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票。”
“去哪里的?”
“西宁。”楚碧君生怕人听见,抢了她那二爷似的,压低了声音道,“今晚上十点的火车票,我托了好多人才买到的
。”
沈绍还在装糊涂:“好端端去兰州做什么,我这舒坦日子还没活够……”
“二爷你就别瞒着我了,”楚碧君眼角一弯,沈绍就知道他一刻都装不下去了,“你家里养着半个瘫子,不过勉强过
活而已,哪来什么舒坦日子。”
“你懂什么……”
“当年的沈二爷去哪里了,我怎么就见不着。”
“二爷我情愿!”
“你是窝囊废。”
“总比丢了性命好!”
楚碧君气着了,把头扭到一边,那姿态模样,结着一层一层的哀情,比橱窗里的模特儿们还要好看。
沈绍紧紧攥着那一张火车票不放,掌心里全是汗,都捏出水来了——他晓得这上天终于开了眼,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许下另外一次机会,让他从头开始。错过了,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再多的真情真意,倾心相爱,或者安稳岁月,相知
相守,又怎么抵得上一朝一夕,自由自在。他从东北一路撒欢地跑出来,咸阳古道,长江南北都没能拘得住他,偏偏
都只消磨在那一个人的身上了。这哪里是他抓住了谢家声,分明是谢家声困住了他。
困兽,亦犹斗。沈绍还想要搏一搏。
“十点,北站还是南站?”
楚碧君笑着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抹干净了,道:“北站,千万别忘了,我就在车上等着。”
“忘不了,”沈绍将全身上下都摸遍了,才用小指头从衬衫口袋里勾出块镀金的怀表,“这可是瑞士表,最准的,一
秒都不差,十点的时候我一定到。你先拿着,权当车票钱。”
楚碧君又笑着瞧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东西她却是二话不说就收下了,拧开表盖,凑在
耳边听了一阵,滴答滴答,走得像心跳一样整齐。“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么个好东西。”
沈绍捏了捏她的一双手,飞着眼道:“二爷的好东西可不止这一样,等以后慢慢拿出来给你看。看腻了就丢开手,二
爷不怪你。”
楚碧君将那怀表挂在脖子上,贴身垂着,冰凉,就跟这个男人的额头一样。两个人又在街角温存了一阵才分开。
沈绍一路小跑进屋,谢家声看他子弹一样冲进来,半靠在床上道:“你今天迟了一刻钟,路上出了什么事么?”
“没事,没事。”沈绍含糊其辞道,“今天发了工资,你瞧,我买了两斤肉,现在给你做吃的去。”
“现在的肉可不便宜,”谢家声摇着头道,“能省就省一点……等以后胜利了,你想吃多少都行。”
“胜利了……”沈绍忽然觉得手里的口袋有千斤重,要将他的胳膊都坠下来,谢家声的眉眼如此清晰,如此突兀,他
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不错,等以后咱们打赢了回北平了,天天下馆子让你吃香喝辣。”他如今最爱讲这种话,每
每说起,豪气盖天。
他系上围裙,在灶前忙活一阵,先闷好了一甑子饭,再炒了两盘青菜先端上桌,指着摊在那里的两块大肥肉道:“你
若是饿了就先吃着,我现在去收拾这家伙!”
“等等,”谢家声叫住沈绍,他扯开布口袋,看里面滑出来油光水亮的一截腊肉,摸一摸手上都起腻,“你先别下锅
,挂在房梁上,每次吃饭的时候沾点儿油腥,就算是开过荤了,这东西经放,搁上四五十天不成问题。算着日子,也
能捱到过年了。”
“就只有你会精打细算,”沈绍面上喜笑颜开,“都想到几十天以后的事了。”
谢家声给沈绍碗里夹了两筷子菜:“你当钱能生小钱么,你自己赚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沈绍蘸了一点肉末,趁着那咸味还在嘴里,赶紧扒饭。“真香……”见谢家声轻轻一眼扫过来,忙补了一句道,“当
然赶不上你,等胜利了……”
“又是等胜利了,”谢家声啪地放下筷子打断他道,“老是这样说,你曾为这仗出过半分力没有?又不是你打赢的,
想得的好处倒比人家在前线拼死拼活的还多。”
沈绍讪笑着却不能反驳,只闷着头吃饭,沈二爷的脾气谁不晓得,若是他不痛快,旁人也休想好过。过了一阵,他才
像想起什么似的道:“今晚抽空归置归置东西,将那些用不着的都扔了,省得以后带不上路。”
“上路,去哪里?”果然,谢家声被他引出一句。
沈绍故作惊诧道:“你还不知道么,日本人已经占了贵阳,眼看成都也要不保,打到重庆是早晚的事,那时候再走就
晚了。”
“这是真的么?”谢家声握筷子的手一抖,当年离了北平他已经是脱了一层皮,好容易在这里偏安一隅惯了,竟还是
不得安宁,“可……可师兄还留在这里。”他分明不想这样说,却想不到别的理由。
沈绍拍拍肚子,已经有七八分的饱,但还是再添了一碗饭道:“哄你做什么,实话告诉你,今天便是因为路上都是逃
难的人才回来晚了,连国民政府都要连夜前往兰州了!”
