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沈绍眄着微醉的眼,也不躲闪,一头就撞在那供桌上,咚的一声,不见动弹。楚碧君惊了一惊,连忙去扶他,却被让

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她知道中计,并不推脱,道:“你当着丈夫的面调戏良家妇女,小心遭报应。”

沈绍当她虚张声势,将她抱得越发紧了,道:“将你丈夫叫出来,我要亲口告诉他,他来晚了,这漂亮老婆七年前我

就睡过了。”

楚碧君光是笑着却不说话,伸手往旁边一指:“二爷难道不识字么?”

沈绍眼神往右边一飘,只见面前竖着个黑糊糊的物件,约莫两尺长,上面写着几个字儿,他觑着眼翻来覆去看了半日

,才看清最下头的“灵位”二字,顿时沈绍浑身一僵,天灵盖都凉了,刚要叫出声,却被楚碧君堵住了嘴巴。“我丈

夫在下面休息的好好的,你真要将他叫醒么?”

“罪过罪过罪过!”沈绍蜷身从桌案上滚下来,两根指头指着楚碧君骂道,“人说最毒妇人心,二爷我今日算是信了

。你这女人自个儿克死丈夫也就罢了,还存心让你二爷跟着下阿鼻地狱,真是尤为可恶!”

楚碧君鼻子里哼了一声,瞅着沈绍冷笑道:“这会儿你想着下地狱了,三七年的时候连声招呼也没有,丢下我倒是爽

快得很!”

沈绍心中有愧,嘴上却还不服软,瞪着眼道:“你一不是我青梅竹马,而不是我明媒正娶,认识的时候就说开了互不

相欠,我金山银山地养着你,你倒说说,我哪一点对你不起。”

楚碧君这下就不依了,倚着桌子流眼抹泪道:“你说得到轻巧,我跟着你这么几年,没点虚情,总该也有点假意吧,

一声不响扔下我就好几年没个踪影,若不是你,我哪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绍生平最怕见到女人落泪,楚碧君这一哭,将他过去的那些荒唐岁月都哭回来了,数千个日日夜夜,都仿佛没有楚

碧君一滴眼泪那样沉重的分量,时时刻刻压在他心头。沈绍知道楚碧君说的都对,一言一语,一字一句,他突然也想

像这个女人一样痛哭流涕,破口大骂,骂这个世道、骂日本人、骂赵夜白、骂谢家声,骂这世上一切可骂之人,包括

他自己。他想要大声叫喊出来,他深深地爱着北平,更爱北平的生活,衣食无忧,骄纵肆意。名车宝马、妖童媛女,

还有饮不尽的东京酒,赏不完的洛阳花。多少青春和欢歌都抵不过一夜缠绵风流,若是用他的性命去换,他也愿意,

区区一个谢家声,怎么和他比。

“是是是,是我对你不住。”沈绍心灰意懒,一屁股在桌案上坐下来。楚碧君的头发油光水滑,长江水一样,沈绍看

着看着就想伸手去摸,他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索性勾着那发梢就都摸遍了。“不过你也要体谅我些,我被日本

人盯上了,再不走恐怕这条命就要断送在那里。不瞒你说,三八三九年我也回去找过你的,但听说你已经搬去了外地

,我还想起来,还悄悄抹了两次眼泪的。”

楚碧君掩着面凄凄地道:“你是说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沈绍道,“若有半句骗你,就让你老公找我来好了。”

楚碧君突然破涕为笑,拉着沈绍的手道:“二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方才都是逗着你玩呢。我姓楚的是何等人物,见

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来只有旁人为我哭哭啼啼,我何时为旁人这样失态过。二爷你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

沈绍一愣,道:“你……你这女人,你男人定是被你气死的!”

楚碧君望了那牌位一眼,脸上不觉现出些恹恹的神情,道:“他不是我的丈夫……”话还没说完又立时改口道:“罢

了罢了,他待我不薄,便且算是我的丈夫罢。”

沈绍取笑她道:“这样吞吞吐吐,可不像是我认识的碧君小姐。”

楚碧君竟没有理睬他的揶揄……只轻轻啐了他一口道:“你的祸事我也听闻过,若是你肯少说几句,何至于惹恼了日

本人,现在还不肯留点口德么。”她将那牌位捧起来,前前后后擦了又擦,沈绍看见那男人姓吴,想是不知道名字,

只写了个排行在上面,名叫十一,想嘲讽几句,当着楚碧君的面却是不敢,只是道:“不晓得这男人前生修了多大的

福气,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下嫁,这艳福虽然短,却也值了。”

楚碧君道:“他根本没享到一天的福,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晓得。”

