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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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回来了!”那“刘振声”道。

“您不回来,上哪去?”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我要去投军!”他嗤地便将箍在他身上的长衫撕下来,“国之不宁,要这戏台有什么用!”他“刘振声”也是堂堂

正正一名男儿,怎能龟缩在此袖手等死。

那台词被他改得乱七八糟,这戏早就演不下去了,台上台下的演员们都停下来看他一人独自发疯,只见他擎着那张被

揉得皱巴巴的纸缓声念道:“今夜偶见落叶飘零,忽记昔日与你同赏香山红叶,不知是否壮美如旧。我心所盼,唯愿

与你故地重游……”他的嗓子眼忽然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抬腿便要上楼,刚到楼梯口就被卫士们用枪指住了脑

袋。

“这封信是哪位夫人的?”他冲楼上叫道。

明里暗里喜欢他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司令夫人。柴幼青牵着钟蕤的手,靠在栏杆上道:

“这是我的。”

年轻人哈哈一笑,躬身向她行了个礼,道:“您丈夫的深情让我感动,也让我明白了很重要的道理,我感谢您。”

柴幼青点点头道:“先生,你的表演我也很喜欢……不过你能先把那封信还给我么……”她是阳台上的贵妇,而他是

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样的距离,站在两边的人却都不一样了。但看见他光洁得没有一根胡子的脸如同一面镜子,倒

映出那些荒唐和奇妙的青春岁月,她似乎又重新鼓起了勇气,道:“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您猜猜?”年轻的眼睛里有一丝狡黠,明白无误地彰显出与那个戏子的些微不同,但柴幼青却总不愿相信。

“我怎么猜的着?赵钱孙里,周吴郑王?”柴幼青听见旁边人窃窃的笑语,反倒没了顾忌,垂下眼角对年轻人微微笑

道,“你演了半天戏渴了么,要不要上来喝些水?”她晓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也晓得自己什么模样最好看。当年沈二

少曾对他家老爷子说,他平生见过无数女人,就数这大格格最不一般,她是一根装在锦袋里的锥子——仗着外面那层

花哨套子,已足够她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但她偏不满足,还要冷不防刺出点锋利,扎得人心都痛起来。

“夫人您当我是街边上那些随随便便的小戏子么。”他却仿佛并不领情,背转身故意不教柴幼青看见他的脸,“柴司

令待您很好,您也该学学什么叫做自重。”

“你说我不知自重?”柴幼青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这个男人并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好糊弄。

“不,我只是想让夫人您好好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澈明亮,换气的时候却有点儿压抑,带着微微的喘

息。

柴幼青就被这声音攫住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夫人这样聪明的人,不是不明白……”抑或是不能,不想,强装着不情不愿,他扭过头,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

,那样吝啬着转过来的半张脸,落在柴幼青的眼里,被屋檐的阴影遮去了大半,越发显得年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而她却已经无可奈何地老去了。

“晚上这里还有个宴会,你要来么?”

那年轻人嘻嘻一笑,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张信纸折成了只纸燕儿,轻轻巧巧一撒手,就摇摇晃晃飞上二楼,掉在柴幼青

脚边。钟蕤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伸手就将这小玩意儿捡了起来。

“夫人,我的名字就在那信里面。”说罢,他便招呼着手底下的人收拾东西出去,连戏也懒得演了。

柴幼青听得耳边嘈嘈切切,知道那些女人们又在议论,却没有心思再去仔细想这些。她背着儿子的面展开信纸,一个

林字,一个漓字,被化妆的胭脂粉浓墨重彩地圈了出来。她眼角骤然一颤,余光瞥见他的背影渐渐融进月洞门里落进

来的一抹斜阳红晕,淋淋漓漓,挥之不去。

“林漓!”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名字。

年轻人回头冲她笑道:“夫人,您的名字也很好听,幼青。”千丝万缕,无需多言。

柴幼青想,只是一句,今生今世,就这一句,她便要说出口了。许多年之后她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平,在某一天偶然路

过已经被改成纺织厂的丹桂大戏院,仿佛还能看见从那矮矮的窗台上,反射出来的一两点路灯光。人生那么多个岔路

口,倘若一切并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她怎么会走到现在。

“林漓,你演的这戏,刘振声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林漓道。

柴幼青悚然一惊:“怎么死的?”

