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
“啧啧啧,”额间相抵,腐尸的恶臭如藤蔓般将人层层围困,恹恹欲呕,“你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我不是疯了,我是死了,死了。”
骨节外露的手臂向地面伸去,想要拾起烂泥中冰冷的心脏。只可惜,僵硬的身子难以伸展,心的位置,终究还是差了几分。
“你帮我捡起来,好不好?”
纳兰延希抬起头,将脸孔贴在我的眼前。
“帮我啊。”
“够了,”仓皇的摇头,喘息着退让,“够了。”
“帮我啊。”
“够了。”
“不够,怎么够!”突如其来的禁锢,是那人步步逼近的森然,“明明我的心一点也没有变,为什么你不要,为什么?”
“我不是文庚,我不是,我不是文庚不是文庚,我不是!”
“你,不是?”
逼迫退却,纳兰延希慢慢的侧过脑袋,困惑不止,“你,不是文庚?不是?文庚?”
“我不是。”
“不,是?”慢慢的向后退去,他摇着头,腐败的面孔上竟有疑惑溢出,“明明是的,怎么又会不是了呢?”
“文庚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在了!”
他摇摇头,“不会,他明明叫我等他的,怎么会不在了呢?”
“他真的不在了。”
“我不信!”
坚硬的指骨又一次攀上了咽喉,快的让人措手不及。
“文庚,你的心变了,你变了,为什么还要骗我!”
“我,没有。”
“我要看看,我要看看你的心,看看你到底变成什么什么样子,”喉上的抓举依旧不减,生生的压挤着气门,逼的人头脑晕眩,恍惚中,我却突然尝到了另外一种疼痛的滋味。
眼睁睁的看着另一只枯手的靠近,胸前的衣物被抓烂,成了空洞洞的寒冷。
冰冻的深夜,四肢都是僵硬的麻木,唯独心口的那一块,热的吓人。
火热,正因着枯骨的刺入而愈发浓烈。
“不!”
他,想要我的心,像他方才那样,将一颗跳动的揉在掌心把玩。
他死了,可我还活着。
“不——”
气息宛若游丝,我无力的挣动着手指,企图将胸口的枯骨移去。
无奈,空气中开始沁出一丝腥甜的味道,胸口火热向下涌去,一缕接着一缕,在这严寒的静寂里愈显明晰。
“不——”
最后一丝生念,流失了。
我奄奄的垂下头,看着焦尸身后空洞的石窟。
有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在那里左右摇摆,好像拿着铁链踩着虚空的黑白无常,步履蹒跚,速度却极快。
就这么死了?
最后的一丝念头,是谁人微笑的脸庞,然后,剧痛传来——
“不——”
身子软的不行,喉上的压制却突然退去。
变故来的毫无预兆。
“不——”
我瞪大了眼珠,看着身前突然闯入的人形。
枯骨腐烂的手指,正从那人背上穿出,滴滴答答的落着殷红。离我,不过一公分的距离。
“清,叔。”
这一次,是真正的清叔。
原来,我刚才看到的并不是我的黑白无常,而是他自己的。
自己杀了自己。
“清叔——”
枯指开始慢慢的转动,从背后的血肉模糊中一点一点的摸索着,然后,咔嚓一声,筋肉断裂。
“快,快走。”
血红混沌的搅动声混入脑海,叽叽咕咕的腻滑,仿佛正在自己身上效力。我捂住嘴,眼帘却重重的灌了水。
是谁的声音,就在耳边——
“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他都留给我,这样的哥哥我怎么忍心害他!”
“你去救他好不好?救我哥哥。”
他爱着的哥哥,现在,正用他的指间,摘取着自己的性命。
那么他呢,后悔吗?
“哥,哥——”
耳边突然响起的叫唤声,一点一点,破去我不堪的念想。
“哥哥——”
别了60年,第一次,开了口。
“哥哥——”
“哥哥——”
“哥哥!”
陡然爆长的呼喊,随着漫天飞扬的血花,掩去了天地黯然的夜寒。
“清叔!”
老人的身体仰躺在泥地之上,口中涌出艳红的浆液,四肢微微颤抖,濒死的挣扎。
只是,那苍白却浸满血污的嘴角,却新月似的向上弯曲着。
他在笑,死了依旧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嘶哑的笑声自身后传来,颤抖着,恍若离人不舍的哽咽,“湛清?居然是湛清?哈哈哈哈哈!”
