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妖炎薰鸭
妖炎薰鸭  发于:2013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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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个纷乱的年代,谁和谁可以相依而生,

谁和谁可以相拥而逝,谁和谁可以逃过世事的捆绑,

谁和谁可以抹去年岁的诅咒。是人是鬼?是悟是悔?是怨是情?是收是放?

一个是上山下乡误落迷阵的知识青年,一个是朝美战争身世飘零的被囚遗孤。

一个是桃源盛世封建名门的私塾先生,一个是漠视世事张扬。

关键字:文革,浴火,妖炎薰鸭

第1章:驻

我是今年初秋的时候来到这个村庄的,这年正好是知青上山下乡政策颁布以来的第三个年头,1970年。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足够一个人忘却很多东西,亦或是,习惯很多东西。

“根头啊,”两年前师哥这样对我说,“下乡来磨练一下是好事,毛主席也说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过两个年头你也要过来,到时候咱们兄弟两个就坐在稻垛上喝白干。”

今年我依然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的言语却变成了这样:“根头啊,如果可以躲,就躲着不来吧,这日子,没有盼头了。”

我呵呵笑,手拽着黄纸用煤油灯悄悄的烧了一个透实。

这天,妈为我擦了最后一次凉席,凉席下压着明早开向东北的火车票。

我自小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主儿,从小到大流猫尿的日子实在是找不出来,哦,难得的一次,被蜜蜂蛰了眼皮子,忍耐不得的,眼泪流的像个打水的电泵。可是这天夜里,等妈收走了煤油灯,我却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了一整宿,唯一的,不疼不痒的哭泣。

不是舍不得,是不知该如何舍得。

到天亮的时候,我顶着一双水泡眼睛骗妈说昨晚的蚊子凶的不行好咬不咬的偏偏恋上了我的眼皮子。

妈笑着打我的脑袋,眼眶却惴惴的,像要留下泪来。

我的脑海中便始终记得了妈那双强忍微红的眸子,良久。直到火车鸣笛了,才算回过神来。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为了能实现和师哥的白干之约,我在分配前特地托关系选了师哥的生产队,大东北的生产队长说了,小组一线还少一个修机床的,巧巧的,正好叫我填了那个空缺。

钢轨声咔嚓,没日没夜的在耳边喧嚣,我过昏了火车上的日子,却不知道时间之后的那些日子。然而,当我背着大帆布棉包走下火车的那一瞬间,明白凸显——

前面不是没有路,是没有人愿意开路。

光叶飘零的车站,没有等乘的客人,没有亲友相见的拥抱,没有像样的站务管理员,甚至没有一个同我一起下榻的伙伴,木然,只有一个木然靠坐在站台上护着自己糖水冰棍的小贩。秋老虎的天气依旧热的人头脑发昏,小贩一车的冰棍早就化出了水,糖液顺着棉花底子渗出了地面,那人却浑然不觉地直盯着逐渐远去的火车,和着汽笛渐弱的声音微张着嘴,嘴角还残留着长久不语留下的白沫子。

“同志,请问青子村怎么走?”

“——”

“同志,青子村怎么走?”

“——”

“喂,同志,青子村怎么走?”

“到外边去。”

“什么?”

“拦个牛车。”

“牛车?哦,好好。谢谢。”

我不多言,挑好了背包带子往外走去。其实青子村的偏僻我很早就听师哥说起过,这村是个靠山吃山的典型,村里人十有八九一辈子都没有踏出过村口半步,村里最好的建筑便是生产队的小瓦房子,最好的机器便是小组一线的一台整木的小机床。

这么看来,我或许还是幸运的。

呆立在黄土漫天的路口整整三个小时,除了偶尔路过的小角黄牛之外,我没有见着一驾人手控制的交通工具。

有些泄气,我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帆布包上,小心地从里头掏出一块鸡蛋烙饼,就着尘土做汤细细品味着。

“大兄弟,你吃啥呢,怪香的哈。”

我惊诧的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小骡柴车,车子前头趴着一个黝黑的大汉,正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我手中的鸡蛋饼。

“要尝尝吗?”我撕下一大块蛋皮递给他。

大汉子惊了一着,立马笑呵呵的接了塞进嘴里:“是鸡蛋哦,俺都有好几年没吃鸡蛋了,俺娘给俺留着鸡蛋等俺娶媳妇的时候请切吃呢,真香。”

“好吃就再吃些。”大汉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叫我心头一暖,还来不及细想,手里头的鸡蛋饼竟是整个的递了出去。

大汉子摆摆手:“大兄弟你自个留着吧,这地方穷,没啥吃滴。对了,大兄弟你是要到哪嘎达去啊。”

“青子村。”

“哎呦,这不正好嘛,来来来,俺带你一程。”

我惊喜:“方便吗?”

“有啥方便不方便的,俺就是青子村的,给生产队弄柴火呢,听说今个生产队要来新人呢,不知道现在到是没到。”

“这个,应该没到。”我笑着学他的话音。

“为啥?”