“兰州,那是什么地方?”
沈绍拿筷子沾了些汤水在桌上画了张囫囵地图,先指着东边道:“瞧见没有,这里是北平,沿着这条线向西,向西,
一路向西,直到这儿,就是兰州了。”
谢家声微微吃了一惊:“那样荒凉的地方,能活人么?”
沈绍还在吓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可不好说……听那边过来的人讲,这兰州城是在一片沙漠里,鸟不生蛋,兔
子不拉屎,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个人……”他见谢家声神色都有些木讷了,呆呆地望着他发愣,才笑着收了手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国民政府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未必受得下那份苦,这重庆啊,依我看也没那么容易落在小日
本手里……”
“可要是真守不住了呢……”谢家声回转神极认真地道。
“那……”沈绍嘿嘿嬉笑两声,“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护你一天周全。”
“说什么浑话!”谢家声翻过脸就驳他,“我这个模样的人是捱不了多久的,日本人纵使再畜牲,也犯不着为难我。
你身强力壮,若是真到了那一天,能走便走,千万别拿自己的命逞英雄。”
身处乱世,不期望他拔山举鼎,所向披靡,但愿他一生平安,喜乐无忧。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还没到那步呢。”沈绍两边腮帮子鼓囔囔的,瞥一眼柜子上的座钟,一拍桌子站起来道,“迟
了迟了,今天算是迟了!”他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就往外面跑,临走的时候不忘叮嘱谢家声一句:“好好在床上躺着,
回来我给你买宵夜吃。”一句话掰成两半,哄小孩子似的,最让谢家声稀罕。
沈绍在戏班子一直待到十一点过,白听了两出戏,今晚上的人不多,戏码也不算出色,他现在算是半个票友,或是自
赵夜白之后,再也没有一场戏让他目眩神迷,不可自持。刚进班子有个小旦知道他是从北平来的,有事无事总要凑上
来和他说两句话,沈绍也爱和她调笑几句,花前月下可以,别的却是绝口不提。
他在戏院外面买了三碗两虾,一碗自己吃了,一碗请了小旦,剩下一碗让人多放红糖,预备带回家给谢家声。那小旦
黑白分明两个眼睛直往他脸上瞟,有意无意问起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沈绍只对她一笑,叮咛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现如今世道不太平。
他到家的时候不到九点半点半,屋子里还有油灯亮着,料定谢家声还没入睡,只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他稍稍愣了愣
,转身掩上门,再将那碗两虾放好了,扬声叫道:“谢家声!”
“你回来了?”那人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掀了帘子出来。
沈绍指着一地的箱笼包裹道:“大半夜不睡觉,你鼓捣这些做什么?”
谢家声道:“自然是收拾东西,兰州那地方听说冬天冷得受不住,我想起你还有几件上好的厚袍子,就都给带上了,
还有驱蚊虫,治伤寒的药草,挡风沙的披风,我都分门别类放好了,你自己点点,瞧瞧还漏了什么?”
“我几时说要去兰州了,你昏了头么?”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谢家声扶着把椅子坐下来,“真等到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你难道忘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么
。”
沈绍一时戏言没成想被他当了真,当下哭笑不得,只得道:“国民政府守着长江天险,还有几十万军队,哪有这么容
易便亡了。”
“那南京又是怎么丢的?”谢家声却是毫不让步,“我已经托人去买火车票,明天一早就走……”
“你……我那都是骗你的。”沈绍一惊,随即无奈道,“什么迁都,什么逃命,什么兰州,都是我编来哄你的。”
“你这才是在哄我呢!”谢家声忽然正色道,“生死大事,岂容你拿来玩笑,你快看看还差什么东西,莫误了明天的
行程。”
“你过了!”沈绍沉着脸站起来,他一只手搁在桌子上,只见那一碗红糖水鲜艳如血的面上漾起涟漪,晃荡几下,将
里面的人影扯得粉碎,“我的话你们怎么就是不信,一个两个都拿我当傻子!我好容易扔开沈昭那短命鬼,现在又加
一个你,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你们统统都选好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少跟我提什么见鬼的当初……当初我不想
开枪,现在我也不想走,我偏要在这里屋子里坐着,要是怕我跑了,现在我就找两个钉子把脚板钉在这椅子上,日本
人也赶不走我!”