我抹一把面上的血污,将清叔的尸身按在怀中,“他是你弟弟。”
“我知道。”
“他一直敬你爱你。”
“是吗?”腐尸揉捏着掌心的肉团,将它放在眼前细细的瞧,“杀了我的,他算不算帮凶?我还以为他的心是黑的,没想到居然也是红艳艳的。”
“他留住了罣楚城,在等你。”
“——”
“他要我救你,呵呵,”我吃吃的笑,将无奈收在眼底,“我该怎么救你?”
“——”
“你来,是为了杀他吗?”
“——”
“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问,不知向谁问。
片刻的静宁,静若死。
山顶的风息变得有些急躁,呼呼的吹动,将漫天飞卷的残云搅成了团。
一团一团的云,在天顶上形成一个不小的漩涡,就着微黄的天光,海水一般翻动着。
“他要救我,是这样吗?”
光焘之下,纳兰延希僵硬的站立着,枯黑的手臂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用他的血,压制我吗?”
天顶的光亮愈盛,像一双慧眼,将整个山头照的雪亮。情形变得有些莫测起来,猜测都成了空泛。
“我不要他救,不要。”
随着手臂的震动,焦尸的身子也开始慢慢抽搐起来,酥烂的碎肉连在骨上,竟和着那不休的挣动,一丝一丝的向那尘土落去。
“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浮云旋转如同涡轮,鬼身收缩似受极刑。
腐肉退去,碎骨退去,焦皮退去,千千万万粘腻的烂液残汁退去,死意退去。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温婉低沉的嗓音,不可思议的呢喃。
一夜,我将自己的眼珠了瞪的快退了皮。
旋转的光晕终于退去,云卷玉舒,只丢了一个浅浅的影子,照了这云下的人儿。
红衣,环佩,如墨的长发,迎风飘动的殷红喜帕。
皓月一样的面庞。
静。
死一样的安静。
生一样的安静。
“你,终于来接我了。”
“澈儿?”
情不自禁的低语,因了那时常徘徊在脑海中的骄傲面容。
“我等你很久了。”
一切退回原点,没有纷争,没有纠缠,没有你死我活的恶然恨意。
“清叔说,我能救你,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救你?”
“你有没有想我?”
温软的指尖抚上面颊,细细的研磨,细细的看,“你瘦了。”
“我不是文庚。”
“有没有想我?”
“我不是——”
“你想过我吗?”不休的问询,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成了无底的深渊。
逃不掉了,“想过。”
“有没有梦到过我?”
“梦过。”
“你喜欢我吗?”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不。”
深吸了一口冷气,纳兰延希摇着头,脸色成了苍然的白,“为什么?”
“我不是文庚,我有自己喜欢的人。”
远远的指着湿地上仰躺的一抹月白,看着那起伏安宁的胸口,心也安然了几分。
“是因为你恨我是不是?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
“那你带我走啊。”
羽衣翻飞,红绸的光亮晃乱的眼眸,得了我的一个不恨,他突然笑的开怀,翻袖跃入了我的怀中,“带我走吧,我不想再留在这里,又暗,又湿,又冷,带我走吧。”
我摇摇头,“能带你走的人,已经死了。”
怀里的身体突然僵硬,额上的凤冠叮当作响,和着主人的身子一起颤抖。
“他,死了。”他喃喃到,“真的,死了?”
“身无可依,魂无归处,不如琼碧黄泉,生生相惜,谁能负谁?”将梦中的词句字字回还,这些字眼像是嵌在了记忆之中,不必念想,出口既是,“你走了以后,文庚死在了桥不过。”
“生生相惜,谁能负谁?”红衣巨颤,环饰凌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你舍不下他,是不是,”我拉着他的衣襟,“舍不下就骗自己他还在等你,他会来接你,是不是?”
“不会的——我不知道。”
“文庚已经死了,他墓碑就在青子村,邵寅,文庚,生于庚寅年八月初四,卒于庚戌年七月初八——你知道的。”
心痛,痛不可挡。
这些话语的出口,就好像捧着剜去血肉的心尖,每一字都是刀刃,割伤了他,也割伤了自己。
文庚的死,我的生,他的绝望。
“不——”
滚烫的泪珠滑落,随着新人脚步的挪移,慢慢的,滴湿了一整片衣襟。
“他不会来了?”
