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去。谢家声和他朝朝暮暮相处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了。赵夜白由沈绍陪着,在外面闲逛到半夜
,等嘴巴里的血都止住了才回去。他们看屋里的灯都熄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黄桷树的枝叶打在瓦片上,吱吱嘎
嘎地作响,像是要把这薄薄的屋檐压塌了似的。
赵夜白向沈绍使了个眼色,推门进去,见西首那间的门没关,一团黑影弯弯曲曲缩在床上,料定谢家声已然睡了。赵
夜白蹑手蹑脚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沈绍也闪身跟了进去,在他身后摸索着往前,忽然撞上一件软软的物事,抱得满
怀,沈绍按着他的腰就是一掐,笑道:“怎么不走了?”
赵夜白不动,只是呼吸一紧,沈绍的手顺势又收拢了些,便觉得底下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要从血肉里蹦出来了。他听见
赵夜白咽唾沫的声音,在黑暗中是如此湿润而又绵延,沈绍从他胸前一路摸索上脖子,箍住他的喉咙,一点点掰住转
向自己,借着一星半缕久远的幽光,沈绍朦朦胧胧地看见赵夜白面上大大睁着的两个眼睛,乌黑的瞳孔融化了,浸在
夜色里,偏那白眼仁又明得发亮。
这时,赵夜白才抖抖索索小声道:“有……有人!”
沈绍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来不及放开赵夜白,眼角余光已转到那张床上,只见上面规规矩矩坐了一个人,两只脚平
平整整放在地上,脚跟靠着脚跟,并得死紧,他的一双手都摆在膝头上,沈绍凝神一数,那只右手只有两根指头。
沈绍冲着那人嘻嘻一笑,手心里却全是汗:“谢家声,这么晚还没睡呢。”
“本来是睡了的,被两只夜猫子吵醒了,出来看看。”谢家声啪地擦着根火柴,把油灯点亮了,正看见沈绍兀自拥着
赵夜白,后者将整个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难分难舍的样子。谢家声举着灯,将他们二人照得清清楚楚。他不觉难过,
只觉可怕,这两个,一个比雪还冷,一个比火还烫,彼此都较着劲,原想着不是这个将那个烤干了,便是那个将这个
扑灭了,没成想到最后竟胶着在了一处,沸反盈天,再也弹压不住了。世道人心,究竟哪一个更强大,他想不明白,
但他却不怕。
谢家声提着灯,在赵夜白跟前晃了晃,像是忽然看不清了似的道:“师兄,你的脸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么?”
沈绍知道他在疑心自个儿,忙松开赵夜白道:“你别多心,不过是摔了一跤……”
“一跤能摔成这样?”谢家声凑拢了仔细看,一颗心都揪起来,“师兄,你这是夜奔之中,慌不择路,从崖上掉下来
了。你的牙到哪里去了?”
赵夜白知道瞒不过去,对着他的师弟,他从来都不会说谎。“卖了。”
这仿佛是个可以接受的答案,谢家声并不如何惊讶:“卖给谁了?”
“给我。”沈绍道。
“卖了多少钱?”
“四百二十个大洋。”
“都是现银?”
“都是。”
“谁是见证?”
“重庆大戏院的何老板。”
谢家声连珠炮般的发问终于停了一停,他低着头想了一阵道:“你没亏待师兄,这算是个公道价。”
沈绍觉得谢家声是当着赵夜白的面打他的脸,仿佛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对他的师兄那样好,为他殒身不恤,义无
反顾。谢家声打了个呵欠,像是困得很了,这时赵夜白却叫住他:“师弟……”他从衣里拿出一张戏票,不多,只有
一张。“何老板说等过几天,我嘴里的伤好了就能去唱,这票你先拿着。”
谢家声对着油灯,一字一句缓缓地念:“长生殿……”像是被那几个字烫着了似的,他眼皮一动,一张脸都鲜活起来
,望着他的师兄道:“你这个模样,还能唱得了玄宗皇上么?”一点情面不留。
赵夜白也不生气,道:“一个小角色,跑跑龙套,能上台就好。”
谢家声点点头,将那张戏票折了一折,收在袖子里,刹那间竟有些伤感道:“你要是早这样想就好了……”还有什么
戏是赵夜白唱不好的,他光知道师兄这次演的不是挑大梁的角儿,却没想到,当他削尖了眼,往人堆里寻找赵夜白身
影的时候,目之所及,竟呆了半晌。
自打那年大年初一过后,谢家声已经许久不曾进过戏院的后台,他捧着食盒沿着狭窄的走廊,头顶上摇摇晃晃的黄色
灯泡,发出柔软而黯淡的光芒,他一步一步,踩着吱吱呀呀的地板,撩开厚厚一层枣红的幔帐,内里温柔的光倾泻而
出。赵夜白手里的画笔还没来得及放下,匆匆转过一张妆半的脸对他道:“你来早了,我戏还没扮完呢。”
谢家声看他身上的衣裳,绿绸金带,白底黑靴,仅余的那七个手指就怎么也抓不禁那轻飘飘的食盒。“这就是你说的
小角色?”