“这不正坐你车上呢嘛。”

“哎呦,原来就是大兄弟你哦,那可好嘞,以后咱能经常见着面嘞。俺叫郝明天,是村里头给生产队帮工的。大兄弟你叫啥啊?”

“我姓秦,少字辈,名字是一个庚,秦少庚。”

我叫秦少庚,今年正好20岁,算一算,我出生的时候新中国成立还不到一年,1950年,庚寅年。

我的父母都是城里中学的老师,三年前,父亲被臭老九的帽子压进了铁窗,去年下半年的时候刚刚刑满释放。母亲的情况好些,没有牢狱之灾,不过一些口水一些批斗一些高帽子,然后低着头再不敢抬起脸来。

父亲回来了之后,我们的生活终于开始回复正常,可是三年的冰冻如何能说解便解,母亲依旧不敢站在太阳下,因为口舌纷纷不清,父亲更好,常常抽出了抽屉当做钢琴弹,一到了春天便疯的不见了人影。

我来,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新中国的建设,我不过想——妈的头可以抬的高一些,爸的疯病可以发的少一些,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可以小一些。

“根子大兄弟,你把眼睛和嘴闭紧嘞,骡子跑起来沙子多。”

“好。”

钢轨的声音终于退去,耳边充斥着骡蹄哒哒的响声,硬硬的,却暖暖的,一下一下都敲进了心里。

第2章:夜

小骡车穿过村口的牌坊,算是正式的入了村子。

青子村村如其名,是个幽青幽青的小地方,东北两面环山,南临小栈河一条,西面一望无垠的田埂,看得出是生产队颇有成效的劳作结果。

“大兄弟,俺再带你到处转转,俺们村子小,一会会就跑完了。”

骡蹄子一刻不停哒哒作响,带着我将整个青子村慢慢采撷。

“这条河叫桥不过,呵呵,大兄弟你看,这河上是没桥的,你知道为啥不?”

“为啥?”

“因为这河浅嘛,小娃娃只要超过了这里。”他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到这里就可以淌过去。嘿嘿。”

我点点头。“东面那山叫什么?”

“那山,那山叫金银山,大兄弟俺和你说,这山你别随便上去,特别是山顶,这山邪着呢?”

“为什么?”

“也不晓得为啥,反正俺娘和俺说的,这山快到顶上的地方还有个老大的沼泽,咱们村的好多畜生都给埋进去过,邪着呢。”

“好,那北边的这座呢?”

“这座山叫老头山,没啥名堂,就是冬天的时候松果特别多,到时候俺带你去采,埋柴火堆里烤出来,可香嘞。”

“这挺好。”我笑着答应他,却舍不下心来回头看了一眼金银山。很宁静很寂寞的山林,风过无声,飞鸟无踪,淡薄的雾气沉在林子里,与周围炎炎的景物显得格格不入。邪?山又有什么可邪的,最邪的不该是人吗?我摇摇头,自嘴角弯起一丝苦笑。

“大兄弟,俺看你脸色不对,别是中暑了吧。”

烈日当头,晒的人有些燥暑的晕眩,汗水早已湿透了薄衫,我喘了一口粗气,转过头去:“没有,我挺——”

一片黑雾。

“来——”冰凉的触觉袭上额头,恍恍惚惚的,刺的人脊背发凉。

谁的声音?

“来——”

“谁?”我用力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一阵激痛传来,带走了额上的冰凉,也带回了天顶上亮晃晃的日光。

“大兄弟,你在和俺说话不?”

“刚才是你在喊我?”

“俺没。”

“幻听?”我挠挠头,刚才的一激灵倒是把浑身的暑热给散的一干二净,“活见鬼了。”

“大兄弟你别吓我,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啊。”

“我随便说说。”

骡车又转了一个弯,前方终于现出了一排青砖瓦的农舍来,屋顶黝黑,墙体黄褐,黑的是村里难得可见的毛坯瓦件,黄的是村里到处可见的烂泥黄土,褐的是——

“明天兄弟,这房子怎么黄黄褐褐的?”

“那是牛粪,你别看他不好闻,可保暖嘞,咱村里牛少,没几家能用上牛粪糊墙的。”

“哎~”

“俺娘说了城里人爱干净,都住不惯俺们这的屋子,俺说才不呢,啥屋子保暖就成,大兄弟你说,中不?”

“中!呵呵呵”我哈哈一笑,惹的明天也呵呵的亮出了一排有些微黄的牙来。

正笑着,最首间的屋子里突然蹦出个带着解放帽的老头来,一开口便冲着明天一顿臭骂:“郝明天,今天非把你的出勤给扣了,像什么样子,你看看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说,你干嘛去了。”

“俺带俺大兄弟——”明天越说越小声,慢慢的将脑袋缩成了肩膀一样的高度。

“这位就是生产队的的赵队长吧,”我笑呵呵的递出手去,把明天拦在了后头,“我常听组织上提起您呢。”

“你是——?”

