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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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碧君打开怀表:“九点五十八,你快上车。”

沈绍却不动,他的两个眼睛牢牢盯着脚下的铁轨。“这小玩意儿就送给你了。”

“什么东西?”楚碧君多聪明,她也听不懂了。

沈绍仰起头,对她手里的东西努了努嘴道:“就是这个小玩意儿。”

楚碧君心中咯噔一下,像是下楼的时候踩了个空,直直地往下掉。“你……先上来再说。”

沈绍不说话,只是冲他笑笑,嘴角边的一两道细纹,看得楚碧君的心都柔软了。“快……快上车!还有一分钟……”

不不,只剩下五十五秒了!

浑厚的汽笛扯着嗓子开始鸣动,像是一条唱破了的嗓子,荒腔走板。车轮下面溢出温暖的水蒸气,将沈绍的脸都熏得

模糊了,陡然间仿佛年轻了十余岁,英俊风流得让人转不开眼睛。

“我走不了,”沈绍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楚碧君都听不到,“家里还有个人在等我,我走不了了。”近在咫尺的,

崭新的未来,活生生的希望,都在谢家声的等待中落得无足轻重,他都不要了。想必是上辈子狠狠欠了他一笔债,这

辈子过来讨债,几十年的利息,怎么都还不完。

“可你是答应了我的,陪我去西宁。”楚碧君眼睛里一点泪水也没有,都早就流进了长江。车轮缓缓挪动起来,碾在

坚硬的铁轨上,两声轻,两声重,像是一首无尽的四言诗,音韵铿锵,快意激昂。

“一个人路上小心些,我听说西北方本来就不太平。”沈绍脚下不听使唤,跟着那火车走了几步,“到了西宁好好找

个男人,别找我这样的,尽教你伤心了……”他从紧走变成小跑,楚碧君还是握着他的手不放,生拉硬拽,纵使折断

筋骨,也要将他留在身边。沈绍突然间一个趔趄,挣脱了她的挽留,半空中两只手,风中摇曳,刹那定格,水莲花一

样,便枯死过去了。

楚碧君隔着一道车窗回头张望,只见那个人笔笔直直地站在那里,是挺立在闷热的八月里的一座雕塑。她奋力将脖子

上的镀金怀表摘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掷过去,那道金色的光芒,擦着他的脸颊,转瞬没入黑暗中去,不知是跌落

他的脚边,还是被铁轮轧得粉碎,那个人却连低头也是枉然。

这扑面而来的苍白水汽像是当年铺天盖地的大雪,她这个从东北来的乡下丫头,穿一身蓝色棉布旗袍,抱着褐色的手

提箱,第一次踏上北平的土地。浩瀚的人群中,看见有个戴黑色圆边小礼帽的男人立在站台上,不知在等谁。他脖子

上的那条白色羊毛围巾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如同一株高高的白杨树。忽然间他就打了几个喷嚏,怕人看见不好意思,

连忙用袖子将鼻涕擦干净了。年纪轻轻,躲闪眼神,她低下头便笑起来,不知是谁家大少爷,只顾着爱漂亮,不管天

气凉,单穿了一件大衣,真是活该。

沈绍看那火车渐渐去的远了,转身就朝着医院的方向跑,这样晚了,大医院都关了门,他别无他法,只好去请中医,

急急忙忙冲进条小巷子里,将大夫从床头上拍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好,便被他拉着一路飞奔。重庆盛夏的午夜,酷

热还未退去,沈绍满身都是汗,一直浸淫到心脏里去。他身边的人,喜欢的,不喜欢的,亲近的,落魄的,一个个都

离他远去了,而且还在越来越远,他几乎要看不见了。

“再快一些!”沈绍催促着,捉着那个满发银发的老中医在巷子里横冲直撞,他雪白的胡须在空中飞散着,沈绍刚跳

出巷口就撞在一个人身上。“是哪个混蛋……”他骂骂咧咧,救人如救火。

那人挨了骂竟还是一团喜气,问他道:“你也是来参加游行么?”

“什么游行?”

“自然是胜利游行!”那人下巴昂起来,在沈绍眼睛里划过一圈圆满的弧线。

“谁胜利了?”

“我们,我们胜利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日本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沈绍跟着他念了一遍,梦游一般,他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大夫的手,自己也不知道,“重庆丢不

了了?”

“重庆算什么,湖南、湖北、山西、山东都回来了,还有北平,也回来了!”

北平!沈绍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炮仗被点燃了,嗖地飞上天,照亮了整个天际。“我们胜利了?日本投降了?”他忽然

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反复地问。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人!”那人指着不远处的人潮道,“你看那里,都是前线凯旋的将士们,是真是假,你问问他们

就知道。”

沈绍一撒手就将大夫撂开了,踮起脚看大街中央那几个穿着墨绿军装的士兵,一个个小得蚂蚁似的,一只手都捻得死

,洒落在人群里缓缓挪动着。走近些,望见他们肩膀上还扛着一杆黑色的步枪,枪头上一柄雪亮的刺刀,仿佛还有血

痕。

沈绍跟在他们身后紧走几步,突然脊梁骨那里抵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不敢回身,反手伸过去一摸,冰冰凉凉,登

时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地,惹得旁人一阵哈哈大笑。

“没见过大炮长啥样吧?”有个兵坐在炮筒上冲他一笑,跳下来将他扶稳了,沈绍听他口音耳熟,不禁道:“东北的

?”