“比起皇上来,自然小得很。”
谢家声冷笑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贵妃娘娘也要敬上三分的高力士,怎么算得上是小角色?”今日的一缕英
魂,昨日的万里长城,梨园皇帝脱下紫袍,改换皂衣,竟是驾轻就熟,心甘情愿。谢家声亲眼看见他的师兄赵夜白精
描画,细勾勒,转眼已将那妆容画好了一大半,只差在鼻梁上扑一片白粉,做几个嬉笑怒骂的模样。
“他们说我现在这副样子,不用上妆,便跟那高力士有五六分像,倒省下不少脂粉钱。师弟,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有
些歪了?”
谢家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夜白头也不回,竖起小指在眉峰上一之,左看右看,才算是勉强满意了。他将那些脂粉
都拢好了收到镜子底下的匣子里去,回头对谢家声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挑个好位置,刚才我托人到前
面看了,足足有九成的座儿,要是去晚了,你可就看不见师兄了……”
“这样的戏,我才不稀罕看。”谢家声往后退了一步,先与他拉出个举步可逾的距离,决然一转身,挑帘离开。赵夜
白看着他走,不到一分钟功夫,谢家声又折回来,将那食盒往桌上一墩,道:“这是给你的东西,唱完别忘了带走…
…”
“站住!”赵夜白喝住他。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同他说话,魂魄精神,喷薄而出。他怕站在面前的这个师弟只是他一
厢情愿的梦幻,或是那夜的风雪太大,迷蒙了双眼,如同玻璃窗上镂出的一两点霜花,轻轻一抹就没有了。他那样的
人,哪里值得世上有一个人为他掏心挖肺,真心真意。
谢家声看赵夜白喝醉了酒一样,撑着那椅子的白梨木把手慢悠悠站起身来,两颊红通通的,活像是忽然间就开出了一
朵花。海棠花,鬓边插,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的师兄受一星半点的委屈,不管当初是谁的未来,换了谁的性命,
如今赵夜白便是谢家声,谢家声便是赵夜白,谁也拆解不开。谢家声细看他的师兄,红红白白的妆容之下,他还是那
样出挑的好看,这般的神态举止,和五年前并无什么不同。
“我知道你不稀罕,”赵夜白道,“你是什么人,笑话,北平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饕餮局的谢老板断指明志,
谁不竖个大拇指尊你一声英雄好汉。你还一路护着我南下重庆,关怀照料,无微不至,若没有你,我赵夜白早就死在
不晓得哪个荒郊野外,怎还有今日的粉墨登场,上台亮相?但你说我狼心狗肺也好,忘恩负义也好,我现在也要告诉
你一句——我不稀罕!”
赵夜白斜披了玉带,将帽子往头上一扣,歪了,他也不管,指着谢家声的鼻子道:“实话告诉你,当初那场堂会上,
我早在袖里藏了把刀子,到时候拼得一个是一个,即便宰不了藤原,我也会自我了断,不会污了梨园百年清名,偏偏
你谢家声自作主张逞英雄,让我活生生背了个懦夫名声!”
“师兄!”
“我还没说完!”赵夜白一挥长袖,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口干舌燥,烟熏火燎,像是要把一生的言语都在今天
挥霍殆尽,“你光想着对我有恩,便想着将我像养只小狗儿一样,言听计从,服服帖帖,一辈子……一辈子呵都要活
得如你所愿,泥人儿似的,想捏成什么模样,就捏成什么模样,没有半分走展……师弟啊师弟,你好狠的心,竟比那
沈绍还要厉害千百倍!我如今便告诉你,呸,你还不配!”
赵夜白一口唾沫吐在谢家声面上,仰着一张脸道:“事到如今,甭跟我讲什么同门情分,我要么活出个自己的样子,
要么,就死在那戏台上!”
谢家声缓缓举起袖子,将脸上的污迹都揩干净了,那湿黏冰冷的感觉却是附骨之蛆,教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这样的
赵夜白,他久违了。叉着腰,立着眉,哇呀呀露出一嘴白牙,一口一个小爷的赵夜白,焕发了新的生命似的,从那些
老旧照片里张牙舞爪地挣脱出来,一连串跟头行云流水,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有些龅牙的嘴角一翻,指着那个愁眉苦
脸的小孩儿冷嘲热讽道:哈,谢家声,这样简单的戏都学不会,你可真够笨!
他确是笨得无可救药,谢家声想,世上只有他一个这样的傻瓜,才会将那个风里,雪里,记忆里,拉着他一路狂奔的
师兄像真真正正的皇上一般捧着,供着,小心伺候着,稳稳当当放在心坎上,一放就是这么多年。同样是师兄两个字
,突然就变得柔软了,谢家声看着他就笑道:“谁说我不稀罕?”他拿出那张戏票在赵夜白眼前晃了一晃:“这是你
亲手给的,可别想反悔拿回去。”
“赵夜白,快该你上场了!”外面来人催促道。
谢家声看那戏子侧着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听外面咿咿呀呀,呜嘘呐喊,问他道:“师弟,你听他们唱得怎样?”