他连珠炮似的吼了一大篇,也不管谢家声听没听懂,旋身就冲进屋里,不一会出来,手里竟真拿着长钉和锤子,坐下
来就要往自己腿上敲。一锤下去竟没觉得疼痛,抡起来又是一下,才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呻吟。沈绍眼珠子都像是卡住
了似的,缓缓转过去,见谢家声手掌垂在他腿上,血流了一裤子。
“我晓得你忍不住了……沈二爷,沈二爷,真是豪气不减当年。”谢家声伸出左手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说打就打
,说啥就杀,这般英雄气概……真是许久没见了。”
沈绍故意不去看那淋漓的血,他将谢家声手从腿上掰开了,心里面却着实开始害怕这个人。他无疑比沈昭更加决绝,
也更加坚定,为了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孽都能担,只是为了跟着他,护着他,陪着他,化作一条爬
山虎,树缠藤,藤缠树。他一开始就知道不该招惹他,赵夜白和谢家声是他命里的两个劫,他躲不过。遇见赵夜白是
得道,遇见谢家声却是入魔。如今他深陷魔道,不可自拔。
“你把火车票退了,这日子该怎么过,我们还怎么过。”
“我要去兰州!”谢家声执拗起来。
“你哪里也去不了!”沈绍将他的脸扳过来,那人身上没剩下几两肉,长年的病痛是一把刀,如今只有一张薄薄的皮
子覆在骨头上,沈绍也不嫌膈应,就将那层皮一点点摩挲平整了,半晌,才看清面前这凹陷下去的眼眶里,不知何时
涌出两颗豆大的泪水。“我……不想死呵。”
谢家声犹豫许久,才抖抖索索抓住他的衣襟,杵在他耳边大叫了一声:“我不想死!”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模样,死了
就真的输了。他一定要好好地,风风光光地活下去,要比沈绍还活得长久,眼看着他一年年衰老下去,然后再亲眼送
他进棺材。
这是他和赵夜白打的赌,押下的都是自己的一生。赵夜白的那一场绝唱,也是谢家声的追魂钟,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完美无缺,惊采绝艳,失了三根手指的他,是再也赶不上了,所以至少……他只好走上另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也能
让沈绍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我真的不想死……”谢家声眼泪烫得惊人,落上皮肤的瞬间腾起一阵水雾,“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我要回北
平,赎回饕餮居,我还要重新开始做馄饨……我还没等到你……”谢家声抓紧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咬着牙道:“我还
没等到你,开着你那辆外国车来接我去丹桂大戏院看戏……我不想死!”说罢,两眼一黑竟厥了过去。
沈绍这时才着了慌,知道他是旧伤复发,他翻开谢家声的眼皮,里面是一片浑浊,再分开他衣服,肚子上的那道伤口
又开始流出汩汩黄水。沈绍死命掐他的人中,直到都掐出了血,谢家声才有了点意识,半眯着眼,惴惴地望着他道:
“走,快走,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你别动,我去给你请医生……”
“不!”谢家声挣着嗓子喊了一声,“火车票,我找人买的两张车票,你快去拿!”
“我去,我这就去!”沈绍忙不迭将他抱到床上去,“我们明早,不,今晚就走!”
“去哪里?”
“兰州!”
谢家声终于满意了,对他笑笑道:“不错,我们要去兰州……”
沈绍不敢再耽搁,踢开门就往外面跑。他兜里还有一张去西宁的火车票,该死的!
楚碧君等在火车上,打开车窗不住向外张望,黑沉沉的人群,如山如海,她偏偏看不见那一个。她反反复复打开那块
金怀表,还有五分钟就要开车,此时此地,她也有一丝的慌乱。这张薄薄的车票,桥一样,将她和那个男人连接起来
,是她用这七八年的时间一砖一瓦修筑起来的,再猛烈的战火也无法摧毁。
她起身又坐下,一不留神碰着了旁人的包袱,连声道歉,正低头,就看见有一只手航标灯一样自人丛中矗立起来,白
衬衫的袖口还没来得及解开。“让开让开,我有票!”他一路上横冲直撞,连乘务员都拦不住他。楚碧君一颗心刹那
间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那个名字就堵在舌头底下,她怎么都叫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看见那人挤到自己的车窗下。
多少年呵,终于赢了,她想,大获全胜。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泊和祝英台,统统败在了她的手下。
沈绍举起胳膊握着她的手,埋着头深深喘了几口气,汗水从头发梢上滴下来,将面庞濡得湿漉漉的,痛哭过一场似的
。“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