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欲言又止,不敢再说下去了,忙问道:“那你给看看,我跟现在的这个人处得怎么样?”
呆道士眯起眼在他的掌心上摸了几把,道:“这个人哪,对你虽是寸寸真心,却最多只能和你好八年。八年之后……
”
“八年之后如何?”谢家声也竖起耳朵听。
“这是个万变之相,”呆道士并不强求,“恕我道行尚浅,看不清楚。不过你们的缘分呀,这辈子都断不了了,送你
句话,你记好了,这个人二十多年后还会救你一命。到时候你们才算两清了。”
这不是什么坏话,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话,沈绍听得有些发愣,但见谢家声一张白亮亮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猜
不透他什么心思,便又接下去说了一个生辰八字:“这是我一个朋友,前一段日子走了,你帮我看看,他托生到哪方
人家去了,有没有过上好日子。”他边说边偷觑谢家声神情,只见他眉头不经意蹙了一蹙,像是被蜂子蛰了一下似的
,沈绍不禁暗地里狠狠叹了口气。
呆道士嘴里嚼着这个生辰八字,掐指连算了三遍,啧啧称奇道:“照常理,此人合该托生到北边京津一带的一家富户
,下辈子,锦衣玉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福贵日子。可是……”
“可是怎样?”沈绍脑门一紧。
“你们别着急,依我看这可是好事,”呆道人哈哈笑道,“你的这个朋友真是走了运了,他现在正咱天上帮着神仙做
事,我修炼这几十年也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谢家声听见了止不住低声道:“天上……总没有风风雨雨,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吧。”
呆道人哈哈笑道:“大傻话,我虽又呆又傻,更没到过天上,却也知道那里自然比这个人世间好太多,四海升平,河
清海晏,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多到用不完,平日也不需辛辛苦苦出去做工。你说,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怎么比得上。
”
“若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谢家声双手合十,念了几句无量寿福,说罢,拉着沈绍转身便走。后面呆道人一连声
叫住他:“年轻人,你就不想让我给你断断么?”
谢家声拉着沈绍的手,拽得紧紧的,道:“我自个儿的命,我还不知道么,断来断去,都只能是一个结果,既无法更
改,又何必自寻烦恼。”
“你看得倒透。”呆道士一揽道袍,追上来几步,“我自是学艺不精,帮不了你大忙……不过我有个小神通送你。”
说着便翘起手指,在谢家声额头上画了几笔。“这是我偷学来的一点玩意,虽不能改你的命数,却能将你们的八年缘
分再延长半年,后来怎样,就真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谢家声正要道谢,却被呆道士止住了,他背起竹篓,点起手杖,沿着那泥泞小径一路走进那山间云雾中去。“年轻人
,最后送你一句话,你记住了,”他边走,嘴里兀自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诵经一般,“下辈子,可别再这么执着了
,爱恨缠绵,害人害己呵……”
47.
从乌龟山上回来,谢家声精神像是好些了,沈绍想这个呆道士倒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像潭柘寺里的傻和尚,只晓得
念阿弥陀佛,别的一概不会。
他将以前那些爱过,恨过,伤过的男男女女都梳理了个遍,还是猜不出那个即将见面的旧爱是谁,这个尘世如网,在
这个线头上分开了,定然能在后面的哪个线头上悄然相见,只是他现在还望不到边。
活着活着,沈绍竟也活出了一丝期待。
他只知道他们很快会重逢,却没想到会这样快。
约莫又过了一个月,沈绍的银行争到了一笔大款子,中央财政部下面两个处先后脚地存进来,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就看见经理的脸上一天到晚都笑出了褶子。在几个女职员的撺掇下,还答应周末晚上带着这十几个人去大世界舞厅
跳个痛快。
沈绍以前在北平和沈阳的时候就是舞厅的常客,号称是占山为王的寨主,什么快的、慢的、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
面的,他什么都能跳几步,外行看来,还真不是简单玩玩。只是这几年艰难奔波,舞步都荒疏了,现在已是有力无心
,懒得跟那几个小姑娘搅在一起。他给经理安排好了舞伴,便坐在吧台那里要了一杯酒,看别人跳,渐渐也有些微醺
了。
这时那几个女职员跳过三五支以后,早就盯上他。她们商量了一阵,公推一个身材样貌样样都说得过的年轻姑娘过来
邀请沈绍。她颇有几分欢场手腕,一只手里端着杯酒,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微微往前挺着肚子,丝绸旗袍就将她身体
的美态展露无疑,她神情也十分大方,毫不害羞对沈绍露齿笑道:“沈先生,待在这里有什么好玩的,要不陪我跳一
会。”
沈绍想,就凭你这两下子怎么请得动我,脸上却笑得像个以礼自持的正人君子,道:“我不会玩这个,别扫了你们的
兴,再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跳不动了。”
那姑娘却不气馁,道:“沈先生说笑了,你哪里老了,看人家经理,都五十出头了还不服老呢。”说着向那灯火阑珊
处一指,只见经理正搂着一个十七八岁,浓妆艳抹的少女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他腰肥腿短,跳起舞来却是极为卖力
,脑袋靠在舞女胸口,时不时被头发撩拨得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青丝白发,竟让沈绍觉得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他对那姑娘笑了笑道:“我哪里能跟经理比,他每天都是当归人参的补着,自然是老当益壮。”说着便仰头,将一杯
威士忌一口喝完了,顿时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那姑娘还是不肯罢休,向一旁的姐妹们使了个眼色,那几个顿时都靠过来,拽着沈绍就往舞池里面走,胭脂香粉,桂
花头油,熏得沈绍一阵阵晕眩。这时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过来,一鞠躬道:“请问这里是沈绍沈先生么?”