谢家声会心一笑:“不及师兄万一。”
“好!”赵夜白长身而起,端起玉带,有些睥睨地看了谢家声一眼,高声念一句“奴婢高力士见驾”,三步并作两步
,急急往那戏台上去了。
戏院里都是人,谢家声手里捏着一张票,不晓得该往哪里走,忽然听见有个人招呼道:“这里,到这里来!”他抬起
眼往周围寻了一圈,才看见沈绍抢了个前排的位子,正返身过来冲他招手。谢家声和他隔着几张大桌子,横竖过不去
,这时沈绍对一边的人说了几句,起身便往他这里来。
“我等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你突然改主意不来了。”男人的脑门子上都是汗,顺手将帽子摘下来扇风,“我在那边给
你占了个好位子,正对着戏台,凉快,进进出出也方便。”
谢家声揶揄道:“沈二爷从前不是只去包厢么,我上楼找你去了。”
沈绍摇了摇头笑道:“这种谎话,你只能骗骗我,也只有我愿意受你的骗,装一装傻子。”不由分说,拉着谢家声一
头就扎到人潮中去,他立在风口浪尖上,像个不要命的弄潮儿,横冲直撞,没个章法,不断有人被踩了脚,嗳哟嗳哟
地叫唤起来,但见他身高体壮,不敢过来理论。
谢家声贴在他后面大笑道:“沈二爷真有万夫不当之勇。”
沈绍头也不回,假意谦虚道:“哪里比得上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时底下的人猛然齐齐叫起好来,将谢家声吓得一个趔趄,抬头看时,却原来是那闭月羞花的贵妃娘娘一步三摇地出
来了。沈绍喘了口气,一把将谢家声按在椅子上坐好,道:“我打听过了,这小娘子叫杜云棠,今年十七岁,也是从
北平逃过来的,不知怎么勾上的何老板,好戏份都让他先挑了。戏没学几年,脾气倒不小……都说他模样周正,依我
看,还及不上你师兄一根脚趾头……”
谢家声料不准他又在动什么花花心思,道:“这可未必,苏千袖当年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
沈绍鼻子里哼了声道:“这小子怎能和苏千袖比,那是千百年才出一个的角儿。”话一出口,沈绍自知失言,忙道:
“但比起你师兄还是稍逊一筹。”
谢家声转眼看那戏台,一不留神,又有些模糊了,只见杜云棠绷着一张白脸,唇上狠狠捺着点朱砂,乌黑发丛里金钗
步摇煌煌生辉,轻轻一动,便有藏在明黄衣袖里的青色环佩玎珰作响,五色迷乱,音声迭代,将那戏台搅成一锅糊涂
汤水,深不见底。
但闻皇帝一声令下:“传旨排宴。”谢家声下意识便去找赵夜白的影子,却见着个高大挺拔的人昂首挺胸,被一众莺
莺燕燕簇拥着,从后台里走出来,风姿婆娑,芝兰玉树,台下又是一阵爆竹似的喝彩,夹着几个年轻女子的痴狂声气
,疯疯癫癫,如梦似幻。谢家声却有些失望——戏台还是那个戏台,座儿们也还是那些座儿,唱戏的却不是那个赵夜
白。
一时间连沈绍看得都有些出神,那扮皇帝的人容貌竟极为出色,腰身颀长,英挺不凡,空着手一翻衣袖,也是赏心悦
目。“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只唱了一句,沈绍便摇头道,
“这俊俏小哥好生站在那里就好,一开口就露了破相,可惜可惜。”
谢家声知道他素来不懂戏,却爱听他煞有介事充作内行,不禁问道:“我看倒好,哪里有破相了?”
沈绍眼瞅着那戏子道:“你说他演的是什么人?”
谢家声莞尔道:“长生殿,唱的自然是唐明皇李隆基了。”
沈绍又问道:“唐明皇是什么人?”
“你这可是考我来?”谢家声想了想道,“别的我闹不清,单听这戏里面唱的,那唐明皇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明君,
都因宠爱杨贵妃,乱了朝纲,失了江山,不算是得了善终。”
沈绍猛一拍手:“故事是这样说,道理却不是这样讲。”说着,他便指着那皇帝的下盘道:“此人双脚微有踉跄,步
履虚浮,方才的鼓点分明是一拍一步,他却抢了半步,一来就带出了仓惶之象,明摆着是要告诉我们这看戏的人,稍
后必生大变。”
谢家声仔细看那人脚下,果如沈绍所说,却还是想不明白,道:“如此不是正好,这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团圆的故事。
”
沈绍摇头笑道:“但这与长恨歌,梧桐雨又有什么不同,长生殿的本意却不是悲悲戚戚。”这一番话,是他道听途说
而来,那时那地,眼中只有那人,入耳什么,全不在意,但现在一字一字细细说起,沿着那个人混混沌沌的语气,一
点点地回想模仿,每一个眼神都纷至沓来,竟真和他一样泛起相同的感慨。
“若是一味悲伤下去,只需停在唐明皇独自思念爱妃一节,俗是俗了些,便能赚取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但这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