“他不会来接我了是不是?”他问我,蜿蜒的泪湿浸润面庞,浓浓一层绝望。
“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一滴,又是一滴。
“我早知道——”
谁的一声叹息,划破夜的静凝。
泪水滴落在丝缔上,生起细细的烟丝,微小的火苗升起,在红衣上落下印记。
火,像春日盛开的桃花,一朵连着一朵,绽放在红衣之上。
烟尘如雾,他却突然笑出了晨曦的微光。
泪不停,火也不停。
“澈儿,别哭。”
悲伤袭人,从梦里一直到延续。
心里不是没有他,只可惜,时过境迁,彼此都成了错误的人。
只是,他的眼泪,却同样烧伤了我的心。
“澈儿,别哭。”
一如从前的那样,从还是孩童的那个时侯起,为他擦去面上的泪湿。
“你看你,又是猫尿满脸的样子,羞死人了。”
“你才羞。”
相依相伴的少年郎,彼此宽慰的依靠。
伸手,泪水在掌心烧的滚烫。
“澈儿,别哭。满脸的猫尿,羞死人了。”
“你才羞。”
滴答。
泪,划过掌心,留着淡淡的香气。
指头,碰触成破碎。
蝶翅磷粉一样的碎末,从掌心慢慢溢出,散在空中。
他的容颜,散在空中。
“傻瓜,你看,脸都给哭没了。”
漫天的磷粉,散了。
伸手抓着前方,空茫一片,冰冷的风息穿过指尖,仿佛还留着层层暖意。
“澈儿——”
安心的离去,这一场,终归是结束了。
身后,湿地上月白的身影正侧头看着天际,满脸朝露的湿腻。
清叔不在了,我却留下了他。
“阿布——”
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对那嵌在了魂中的容颜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他压在血浸胸怀中,用尽全身的气力。
“你来接我了,是不是?”
闷闷的嗓音从胸膛中传出,带着少年清冷的低沉。
“对,我来接你了。”
将脸颊埋入颈窝,泪流满面。
终于,都结束了。
******
“你们,怎么解释?”
清叔的尸身横陈在沼泽一边,鲜血已经退了色,成了暗黑的红。
阿布拉着我,我看着山顶层层的看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终于叫他们看见了曙光。
他们的曙光。
“你们怎么解释?”带头的恨恨问询,看着我和阿布的手,厌恶的别开头去。
“你要我们说什么?”
“你们两个,道德败坏,现在,现在还杀了人,嘴巴还那么硬!”
“我们没有杀人,我们也不是道德败坏。”
不急着辩解,我说的都是实话。
“把他们抓起来!”
第36章:终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在一干人等唾沫横飞的声讨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头上被竖了高帽子,胸前被挂了木牌子,红旗招展的大道看在眼里,灰蒙蒙的一层黑。
想逃,可是人网恢恢。
三个星期,我被红卫兵团锁在县政府临时腾出的“大牢”里,接受大革命清扫者的轮番轰炸。
每一次都是千篇一律的说辞,开头必定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然后,从姓名出生年月工作单位一直到家庭背景婚姻情况。
“已婚。”我对他们说。
“可你的档案上写着未婚。”
“既然有档案,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我呵呵笑,看得他们面红耳赤,“我结过婚了,那人你们也看到过,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
提审游街,我走出这牢门的次数已经不下十次,却没有一次见过阿布。
那天在金银山上被县城里赶来主事的兵团带走后,整整三个星期,阿布音讯全无。
我总想从那些人的口中找到些什么,但每次都是徒劳。
他像一把沸腾的蒸汽,突然便消失在眼前,我的眼前。
“犯贱!”
硬实的文件夹砸在眼角,火辣辣的疼,这一阵未完,头顶又迎了一个搪瓷的茶杯盖。
眼角热腾腾的,湿腻腻的触感划过脸颊,挂彩了。
“你们这是虐待提审犯。”呵呵笑着抹去面上的血渍,“政府能放过你们吗?”
“不知悔改!贱嘴!”
厚厚的手掌扫来,一声脆响干净利落。
为什么审问我的从来都是高高壮壮的大男人,每一次的巴掌都打的这么用力,一点也不知道手下留情。
“上面调查过了,”那人呼呼的喘着气,脸蛋气的通红,“刘湛清的死证据不足,判不了你!”他顿着脚,又是一个文件夹劈来,“我看你这种人,枪毙几千遍都不为过?”
我抬头,“上头都不能判我罪,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凭我是个正常人!”他暴跳,“不像你,死鸡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