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顿作鸟兽散。
沈绍等他们都跑远了,才一步一步挪过去,只见苍黑的泥土中,陷着三根白生生的手指,沉睡一般肩并肩躺在一起,
像一捧刚落下的新雪,指缝间的刀痕宛然。沈绍小心翼翼挨上去,轻轻一碰,就化作了尘灰,四处飞散。谢家声留在
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也终究随他而去,当初那三根手指救了赵夜白,现在又救了沈绍。那是谢家声对他们两个的情,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天晚上,沈绍听见有人在敲打他的窗门,他爬起来一看,玻璃上贴着一张平平展展的人脸,阔别了二十四年的阿飞
突然回来找他。
“你来做什么?”沈绍也不开门,任他孤零零站在外头。
阿飞不说话,只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转身就跑。“站住!”沈绍叫他,他还是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乖乖觉觉的少年
一样,规规矩矩停下脚步。
“转过来,”沈绍道,“走近些。”
阿飞从来都不会反抗,沈绍静静端详他,原本总是剪得服服帖帖的头发如今长长了不少,都被他抹到耳朵后面去、他
被沈绍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二爷,我老了……”
“不,你是长大了。”到最后剩下彼此相对的,竟真是他们两个人,少年时候签下的缘,一式两份,终又合在了一起
,沈绍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么多年,你倒养了个好儿子。”
“我常对他说起二爷你,说我们以前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小畜牲……”阿飞刚想要辩解,却被沈绍止住了。
“想是上辈子欠了你家的,谢家声的那条命还不够填,现在加上我的,怕是该够了吧。”
阿飞的嘴角都开始发抖,他也有白头发了,有的事情若是不说,或许真的怕再也来不及:“二爷,当年那一刀,不是
我做的……”
当年事,君须记。
那时谢家声提着刀就追着阿飞跑出来,他们趟过潮湿的泥地和蔓延着荒草的河滩,踉踉跄跄,慌不择路。阿飞躲在那
废墟的砖墙后面,气喘吁吁,谢家声弯曲的阴影便压上来。
“跑,看你还往哪里跑!”谢家声将刀子向地上一掷,扶着腰道。
“你……你放过我好么……”阿飞的脑袋埋进膝盖里去,低低的哭泣,他比谢家声高,也比他壮,但在谢家声面前,
他却不敢有一丝反抗——那是他家二爷心窝里头的人。
谢家声蹲下来摸着他的脸,阿飞往旁边一躲,墙壁上的泥巴蹭了他一手。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讨厌我。”
“不……”阿飞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愿好好生生陪在二爷身边,天热的时候为他扇扇子,
天亮的时候为他捂被子,仅此而已,如此简单,现在却都像是妄想。
“你看得出,你喜欢沈绍。”谢家声在他身边坐下,从凋落的瓦片缝隙里望出去,今夜有一轮好月亮,恰能照得见人
心肚肠。“我也喜欢他,”谢家声正色道,“我想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想了五年了。”
我想了二十年……阿飞暗暗地不甘心,却不敢说出来。
“可现在我突然闹不清他想要些什么了……”谢家声想,沈绍那里曾经有好多个人,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每离开一
个,便将沈绍一部分的魂灵也带走了,连沈绍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抓在他手里的,再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沈绍,他远
不是自个儿想的那样薄情寡恩。谢家声不晓得,轮到他的时候,沈绍还能剩下多少留给他,他再也等不得了!
“阿飞,我求你一件事好么?”谢家声平生绝不求人,只此一次,究竟是是为了谁。他将插在地上的那把刀子拔出来
,双手奉在阿飞面前:“来,给我一刀。”
阿飞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两个手都僵在那里,一时间动弹不得。“你……你疯了……”
谢家声的眸子却是清明的,看着阿飞笑道:“你不是恨我么,还等什么?”他听见外面草丛里悉悉索索,是沈绍正朝
这边赶过来了。“快,不然就来不及了!”谢家声催促道。
“你这个疯子!”阿飞突然跳起来,将他推到一边,刹那间目光交错,却见谢家声正不屑一顾地瞧着他道:“懦夫,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没用!”旷野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家声一低头,那锐利的刀锋借了明月光,映出他一张面容,
仿佛冰雪湃出,满眼满眼,都是决绝。谢家声自失地一笑,倒转刀尖就向腹部捅了下去。阿飞亲眼看见一道艳丽的红
线顺着刀口上的血槽喷溅而出,将昏暗的土墙剖出决分阴阳的两面。他不忍再看,这个世道,这副人心,再不是他所
能明了。
“我不喜欢他,但我从来都不想伤他……”阿飞如实说道,无论赵夜白,还是谢家声。
沈绍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玻璃,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在上面溅出一朵朵白色的霜花,阿飞的面目便渐渐离他远去的,但
他知道,他在那里,一直都在。
“我晓得了。”沈绍道。
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赵夜白将世上最美好的一面演给他看,而谢家声却在反面走到了极致,黑白两色,譬
如善恶,少了谁,另一半都将不复存在。他们两个既亲密又仇视,才造就了如今的沈绍,承载着他们共同的记忆慢慢
活下去。
阿飞离开之后,沈绍知道这辈子,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他目送他渐渐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头也不回,直到再也看不见
了,沈绍方才打开门,在台阶上坐下来。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脚下的泥土还有些潮湿。他弯腰抓起一把,随手捏了
几下。
“你叫谢家声。”沈绍给他取了个名字,然后再捏了一个,放在他身边,“你叫赵夜白。”他望着那两个泥人定了定
神,快六十岁的人了,童心陡起,还不满足,一口气又捏了四个,最精致的是苏千袖,最丑的是阿飞,最小的是如白
,面目最模糊的是沈昭,还有唯一一个梳着辫子的女孩,他叫她幼青。“别抢别抢,你们人人都有名字……”沈绍对
那些小人儿说话,很轻声的,生怕吓着了他们,仿佛一叫,就会有人张开嘴,叫他一声沈二爷。
他沈绍和他们说了很久的话,这些年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讲了个痛快,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
便将每一个人都拿起来端详一遍,然后一起摔碎,重归泥土,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外面隐隐传来清晨的鸽哨,沈绍忽然想起一九三六年的冬天,他穿着一身温暖的黑昵大衣,戴一顶圆边的礼帽,坐在
他那辆漂亮的劳斯莱斯上,在阴沉的天空下一路飞驰,穿过那座还叫北平的城市,逼仄的大街小巷,器宇轩昂,横冲
直撞,去找一个叫做谢家声或是赵夜白的人。
“我一生都没有停止……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