“唱戏唱死的……”林漓打了个呵欠道,“他想不开,死在了台上,求仁得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傻子……”柴幼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这两个字,何似谶言,他和那个人分别七年,最后一次见,还是在哪个

达官贵人的堂会上,她瞒着爸爸偷偷去看,却禁不住在他出场的刹那躲到一旁暗中拭泪。现在,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林漓脱了戏衣,换上规规矩矩一身青黑色的学生装,一顶海军帽拿在手里,青稚未脱的模样。他的腿很长,制服的裤

子包不住,从皮鞋里露出一小段袜子,一只是黑的,另一只却是红的,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还将腰带向上提了提。

他拎起自己的箱子,对柴幼青吹了声口哨,道:“再见,漂亮的夫人。”

柴幼青正要叫住他,庭院的角门突然被人撞开了,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进来,柴幼青一眼认出,这是钟秀林的警卫连

连长,正跟着他在桂林附近激战。正窃窃私语着的太太小姐们也瞬间静下来,他的父兄丈夫也正和钟秀林一样,出生

入死都在一处。院子里只有林漓踢踢踏踏的皮鞋声,踏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越来越远。

柴幼青定了定心神,先吩咐王副官将钟蕤带走了,再喝了口茶水道:“司令人呢?”

警卫连连长的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夫人,是属下办事不力,没保护好司令……”

“我问你他人呢?”柴幼青心里想,报应,怕是她的报应来了。

“司令在漓江东岸苦战十五天,前有强敌,后无援兵,一个军的人都拼光了……可司令说,他说三十四军的都是好弟

兄,不能在这里全军覆没,掩护着我们突围,而他自己就……”一条刚从生死线上下来的铁铮铮的汉子,像个孩子一

样哭得泣不成声。

柴幼青手腕上的玉镯子磕在桌子上格格的响,她忽然觉得对钟秀林,这个相敬如宾的妻子甚至还不如那个警卫连长,

至少能陪着他金戈铁马,托付生死。她惦记起他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三天前,那时怕已是弹尽粮绝,苦苦支撑,心里

头却还满满地念着她,从今往后,她便欠下他一辈子的香山红叶,故都晚秋。

“司令走的时候可还体面?”

“体面,很是体面……”男人眼泪都来不及擦,连声道,“司令换了套干净军装,肩章领章也全都用了新的,他说,

这是光荣,绝不能破破烂烂地去,让小鬼子看轻了……”

“如此……就好……”说完这句,柴幼青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她身边的男人们,在意的,不在意的,喜欢的,不喜

欢的,全都一个个离她而去。

后来认领遗体的时候,柴幼青才知道那个连长的话都是说来宽慰她的——钟秀林的右腿找不到了,耳朵也缺了一半,

身上还有烈火烧灼过的痕迹,只有那上半身勉强算是完好的,还穿的是当初送他走时的那套军服。

有个跟他一起突围出来的小战士说,原本司令已经出了包围圈,见还有弟兄没跟出来,便又返回去救人。他带着一小

队人马绕到日军后方,从山崖上爬下去,谁知才爬到一般就被日军发现了。司令腿上中了一枪,摔下去正落在日军的

阵地里,立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日本人看他军衔不低,派了个翻译来劝他投降,他一枪就把翻译打死了,还重伤

了好几个敌人,日军看留他不得,这才下令开的枪……

柴幼青指着那军服上的弹孔道:“你当只有你们奋勇抗敌,是英雄好汉么?我丈夫,堂堂三十四军少将军长,死的时

候连具全尸都没有,才轮到你们来欺负我们这些孤儿寡母!”

这群乱兵忽然静了一静,只见那个歪脖子兵上前问道:“夫人可是钟秀林司令的遗孀?”口气已缓和不少。

“是又如何?”

歪脖子抱拳道:“不瞒夫人,我们也是从广西来的,听闻钟司令漓江死战,壮烈殉国,弟兄们都佩服得很。刚才不知

夫人身份,是我们冒犯了,我和弟兄们向夫人请罪了!”说罢就带着他身后的士兵们跪下来,向柴幼青磕了咚咚咚三

个响头,然后狠狠一个军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柴幼青峰回路转,劫后余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牵过吓得躲在树后的儿子,对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男人笑道:“沈

二爷,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50.

柴幼青跟着沈绍一同回了北平,路上问起赵夜白,沈绍不敢跟她实话实说,只得道,赵夜白么,留在重庆了,他娶了

一房媳妇,生了几个孩子,过得好得很,将他师弟都忘了。他瞎话说得太好,连自己都相信了,猛然间鼻子一酸,道

,那个没良心的,竟连我沈二爷都不认得了。

柴幼青现在才真正放下心,他那样一个人,就应该长命百岁,否则哪里还有天理,总算是天上的神明没完全瞎了眼。

她挽过儿子的手向沈绍介绍,这是钟蕤,今年七岁了。来,快叫沈叔叔。

什么叔叔,沈绍不乐意了,我哪里像叔叔,叫哥哥才对。他不禁慨叹,到头来,竟是你最有福气,好歹还有个儿子伴

着,不像我,十几年了,还是一个人。

柴幼青一笑,就把钟蕤拉到他怀里,道,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他做个干儿子。

沈绍连忙摆手,他想起阿飞,哪一个跟他亲亲密密的人是得了好下场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狗崽子,现在不知道被谁

捡去养了,还认不认原来的主子。

日本人走了,柴王爷的风光日子也到了头,沈绍刚到北平,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就望见偌大的广场外面搭着高台,

公审那些在抗战期间投了敌人的汉奸,柴老爷子赫然在列。八年了,他还未见十分老,花白的头发梳得贴在额头上,

一根根都数得清楚。柴幼青喊了声“爸爸”,隔太远了听不见,她还要再喊,却被沈绍一把捂住嘴巴拖到一边去。

“叫汉奸爸爸,你不想活了么?”