沈绍知道她预备着说故事了,便寻出条凳子,径自倒了杯茶水,安安心心坐下来听楚碧君摆龙门阵。

这故事不很长,一盏茶的功夫便说完了。这个姓吴的男人是个走江湖的镖客,三七年楚碧君在北平也待不下去,就变

卖了沈绍送的房子首饰,一路往南方走。没成想她雇的那几个脚夫见她是个孤身女子,带着的钱财却颇为可观,便起

了歹心,趁着晚上将她洗劫一空。

就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了这个姓吴的男人,他也是从北平逃出来的,两个畸零人相依为命,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走走停停到了河南地界,撞上了日本人的先头部队,年轻力壮的单身男人都被认为是中国的士兵,就地枪决。楚碧

君事急从权,便和这姓吴的扮成一对夫妻,谁知过关时候,那日本兵瞧楚碧君年轻貌美,想要强占这个女人。姓吴的

也是血性男子,和她虽是萍水相逢,竟是挺身而出,一拳便将那日本人打倒在地。

“他对我说他家世代都是学枪的,耍得一手好拳棒,若不是西洋人带来了手枪大炮,等闲七八条汉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楚碧君念起那男人的好处,时隔几年,更觉自伤自怜,“若我们真是夫妻,也是我的福分了。”

沈绍暗骂一声红颜祸水,若楚碧君只是个寻常村妇,哪会惹来这般祸事。但转念一想,若她只是寻常村妇,何必离乡

背井,全中国的颠沛流离,顿时又可怜起她来。归根到底,都怪那满世界不安分的外国人,坚船利炮,尤其可恶。“

后来那姓吴的是死了么?”

“死了,当时就被打死了。”楚碧君嘴角一颤,这个人仿佛是被她亲手打死的,她的两只手上都是铺天盖地的漫漫血

腥,却还是存了一丝微末的希望,不敢承认,“过了几天我还回去寻过他,他被日本人挂在城楼上,形状都认不出来

了。”

“那就是死定了。”沈绍摸着脑门道,“倘若立时便死还算好的,我见过日本兵折磨人的手段,几天就吃不下饭的。

”他存心吓唬楚碧君,其实并不觉有趣,只是这几年日子过下来,那脾气像是比从前更加古怪了。

“他对我说起过,他还有个八岁的儿子,当初兵荒马乱的,被孩子的姥姥带走了,现在该在西宁,我托人找过,现在

还没有眉目。”

沈绍突然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滚落出来了,拍着桌子道:“你惦记着这个做什么,害死了他爸爸不够,还想害死别

人儿子么!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身份,从前是金丝鸟,靠着男人过日子,如今更不体面,还痴心妄想好让那孩儿认

你做妈妈,也不怕被人用大扫把打出来!”

楚碧君立在原地,伶仃仃一转身,那影子就映在穿衣镜里了,两旁的松木花边将她的身形压得越发纤弱,雪肤红唇,

细腰长腿,好一朵乱世的孽海花,在枯萎的树干上生出了新的枝桠。她两只白花花的手轻轻按在身上,顺着脖子一路

抚慰下来,扭头望着沈绍道:“这么好的女人……这么漂亮呀……怎么就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呢?”

沈绍觉得这个问题真是没有答案,他再也懒得去猜想,只觉得厌倦。他三十三岁了,却还梦想着将一切重新开始。

“楚碧君啊……”他叫她的名字。

“二爷。”她别过身,像一朵开累了的吊兰。

“你要是……”沈绍咽了口唾沫,突然紧张起来,硬着头皮道,“你要是以后没地方去了,老了丑了没有男人要了,

就来找我吧,我管你一口饭吃。”

楚碧君当个笑话听着就笑了,没笑几声就有亮晶晶的东西从眼眶里掉出来,挂在脸上,比今夜的星光还要令人动容。

今夜本是没有星光的。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摸索着墙壁慢慢坐下来,离着沈绍尚有两三尺的距离,说悄悄话仿佛远了些,拉一拉

手却是正好。于是沈绍一伸手就将她捉住了。

两个人又闷着说了一会话,抬头见月亮都过中天了,楚碧君便起身送沈绍下楼。回身刚要关门,就听见沈绍在下面叫

她的名字。她从楼梯弯环的空隙里望下去,只见沈绍正仰着头朝她做鬼脸,那么俊俏的鼻子眼睛都挤得变了形,她扑

哧一声笑出来,再要仔细看清楚,那人却已走得远了。

48.

沈绍隔三差五都去会一会楚碧君,有时是在她家,更多的时候是在大世界夜总会。沈绍怕误了楚碧君的生意,总是坐

在角落里,看她在别人怀里同自己眉来眼去,似是别有一番风流趣味。

沈绍有时也劝她,差不多就够了,何必这样辛苦,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他知道楚碧君一直想去西宁,闲下来的时候同他提过好多次,等攒够了钱就去,好歹见那可怜孩子一面,不求还他个

爸爸,也不求偿他个妈妈,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好的,长高了,长大了,和他爸爸一样,耍得一手的好拳棒。

沈绍知道楚碧君一直在等着他说,走吧,和你一起走,去兰州。

她从四三年等到四四年,又从四四年等到四五年,那钱怎么都攒不够,人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新鲜漂亮。在这源源不

断的等待中,衰老消耗掉的不是女人短暂的青春,而是男人的生活。沈绍越来越记不清,他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情了,

