尺距之上,那每每只在梦中出现的焦黑面容正小声的嗤笑着,用那沙哑却尖细的嗓音,颤抖着——笑。
“怎么,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清叔呢?你把他,你把他——”
“我能对他做什么?我可以对他做什么?”见我许久不愿抬头,他干脆蹲下身子,用那僵硬的咯咯作响的骨骼提醒我他的存在,“我就让他在那山洞里,慢慢的看着,看着我怎么回来?”
“纳兰延希,你到底要什么?”
鼓足了勇气,直面那片面目全非的焦黑。看不出形状的眉眼,腐臭的面庞,不堪的形貌,却让心尖如遭重击,逼得眼角酸涩。
他原本的容貌,我又怎会不知?
“延希——”
突然温柔的语调,叫那行恶的也迟疑一步。
有些落寞,他突然开口,“从来,你都喊我澈儿的。”
我摇摇头,“我这里,你是纳兰延希,不是澈儿。”
“为什么?”
“我不是文庚,你看,”我指着自己的脸,“我不是,你看清楚?”
“呵呵,”枯干的手指抚上面颊,碎肉烂骨粘腻的刺痛,“头发短了一些,衣裳破了一些,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同。”
手指点在心口,我看着他塌陷的眼眸,一字一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心,不同了。”
第35章:了
手指点在心口,我看着他塌陷的眼眸,一字一句,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心,不同了。”
“心?”
“对,心。”
“哈哈哈哈,”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纳兰延希突然弯折了身子,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干笑来,嘶哑的嗓音恍若铁块相磨,声声刺耳,“心?你和我讲心?你见过心的样子吗?嗯?”
枯黑的手指朝那肋骨破碎的胸口抓去,浓黑的汁液溅出,碎肉掉落簌簌有声,不一会便是筋骨拉扯的声响。
“不——”
“被人丢在这沼泽的里的时候长了,肉啊都粘一块去了,呵呵呵。”他依然笑着,好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特意拿着炮仗追赶着胆小的同伴,“哎呀,扯下来了。”
扭曲的手掌伸至眼前,掌心灰白的一团,“呐,我的心,好不好看?”
“不——”
“送给你啊。”
“不!”
颤抖的一巴掌,手指与枯骨的相击,将那腐烂的物件拍出老远。
“你不喜欢?”他呆怔,随后又慢慢的低下头来,“以前是谁说的,澈儿,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的心,把你的心给我,为什么现在又不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