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
“笑什么?”
“你说鸡啊,你自己没有吗?”
这句话的下场,我头破血流。
橡胶老化的布鞋踏在头顶,随着发难者的骂咧碾在面颊上,一下一下的,钝钝的痛。
广场上的大批斗还在继续,高亢的女声传入耳中,声声都是讥讽——
“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脸上的这只脚——
“再踏上一只脚,你也会倒吧。”我笑道。
又一次犯了革命者“万年不倒”的禁忌,然后,我被推进了批斗的队伍中。
厚重的木板上了身,上面浓浓的墨水——“流氓鸡奸犯”。下面是我的名字,被划了大大的红叉。
粘腻的短发被人抓在手心,一路的连拖带跑,一路的指点非议,一路敲锣打鼓的灰暗相随。
偌大的广场,各式各样被抓了小辫子的“罪人”都在其中。
从反,革,命集团骨干,到没有改造好的反,革,命子弟,从企图叛国的投敌犯,到聚众赌博首犯,再从女流氓坏分子,一直到流氓诈骗犯,然后是,我自己。
举目四顾,没有相似的身影。
千千万万的人,喧闹嘈杂,没有我要找的人。
“大家看仔细了,看清楚了。这些人,有的要叛国,有的要反革命,有的要破坏社会主义的生产纲领,有的要推翻大文明进程,这些人,我们要一致对抗,打到,打散,打的他们趴在地上难以翻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到美帝,打倒苏修!”
“打到美帝,打倒苏修!”
“共产党万岁!”
“共产党万岁!”
终于回来了,这远离荒芜的城市,只是,荒芜一直在延续,从土地一直到心上。
“打到流氓坏分子!”
暴怒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跪都成了奢侈。
木棒拳头旗杆,甚至绑着大红花绸的铜锣腰鼓,一转眼间就成了践踏人命的凶器。
落在身上的物件五花八门,眼眸中淡淡的一层红,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血液。
这个时候,血液也成了没有价值的东西。
咬着牙闷声不响,我在积攒自己仅剩的一点气力。
要活,活着见他,要一起,这是我答应他的。
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根头!”
绞缠在一起的人群被强行分开,从里面钻出一个熟悉面孔。
“根头,你认错啊。”师哥的嗓门响亮,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印在脑海中,“认错啊,说你不是同性恋,说你和他没有关系!”
“认错?”
“只要你说和他没关系,师哥就可以保着你,你认错啊!”
“我,没有错。”头颅被人按压在胸口,我只能费力的抬起眼珠,看着天地颤动中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认错啊!”
嘶吼的嗓音,带着哽咽的湿气,听的人心头暖暖的,这个人,到了现在,还想着要帮我,到底是个好人。
只是,这样的好,我不想要。
“我没有错!”我咬着牙。
“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人群再次合拢,师哥的眉眼淹没在了人潮中。
很奇怪,明明是众人开口的烦乱,在我耳朵里,却成了夜一样的安静。
那寂静中,师哥的喊声清晰宛若就在耳边,他在哭,嚎啕大哭。
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又一次被带回了那个特属的“大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后睁开眼,黑压压的窗子印在了瞳眸里。
树影摇晃,红火火的亮,是有人在机关门前焚烧的光亮。
又是一个夜,我自己一个人的夜。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身体,避开满身细碎的伤痕。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火光渐渐的熄了,又是一片暗沉的黑。
“根头?根头?”
牢门被打开,轻轻的脚步声徘徊在耳边。
“我帮小李烧了两担的文书,人家才放我进来。根头,师哥就和你说几句话——”
“阿布在哪里?”我背对着他,闷闷的出声。
“我和你说,上面已经撤了对你的诉讼,你啊好好的认个错,给上面一个改过自新的态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进去过个两三年,出来就没事了。”
“阿布在哪里?”
不理会他的好意,我侧过头,又问了一遍。
师哥怔然,长大嘴看着我,好久才回过神来,“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他,你自己的命要紧!”
“阿布在哪里?”
“阿布阿布,你找到他有什么用,找到了也成了废人——”自知说乱了话,师哥突然刹车,转头不再看我。
只是,有关他的每一句,我怎么会错过,“阿布怎么了?”
“管好你自己吧。”
“你们把阿布怎么了,你说啊,阿布在哪里,他在哪里!”一句话叫我红了眼珠,手指都是颤抖。
“我不会说的。”
“你不说,好啊,”我恨恨的站起身,“我们试试。”
“你——”
“有人私心旺盛想要放走鸡奸犯!”我大喊,“有人要放走鸡奸犯!”