“可他就是我爸爸!”柴幼青梗着脖子不答应。

“你现在还有儿子……”

柴幼青便不说话了,她眼睁睁看见有个穿警察衣服的年轻人将她的爸爸从台子下面揪上来,老头脑门子上都是汗,还

得低着头看地下。年轻人解下皮带一鞭子就抽过去,柴王爷发出嗷的一声怪叫,他唯一的女儿就在不远处望着,实在

看不下去,连忙将脸别到一边。

“你认不认罪!”他在台上喊。

“认不认罪!”所有人跟着在台下喊。

七岁的钟蕤问:“妈妈,他是谁?”

“他是你妈妈的爸爸……”柴幼青小声应了一句,就将他的耳朵堵上了。钟蕤太小,他不知道什么是外公,只知道世

界上有两个人是最最亲密的,一个是爸爸,另一个是妈妈。他平素犯了错,爸爸总会替他向妈妈求情,现在为什么妈

妈却能看着她的爸爸,而无动于衷?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天都黑透了,才找了个没人的空档走过去。那木头栅栏后面密密匝匝站了几十个人,有老

有少,有胖有瘦,大多是些犯了汉奸罪,或是和日本人有交往的,一个个光着脑袋,他们的头发在刚才的审判会上都

被剃干净了。其中有几个沈绍以前还认得出交情,但他们早不认得当年的沈二爷了。

柴幼青借了沈绍的打火机挨个儿找过去,忽然停下来抱着一个人就哭开了。

“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跑到这儿嚎丧来了?”柴老爷子睁着两个迷瞪瞪的眼,半分颜色也不给她。

“爸爸,你怎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幼青呀……”

“胡说!”柴老爷子没了头发,胡子却根根都竖起来了,“我家幼青现在跟着钟秀林做官太太,每天绫罗绸缎,吃香

喝辣,你这个丑怪丫头哪里像她了,快给我滚开!”

“爸爸!”柴幼青却扒着栅栏不撒手,指甲都抠进木头里去,“我是柴幼青,你的女儿,我回来看你了!”

沈绍知道柴老爷子的城府机心,他是不想累了她,汉奸的女儿,怎还能在这北平城里待下去。这个老狐狸狡猾了一辈

子,临到头连自家的女孩儿也要骗一骗,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柴幼青见爸爸不认她,也不死心,直挺挺往地上一坐,道:“这些年我跟着秀林在外面东奔西跑,从来没回来看您,

是我不孝顺,您要怨我是您的事,但现在我回来了,想要尽尽孝道,这却是我的事。明天我就跟他们说……”

“姑娘,你这是何必……”柴王爷的老眼也有些浑浊了,“东西能乱吃,爸爸却不能乱认……我是谁,是汉奸,是卖

国贼,是该不得好死,被千刀万剐的。我自己造下的孽,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我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就这么

想不通,巴巴儿地凑上来……”

沈绍和他斗了那好多年,现在才真有些佩服,一个人怎能这样凶狠决断,彻底无情。他走近前将柴幼青的手指一根一

根都掰下来道:“依我看,这真不是你爸爸,世上哪有爸爸肯不认女儿的?”

柴幼青两个眼眶里都包着泪水,眼巴巴望着老爷子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柴王爷

冲她挥挥手,“你虽比不上我闺女漂亮,但也不算难看,好好跟着自家男人过日子……”——他还不知道钟秀林已经

死了,他的女儿,现在成了寡妇。

沈绍抓着柴幼青的肩膀将她扶起来,他一手搀着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女人,一手拉着钟蕤,竟真像是普普通通的一

家三口,刚走完亲戚回家来。

柴老爷子觑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道:“姑娘,那是你的孩子么,今年几岁了?”

“刚刚七岁……”柴幼青摸着儿子的脑袋道。

“能让我仔细看看么?”

柴幼青满脸都是眼泪,只哭不出来声音,她将孩子推到老爷子面前,道:“快,叫外公。”

钟蕤从没见过这个糟老头子,他现在浑身衣衫脏乱,破落潦倒,被一根铁链锁在木头栅栏上,还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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