“哎,我是。”沈绍连忙甩开那几只红粉骷髅。
服务生道:“您等的人到了,让你过去找她。”
“我等的人……”沈绍顺着服务生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角落里背着身坐了个女人,醉眼昏花的看不清楚,头发梳成
个最时髦的发式,上面别着支银发针,她忽然极优美地一抬手臂,撩动乌发,现出底下一小截粉白的脖子。就这个样
子,他想,倒有些眼熟。
沈绍整了整被扯乱的衣服,将领口扣的严严实实——他的领结刚才不知道掉在哪里了。那几个女职员见他有约在先,
也不再自讨没趣,转眼又找其他男人去。
沈绍踉踉跄跄踱到那女人身后,闻到她衣服上的暗香,竟忽然不敢打招呼了。他知道他是识得这个女人的,可他已经
不是沈二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背着手原地转了几步,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他想要逃。
“这里的音乐不错,”倒是这个女人先开了口,“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沈绍定了定神,不甘示弱道:“以前也来过几次,只是没看见过你。”
那女人轻轻笑道:“我每天晚上都来的。”
沈绍脸上一红,此时灯光昏暗,倒是看不出来,见那女人的手在沙发上拍了拍,道:“别干站着了,快坐下吧。”沈
绍坐在她身边,见她捏着一只玻璃杯,搁在膝盖上,一边儿脸面都沉在墙壁的阴影里。
“这么多年不见,想不到沈二爷还是这么讨女孩儿的欢心,你风姿不减当年,我却已经是人老珠黄了。”
沈绍知道是她暗中解围,干笑几声绞尽脑汁想要说几句甜的让她高兴高兴,一低头正看见她的那一双手,匀称白皙,
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镶珍珠的金戒指,成色上佳,颤巍巍地诱着人上去摸一摸。那女人像是察觉到沈绍在看,便将这戒
指伸到沈绍跟前,道:“好看么?”
“自然好看。”
女人笑了两声道:“那是戒指好看,还是我的手好看……沈二爷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背着丈夫到这种地方来,定然
不是什么好东西……”
“戒指哪有你的手好看。”
女人闻言,将手指收在胸口,缓缓摩挲几下,道:“都三十二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沈绍想,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好女人,遇见他,多好的女人也装不下去了。“你像是对我熟得很。”
女人又笑道:“二爷忘了么,这个戒指还是你送给我的。”说着,她微微探出点身,给沈绍点烟,烫得端端正正的头
发顺着圆润小巧的额头三七分开,高挺的鼻子两边,漏出两点莹莹碧色,沈绍脱口而出:“楚碧君,是你!”
“二爷可算是认出我来了。”楚碧君从小坤包里面拿出张手绢在眼角上沾了沾,“我还想着,若是二爷将我忘了,我
可算是不知廉耻了。”
沈绍自觉对这个女人还是有点真感情的,从不向他要钱,也不给他找麻烦,召之即来,好聚好散,是让沈绍相处起来
最轻松的一个情人。当年离开北平的时候还想去跟她道个别,她却已经不在原本住的地方了。他又想起楚碧君的那一
对混了俄罗斯血统的绿眼睛,波斯猫儿一样,顿时竟十分想念起来。
“那房子是我买来送给你的,你怎么不要了,好过现在这样颠沛流离。”
“这儿可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楚碧君收拾东西站起来,她银亮亮的小坤包挂在手腕上,一晃一晃的煞有风情。她叫
过一个服务生吩咐道:“你去跟经理说一句,我今天先走了,要是有人找我,叫他们明天再来。”说罢搀起沈绍的胳
膊道:“二爷,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家里坐坐吧,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沈绍鬼使神差就跟着她走了,刚出了门,被凉风一激他就有些后悔,甭管从前如何,现在他们都是一般落魄,他摸不
清楚碧君肚子里有哪几根花花肠子,两只脚都踩不到地下。楚碧君却是历练出来了,瞅着他笑道:“二爷放心,我就
是再没出息也不敢来打你的主意,我一不找你借钱,二不向你要债,只是有一句体己话,想了几年,这下终于能说出
来了。”她挽着沈绍的手高一脚,低一脚走在猎猎红尘里,沈绍觉得他玩儿了一辈子情人,现在想来,却是被一个个
情人牵在掌心里给玩儿了,以前要什么买什么,活生生当了那么多回冤大头还心甘情愿乐呵呵的,搁在如今,只怕有