“我是今天新来的机床修理的那个小秦啊,”我笑的谄媚,“都怪我,这好端端的路都不认识,硬是拉着这位同志问东问西的,还搭了他的车过来呢。赵队长,您就别怪他了,要怪就怪我,呵呵。”

“唉,你今天初来乍到,怎么能怪你呢。”

“呵呵,组织上都说队长您是个好人,跟您准没错,看样子组织果然是最了解实情的呢。”

“唉唉,怎么这么说呢,算了,郝明天,下次可不许再犯了啊。”

姓赵的老头儿笑眯眯的托着茶杯往屋里走去,进门前不忘朝我招招手,“小秦,来来,你过来,我给你说说工作。”

“好嘞。”我转头朝明天眨眨眼,“我先进去。”

“成。”

乡下的夜晚比之城里的要阴寒许多,我缩着身子躺在石板上,用手指轻轻的划写着石板上的刻痕。

“生于庚寅年八月初四卒于庚戌年七月初八——妻——什么双秀立。”原来这人的妻子名叫双秀,“上好的青石板呢,在这里应该算是个有钱人了吧。”

我有些好奇的翻开草席,点亮了床头的白蜡烛:“咦?悔不当初?”

石料上好的墓碑中央刺楞楞的刻着四个大字——悔不当初。笔画仓促而急躁,看样子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碑文。

“是暴毙?”我咬着指甲将草席卷的更低,想将逝者的名字看个清楚。烛光摇摇晃晃,伴着滴滴珠泪滚落,墓碑上浑然光影迷乱,花了人眼:“哎?光板?”

本该刻着死者名讳的地方竟是光滑一片,怎么摸都是平整的石面。

“真是奇了,连名字都没有。庚寅年生的,我出生的这年,还是——八十年前?”

“是八十年前。”

“啊!”突然而来的低沉嗓音叫我回身一凛,险些将手中的蜡烛丢将过去,定定神,深呼吸着举高蜡烛——怪力乱神,怪力乱神——“师哥?”

立在门口的男子身高不足6尺,长了一个铁锅似的大头,圆眼珠子,宽鼻梁,平板头竖的像麦苗,一双平底鞋穿着仿佛卓别林,可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大师哥嘛。

“你个小根头,胆子倒不小,大半夜的不睡觉居然在这钻研别人家的墓碑,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组里的人说你采购去了,我这不一直等你回来嘛。”

“所以你就在这研究别人的墓碑。”

“闲着无聊嘛。”

“小根头,”师哥一屁股杵在床沿上,“在乡下咱不能和城里人一样过,这里什么东西能管什么东西不能管你可得分清楚了再决定。”

“怎么说。”

“譬如吧,咱们这里石材少,睡的都是些墓碑,这你知道。我们生产队刚进来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家可是极力反对的,说咱破坏了人家的风水,你没看见,咱们挖这几块墓碑的时候那些老人家气的,都快晕过去了。”

“迷信。”

“也不能这么说,这世上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也有些道理。”

“有些——你啊就是个闷头小子,满肚肠的原则问题。算了,这墓碑都给你读过了,犯忌,今个你和师哥睡,明早我和赵队长商量下给你换块新的。”

我有些着急,连连扒拉师哥的衣角,“别啊,这石板我睡着挺舒服,又大又平整,你给我换了我还不知道去哪找块更好的呢。”

“你这倔鬼,师哥可提醒你了。到时候别出什么事就成。”

“能出什么事啊,”我无奈的摇头,“不就是块石头吗?”

师哥显得愈发无奈,有些疲乏的瞅了我一眼后长叹一声,“师哥总不会骗你。”

“我知道。”

“好了随便你,我走了,明个还得早班,你可想好了啊,别半夜尿裤子了爬我床上来啊。”师哥笑眯眯的打开门,山区特有的冷风丝丝入缝,将白蜡烛摇的有些凄凉,烛光斑驳在师哥的面上,满满的都是说不出形状来的情绪。

师哥动动嘴欲言又止,“早点睡。”

“好。”

房门被轻轻带上,棉布帘子慢悠悠的来回晃荡,渐渐消退了人影的热度。

一切都归附安宁。

熄灭蜡烛,一夜无梦。

第3章:疑

沉睡乍醒的时候东方才刚泛出些鱼肚白的天色来,屋子里光影昏暗,到处是承受了一整夜潮露侵蚀后留下的霉腐湿气,我揉揉眼睛,顺手捡起掉落在地的破棉花毯子。这一夜睡的踏实,早起也不觉的犯困,打个哈欠揉揉被石板搁疼的双肩,穿鞋,叠被,赖着天边微露的晨光,将懒得使用的蜡烛丢在一边。

离开前顺便拍拍草席下的墓碑:“早啊,大兄弟。”

青石板不声不响,棺木似的与世隔绝。滴嗒,石板的边沿雾水落下,在床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坑洼。我好奇的蹲下身子,用手指头沾了些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着——我从小便喜欢雨落石板时散发的生脆香气,长大后有很多小时候的习性都烟消云散了,唯独这个习惯不变,很是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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