“沈阳的。”

“巧了,我也是沈阳的。”

“这倒好,万里之外认个老乡,”那士兵从屁股后面裤兜里掏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着了,深吸了一口递给沈绍道,“

什么时候出来的?”

“九一八就出来了……”沈绍没吸过这种自制的土烟,被呛得直咳嗽。

“我是东北易帜的时候跟着张少帅出来的,就再也没能回去,以前家住养身巷二十八号,还剩个孤拐老娘,不知道现

在怎么样。”

沈绍知道他说的是张学良,报纸上见过,挺标致的年轻人,不像武夫,倒像个大家公子。“你就没让人带个信?”

那士兵又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东北军一枪未放撤进关内,面儿上看着光鲜,背地里没几个人瞧得起,带句话儿都难

……前几年听个从前的老乡说,我婆娘嫌家里过不下去,跟着个卖军火的跑了,我现在就带着这门炮回去臊臊她,看

她羞是不羞!”

沈绍这才着意看他身后那门崭新的钢炮,两个轱辘都被擦得锃亮,还飘着机油的味道。“我想摸摸,就怕……”

“有什么好怕的。”士兵抓着他的手就往炮管上按,“这是跟着我们南征北战的好东西,没那么娇气。”

沈绍一辈子连上这次,只见过三回大炮,第一回是在沈阳的日军司令部里,黑咕隆咚的,他匆匆忙忙赶着去救他的混

账哥哥,没看清楚。第二回是三七年七月的那个夜晚,他和阿飞从牢房里逃出来,回头望了一眼天边,只看见一支支

红通通的炮筒,正发出亢奋的嘶吼。沈绍现在摸着他,觉得也没那么可怕,这冰凉的铁家伙,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如

此安静。

“这是从日本人手里缴下来的吧?”

“胡说!”那士兵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啐了一口道,“这是正宗的美国榴弹炮,小鬼子的那几门九五山炮和他一比,

就是这个!”他冲沈绍狠狠伸出了小拇指,就像护着自己心爱的婆姨。“他跟我吃了多少年的苦,我还要带着他进城

,回乡,好好风光风光。”

沈绍忽然一拍那炮身道:“我一时怕是还回不去,能让这铁兄弟也给我捎个信儿么?”

“叫他?”那丘八爷瞅瞅沈绍,又看看这炮,极爽利道,“成,你要他说什么?”

沈绍向旁人借了笔墨,在炮筒上呵了口气,规规矩矩写下了十个字: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他用袖子掩着自己的

脸写,生怕被人窥见了,透过指缝看时,又将“我”改成了“尔”。

“你若不嫌麻烦,就绕着何家巷九十八号走一圈吧。”沈昭,你要真在天有灵,看见这几个字也该宽慰了,不枉我们

冤家路窄,兄弟一场。

“何家巷九十八号,我从小在那边住,倒是熟得很。”他满口答应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时天上冷不防传来一声巨响,闷雷似的,那士兵顺势往地上一卧,惊道:“是小鬼子又来了!”他捂着脑袋趴了半

晌,才听见周围稀稀落落的笑声,紧接着就是一双硬皮靴踏在沥青路上,啪嗒啪嗒向他走过来,一脚就踹在他肋骨上

。他倒抽了口凉气跳起来就要骂娘,忽然看见那人领子上的军衔,顿时没了脾气,抓紧了手里的帽子陪笑道:“团长

……”

“站直了,都给我站直了,你看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被个炮仗就吓得丢了魂!”那团长一马鞭抽在他腿上,力道没

有多重,他却痛得直咧嘴,“别以为打完了小鬼子就天下太平了,以后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还要打,打谁?”这小卒子壮着胆子问。

“这是上面的事,问这么多做什么!”那团长面上一绷,旋即又换了张笑脸道,“今天是胜利的好日子,走,我请兄

弟们喝酒去!”

沈绍看他们吆五喝六进了街边一家小馆子,跟在湍急的人流里缓缓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放的烟火,红橙黄绿青

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在那里像是搭起了一座大戏台,姹紫嫣红,光怪陆离,远远看见一片云彩,隐隐像是苏千袖

的模样,淡极始艳,情极是毒,正不慌不忙唱一出折子戏,沈绍刚想要问他,你怎不唱牡丹亭了?他忽又变成了赵夜

白的样子,侧着身,站在云端上看他,斜披着一身衮龙袍。

一切的荣华富贵,兴亡成败在这一刻都与他没了关系,他只是这世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沈二爷,爱过几个人,恨过几个

人,也被几个人爱恨过,到现在都扯平了。他不是乱世的枭雄,也做不来治世的良民,只想在那一方小小的池子里翻

起三尺浪,而最后,却连旁人的衣角都没能溅湿。

沈绍混在人群里,迎着那满天的灿烂烟火,眼泪便不住淌下来。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沈绍丢了大夫,心里还记挂着谢家声的病,听他屋里没了动静,以为他已经睡下,正要回房

,忽然那床上的人影一动,轻轻支起身道:“我听见外面有炮声,是日本人打来了?”