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
沈绍跟着楚碧君从大世界夜总会的后门出去,一溜水似的小巷子,条条深处都是黑漆漆的,连盏路灯都没有。他搂紧
了楚碧君的腰,这个女人一点都不见老,那里还是这样的柔软。沈绍不信,借着抽烟打火的时候,拢着点光将她脖子
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白倒是极白,但根儿上已经有皱纹了,扑了粉都遮不住。他这下才觉出心满意足了,凭着酒
劲在楚碧君耳根子下面道:“你老公真有福气,等会要是有机会见面,我可得好好儿谢谢他,将你养得一点儿没掉肉
,还是这么漂亮。”
楚碧君用手掩着嘴不说话,只弯着眉轻轻的笑,嫌弃他酒气似的,却一手将他的烟夺过来抽了几口,鲜红鲜红的嘴唇
玫瑰花苞一样,一开一合。沈绍索性将整个人都偎在她身上去,软软的一皮囊肉,已经不似当年紧实。
“二爷,这里小心碰头。”楚碧君腰身一转,跨上几级楼梯,登时吱吱咯咯的响成一片,她回身又去牵他的手,“二
楼就是我住的地方。”
沈绍摸了摸额头,他还当自己戴着那顶宽边的黑礼帽,冲楚碧君微一点头,跟在她身后上楼去。狭窄的楼梯像是受不
住两个人的重量,摇摇晃晃,楚碧君胳膊上挂的小坤包如同半爿招摇的月亮,发出规律的光彩。
“怎么还没到呐……”沈绍嘟囔了一句,却听楚碧君道:“到了到了,这就到了。”侧身掏出钥匙来开门。
沈绍多年偷鸡摸狗熬练出来的身手还在,一把抓住她道:“轻些,小心吵着了你老公,那便说不清楚了。”
楚碧君捂着嘴笑道:“那死鬼不知道多久没回来啦,他吃我的,用我的,不敢对我摆脸色。”
沈绍听着这话,想起当初在床上同楚碧君即兴发挥的一篇女儿经,以他看来,这女人天生就该当比男人更有学识更能
干,男人有了本事心就定不下来,终日想着养家糊口,养了家又想着赚大钱,富甲天下仍不够,还要盘算着怎样平步
青云,过一过官瘾,及至位极人臣,那心便盼着长生不老当神仙,这世上许多争斗都是男子们人心不足,不像女子,
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好似那小说里的十三妹,到最后一切都还是为了心爱的男子。他这一番话虽是谬论,道理细
论起来,倒还是不差的,讨相好的欢喜到了极处,活脱脱将他自己也不当成男人了。
沈绍跟着楚碧君蹑手蹑脚进了屋,迎面就是一张供桌,墙上嵌着一笼佛龛,供奉的白衣观音看不清面目。他见这也有
一东一西两个房间,霎时想起谢家声还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是个什么寂寞光景,虽有美人在前,也禁不住动了临阵脱
逃的心思,正算计着怎样全身而退,却见楚碧君扭身就将外面的大衣服接下来摊在桌案上,她里面穿的是改良了的花
布旗袍,腰身和肩膀都用白棉线狠狠掐过的,水蛇一般,方才在舞厅里没瞧得清楚,她领口上还用小珠子结着几道蝙
蝠祥云纹,首尾相连,精致是精致,只是样式有些老了。
老却还有老的好处,沈绍一眼就认出来,这衣裳是六七年前他在北平的瑞蚨祥里面亲自为楚碧君量身定做的,刚一制
好就献宝似的哄着楚碧君穿上,佳人新衣,恰配得上沈二爷风流倜傥,少年意气。但现此地,他才真正发觉这衣服的
好处来。原来穿旗袍最好看的不是那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大大方方露着脖子和胳臂,从骨子里带出轻浮来。偏偏是辛
辛苦苦熬到了三十多岁,经了事,遭了难,有夫有子,那体态却越发圆润了,全身的衣料都被撑得微微凸出来,才是
珠联璧合,两相得宜。
那旗袍经了几百年,终是有年头的东西,便要同样有年头的女人才穿得出韵味——耐看。沈绍一边一边缓缓道:“那
年……我是怎么就让你走了……这可悔死我了。”
“这些都是命,”楚碧君从抽屉里拈出三根香点着了,对着佛龛拜了三拜,道,“你看我们现在不也见着了么,我们
还是有缘分的。”
她说缘分,呆道人也说缘分,沈绍想这世道人人都抓不住自己的命,只能推说是缘分。“这哪是什么缘分,”沈绍一
时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倒觉得是在做梦呢,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在梦里,哪还见得到。”
楚碧君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笑起来,推了沈绍一把:“二爷的这些话,留着跟别人说去吧,对我可是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