“你住口——”师哥扑上来想捂住我的嘴。
忍着手臂上的疼痛,我将他挡在一边,“有人要——”
“我说!”
面对万人的叛离,他,终于还是妥协了。
“我说,”他垂着头,“他在低下室,进去了以后一直没有出来过,恐怕已经——”
“胡说!”
“根头,你听师哥的,别再去找他了成不?嗯——你——”
连个呻吟的机会都没有,身体重重的倒地,他留着满脸的不可相信。
见他的最后一面,我用被人砸留在这里的搪瓷茶壶盖,要了他一时昏迷的机会。
茶壶盖砸的不重,却刚好出了血,鲜艳的红晕落在纯蓝的衣襟上,骇人眼目。
伸出手指在他臂上划下几道血痕,算是对他唯一的帮助。
我要走,不能连累了这个好人。
至少,和我搏斗然后被我砸伤,这个罪名要小了很多。
摸去袋中的钥匙,夺门而出。
暗夜的水泥楼有一种别样的阴寒,森森的冷风,吹得伤口愈加疼痛。
可惜,再痛,仍不及心上的万分之一。
地下室,地下室,地下室。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一定寒冷潮湿的不行,阿布从小就住在石窟里,如今,却又要面对另外一种黑暗。
痛,麻木了。
“阿布?”摸进通往地下室的楼道里,黑黝黝的冷,“阿布?”
小声的呼唤,静听着回声无数。
“嗯——”楼道的尽头,一声细小的声音传来,低沉的,似乎正受着万分痛苦。
“阿布!”
再顾不得明着保身的道理,用力的跑,用力呼喊,用力的撞开门,然后——用力的惊骇喘息。
幽暗的灯光照在阴湿的地下室。
一板凳,一个屎尿盆,一块门板当床,满地的烟头。
一个男人,正趴在狭窄的门板上呻吟欢呼,身下,一双细白的裸足。
“我杀了你!”
砖头,是门边用来抵水的门挡,厚厚的一块,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重。
怒火一般沉重。
“是谁让你碰他的!”
沉浸在欢愉中的人儿,被这当头一棒吓的手足无措,堪堪的避过了要害,却被我一砖拍在脸颊上,痛昏在地。
血,沾了满手满脸,突然之间,我竟然成了嗜血的夜叉,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伤了两个人——一个好人,一个禽兽。
“阿布阿布——”将少年裸露的身子抱在怀中,手指抚过那苍白的肌肤,颤抖不止。
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疤结,像荆棘张牙舞爪的长刺,将心口的鲜肉,一下一下,刺的鲜血淋漓。
原来,那些落在地上的烟头,最后熄灭的地方,不是湿泥,是少年光滑的皮肤。
有些烟蒂烫出的伤口已经流了脓水,亮闪闪的汁液挂在肌肤上,粘腻滚烫。
“庚?”感受的背上的温暖,少年喘息着睁开眼睛,光亮如常。
“你来接我了。”他说。
“对,我来接你了。”
“我没有让他们进去,”他笑了笑,“我是你一个人的,真的。”
“傻瓜,他们就欺负你了是不是?”
“不痛,真的。”少年咧了下嘴角,立马又皱回了眉头。
“别骗人,哪里痛?”
“腿——”
洁白的大腿内侧,被人反复蹂躏的痕迹还在,血痂连着红肿,可见是多么用力的摩擦。
“你看,我没让他们进来。”阿布环着我的脖颈,喃喃的自语着,“我们走好不好?”
“好,我们走。”
将少年伤痕满满的身子抱在怀中,感受着分别已久的温暖。
身后有些明显的异动,脚步的摩擦声入耳,随后,阿布的尖叫声,我的怒吼声——
“你该死!”我吼道,一边将被我打烂了半边脸却依旧企图偷袭的禽兽拌倒在地。两个人的纠缠,双拳相击,都在痛处。
咽喉被人扼住,对方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
“你打我,你敢打我!”那人恨恨的叫喊着,双手越勒越紧,“反正掐死你也不要紧,两个不要脸的鸡奸犯。”
心尖猛烈跳动,怒火在胸口喷涌而出,烧坏了咽喉,也烧坏了神智。
“你说谁是鸡奸犯!”
砖块,还粘连着那人的鲜血,此时,却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的后脑上。
一下连着一下。
“谁是鸡奸犯!”