“不,是我们胜利了。”沈绍道,他无甚底气,那不是他的胜利。

“休想瞒我,”谢家声声音很低,说的话都有些混沌不清,“你怎会去这样久,定是遇上逃难的人了。”

“哪有什么逃难的,你听听,外面这是在放礼炮呢,我实是堵在路上走不动……”

“我叫你去拿的那两张票你可带回来了?”谢家声还是追着他不放。

“我们再也用不着什么火车票!”沈绍提高了声音道,“日本人败了,输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就要回家了!”

外面的烟花又升起来,照得谢家声的脸透明一样,他便可以直直望进他心窝里去。“可……你是答应了我的……”灿

烂过后,刹那间又黯淡下去了。

沈绍叹了口气,摸到口袋里还剩了些印好的戏单,便数了两张递在谢家声手里,顺着他的话道:“我答应过的事情,

何曾失言过,刚才不过是逗逗你罢了。这两张票得来不易,你小心收好了。”

谢家声眼睛里突然就见着了亮堂,将那两张薄薄的纸捏在手上看了又看,屋里太黑,瞧不出端倪,他凑拢了嗅了嗅上

面的油墨香,然后仔细叠好放在枕套里面。

“这下我便放心了……”他将头放在枕上,对沈绍说着,缓缓合上眼睛。

沈绍转身掩门出去,在渐渐压上的门缝里看见谢家声卧在一片幽微的光亮中,他疑心是自己眼花了,眨了几下再看,

那光晕又不见了,就像是有什么人专程提了一盏灯,前来看他,却不愿让门外的那个人见到。

沈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自一九三六年和他相遇的那个冬天开始,到现在他们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隔了一扇伶

伶仃仃的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都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他记忆里的那个谢家声,立着,静着,等着,手轻轻地伸着

,铜钱清脆的声音响着,天上的雪下着,他在黑色的汽车里坐着,襟上的红梅穗开着……够了,他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的那一捧雪还在原地候着,却不是眼前的这一个。

沈绍掖禁了肩上的衣服,像是指尖梅花的香气还没消散,从此之后,再无牵挂。

谢家声角色歌:《别云间》

试听地址:http://fc.5sing.com/2041271.html

曲:神思者 river

词:

辞了水岸别云间

爬山虎落一庭院

折尽空枝,剩一朵并蒂莲

不在月下在梅边

莫道当时烽火连

今夕何夕,哪一世能重圆

莫向诗中觅多情

长江南北水无垠

半入江风,那人在云之滨

曾立檐下雨霖铃

楼中有人叹零丁

弹词一折,只唱与知己听

点一盏星,唯将这长夜望断白玉京,

谁甘愿,轻折了少年膝

他乡故乡,容不下寂静转身化浮萍

待从头,再向梦中远行

今宵梅花发窗前

夜来东风覆阶遍

问谁得似,忽疑是故人面

知交不堪蓬山远

与君共看雪如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不管当初是谁的未来,换了谁的性命,如今赵夜白便是谢家声,谢家声便是赵夜白,谁也拆解不开。这世上有多少人

有缘共唱戏一场,当年同台的那些人如今散落在哪一方。他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妃子,端的是破镜重圆,珠联璧

合。这不是沈绍第一次听谢家声唱戏,却是头一遭知道他还会唱女腔,他既是杨贵妃,又是谢家声,活像是前世的缘

,留到今生还没有穷尽,非要纠葛着,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倦了,老了,倚着墙根儿再也走不动了才算数。

今宵梅花发窗前

夜来东风覆阶遍

问谁得似,忽疑是故人面

知交不堪蓬山远

与君共看雪如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江山此夜,任新雪落满肩

49.

谢家声死了,死得颇有些说不出口。

他是胜利那天晚上走的,沈绍第二天早上叫他起来吃饭,喊了几声都不见他答应,那嘴角的笑纹还没消散似的凝结在

那里,这是暑气喧,不是下雪天。沈绍手摸上去,才发现身子已经凉透了。

沈绍记得清楚,那天他起了个大早,烧水和面包汤圆,一个碗是六六大顺,一个碗是八八发财。他将谢家声的那碗端

到他的床头,一勺一勺地灌下去,却再也扣不开他的牙关。那甜腻腻的汤水顺着谢家声的耳廓流下来,将枕头的打湿

了,泅开一片墨迹,现出昨晚那两张被谢家声当成宝贝一样藏起来的戏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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