一道长江隔断的,比他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还要遥远。长江还是那道长江,里面流着的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江水——满

满一江,都是女人的眼泪和男人的血汗,整个国家的命脉都在这里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中旬,重庆的天气和北方全然是两个热法,风里面都灌着湿气,沾在身上怎么都拭不去。沈绍还有些

不习惯,他敞开了了身上的旧单衣,那还是阿飞在的时候,亲手用一件绸缎长袍为他改的,针脚缝得细密,不知道是

在油灯下熬了多少个晚上才做好。最近时局不好,不断有传言说日军已经占了贵阳,昆明岌岌可危,日本增派了了近

五十万的兵力,准备从东南西三面出击,围攻重庆,放出话来要活捉蒋介石。沈绍想,若此言属实,他们就又得准备

逃命了,沈阳,北平,重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

他正想着,忽然一点素白就落在了他的手上,重庆是从来不下雪的,沈绍拈起来细看,竟是一小片白纸碎屑,他抬头

,只见两旁高楼上不断有花花绿绿的各色纸张飘下来。他顺手抓了一张,上面只印了八个字:国家危亡,岂能袖手。

他站在原地愣了愣,突然就被后面的人撞到一边。“闪开闪开,都给我闪开!”几个警察挥开人群,拔腿就往楼上跑

,有一个回头看见沈绍手里的东西,立时返身追过来道:“这是你的?”

“不,不是,”沈绍连忙摆手,“这是我捡的。”

“这也敢捡,不想要命了么!”

沈绍知道他是想要钱,摸了摸口袋,里面还剩下几百块法币,也不晓得够不够,便全都团在一起,掏出来塞在他胸前

的袋子里,乍然一看也还为数不少。“请警察先生高抬贵手……”

那警察拍了拍胸口,冲着他的鼻尖点点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最近赤色分子闹得厉害……”

这时顶楼的窗户口突然飞出来一把椅子,不偏不倚掉在他的面前,哐啷一声摔得粉碎的,吓得那警察一屁股坐在地上

,半晌爬不起来。沈绍想笑,又暗暗忍了,倒伸出一只胳膊去扶他。警察扒着他的袖子哆哆嗦嗦站起来,沈绍一弯腰

顺手将他的大檐帽捡起来,眉毛一掀反问道:“赤色分子?”

他正说着,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不断从窗户里往下掉,钢笔、镇纸、墨水瓶,散散落落铺了一地。过了一阵,

估摸着是将能扔的都扔尽了,那人一个纵身跃上窗台,对着里面喊道:“你们别过来,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让他跳让他跳,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没有这个胆子!”那警察一口气还没环过来,恼羞成怒道,“记着要头朝下,

不然可摔不死你!”

窗台上的人闻言跺着脚骂道:“看看,你们都来看看,这就是中国人,我们的同胞!对日本人唯唯诺诺,对自己人如

狼似虎,国家怎能不亡!怎能不亡!”

“亡不亡也不管你的事!”那警察叉着腰道,“你们几个上面的还看着做什么,赶紧抓住他!”

这人回头看了看,将手中仅剩的那几张传单抛向人群,仰天惨笑几声道:“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说罢自那楼

上一跃而下,伏身摔在地上,血溅了半人高。但他此刻还未立时见死,那警察蹲下来探了探他脖子,拧头招呼道:“

这小子还有救,快送到医院去。”

沈绍站在一旁看见,他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差不多跟阿飞一般大。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精工细

作,想是好人家的儿子,不知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受这份活罪。

那警察嘿嘿笑了两声,轻轻踢了踢他的脑袋道:“看你命不久矣,哥哥也发发慈悲,告诉你个道理,这亡不亡国的事

儿不是你该操心的,这老百姓么,就该好好生生过自己的日子,守自己的本分,老琢磨这些折腾人的事儿,这不,遭

报应了吧。”

“我辈……从此逝,自……有……后来人……”沈绍听见他还在念。他别转眼,忽然就不敢看他了,曾经有个人也常

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想当年,他们都是一般的年轻,聪明,英俊,骄傲,大义凛然,然后死于非命。那黑白分明的

两丸眸子,旋涡似的,将他的魂灵都吸进去了,沈绍想这一定是那个人的魂儿不远万里,附在这小子身上了,否则怎

会连眼神都是这般如出一辙。

他不敢再逗留下去,逃一般向家里跑。半道上突然被横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拦下来,险些撞了个满怀,他开口正要骂,

抬头一看这人小翻领,窄旗袍,不是楚碧君是谁,立时换了一副嘴脸笑道:“大世界还没开门,你这么早出来做什么

。”

楚碧君拢了拢头发,她已在这里等了一阵,发梢都被风吹乱了,她将银发针摘下来,递给沈绍,男人立刻就会了意,

小心翼翼给她别好了。楚碧君借着旁边商店的橱窗左看右看,愣是挑不出一点错,方才从坤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塞到

他手心里。

“什么宝贝,藏得这么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