没有人回答,那人睁圆了双眼,软软的向后到去,落了地,成了一副模糊的躯壳。
“他死了。”阿布摇着头,“他死了,你——”
“好了,终于好了。”
顾不得腿上的痛处,少年用飞的奔到我身边,“你快走,快走。”
“一起走。”
“你会死的,”慌乱的没了方向,少年颤抖着双手将我往门边推,“不能让你死。”
“是谁说的,要死一起死!”粗暴抱着冰冷满怀,我吼到,“阿布,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直一起,生一起死一起,你答应过的!”
“我——”
“一起。”
重重的下压,最后的一个吻,隔了漫天的血污和颤抖。
唇舌纠缠,少年的脸上都是泪水。
谁都想把彼此吞下肚似的噬咬,到处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如果可以把你吞下肚,如果可以,保护你。
“我们走。”
地下室的暴动已经惊起了机关的众人,师哥那边估计也有了反映。
眼见的夜,我与阿布,注定奔波。
拉着少年的手掌,飞奔在静寂的大街上,树影摇晃,颠倒光阴。
十指相扣的依靠,谁都不害怕。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用看,也道是千万人的追赶。
那些人,今天来要我们的一个命。
之前清叔的我不认,但是现在,我真的杀了人。
心虚,所以逃。
“你们站住,抗拒只有死路一条!”
有人拿着喇叭在身后追赶,一喊就是正招。
阿布一个趔趄,几乎要扑到在我身上。
“怎么了?”我回头,看着他苍白的脸。
鲜血,正从腿间缓缓淌下,那些畜生折磨他的地方,因为奔跑而再度裂了开来。
“来,我背你。”
将少年驼在背上,少年的双腿晃荡在身侧,没有一丝气力,“脚夹紧了。”
依旧无用。
“阿布?”
“他们把我的右腿骨打折了。”
“那你刚才——”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抵过奔跑时入心的疼痛。
“不痛的,真的。”阿布笑了笑,“他们追上来了。”
不远处,果然是黑压压的一群子弟兵,拿棍棒的举棍棒,拿砖石的举砖石,仿佛我与阿布是那开天辟地神勇将军一般,实在好笑。
可笑。
左右环顾,前方铁道的标识就在眼前。
“阿布,我们赌一赌。”
两个人,蹒跚着,朝那唯一的希望之地跑去。
“今晚上有一班开往南京的火车。”
仰头看着站台上的火车调度表,我几乎要欣喜若狂。
“19:20进站,还有几分钟。”我嚷嚷着“阿布,我们有救了。”
“恩,去江南。”
如果可以顺利的躲进车厢里,如果可以顺利的躲过他们的搜查,如果可以——
“不要再抗拒了。你们只有一条路,回头吧。”
喇叭里僵硬的声响就在眼前,机械的,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温暖。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团团的,将我和阿布逼到了站台边。
“不要再抗拒了。”
“抗拒只有死路一条。”
站台上时钟滴答着跳动,我的心却不安起来。
他们已经追到了这里,这火车,上不上都是一个道理。
被抓,审判,然后,又是我与他的分离。
死了,都要被人分开。
我不要。
分秒的转动,所有人的等待。
三分钟。
两分钟。
一分钟。
“呜——”
汽笛声从远处传来,铁轨的咔哒声渐渐明晰,一如我初来的那一天,让人疲惫的喋喋不休。
“阿布,我们逃不了了。”我叹了口气,指着调度表上的一行字。
——过站。
一行绝望的字眼,堵了所有后路。
“走不了了?”
静了半响,少年突然回过头,慢慢的弯起嘴角,骄傲的笑,如同暖阳。
“你说过,要一起的。”
“对。”
少年用力的握紧我的手指,回头看着站外的众人。
“再也不分开。”
“呜——”
近了,这结局。
“害怕吗?”
“不害怕。”
紧紧的相拥,看着那些人惊恐的面容,颠倒的扭曲。
所有的,慢慢的,都消失在气旋的浮动中。
终于,在一起了。
“呜——”
凄厉的汽鸣,冲上万丈高空。
钢轨敲击声不断,带着我们执拗的希冀,一路向南。
尾声:
城郊的汽修厂里,红艳艳的窗花上了门面,玻璃上一层浓浓的雾水,暖暖的捂人心房。
一个白菜锅子,两瓶红星二锅头,三个闲聊的无事之人。
“听说了吗,咱厂里要调过来个新的。”
“什么来头?”
“原本是个火车司机,犯事了,就给配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