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心念念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这不是他唯一留下的。沈绍收拾他的东西,在他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来一
个小小的靛蓝色棉布荷包,看料子是北京瑞蚨祥的货色,这么多年,依旧如新。他从来没见谢家声拿出来过,目光触
及,惊心动魄。谢家声以前交代过,这个荷包只有在危难之时才能打开,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他一双手在荷包边上
犹疑片刻,终于又放了回去,这个秘密,知道二十几年后才由另一场荒唐和疯狂不经意地揭开。
这天到处都是庆贺的人,连个订棺材的都找不到,沈绍刚敲开一家丧仪店的门就被当家的打出来,这大好的日子,什
么人敢来寻晦气。他只好将当年就将谢家声拉到了化尸场,就在那小工要将尸体扔进炉子里的时候,沈绍忽然叫住他
:“等等,他一辈子体面,不能就这样上路!”
他自附近讨了点石灰粉,用清水活匀了,捏成三根手指的形状,黏在谢家声的旧伤口上,远远望去,雪白一片,沈绍
颇有些歉意地安抚他道:“待以后安顿下来,我请景德镇的师傅给你铸个好的。”
他仿佛看见谢家声的眉尖一动,像是在说,沈二爷,您又在骗人了。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啊……”沈绍摇摇头,看那融融火焰中,炉门渐渐关闭。这时他才知道,这个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
谢家声……
三日之后,沈绍带着谢家声骨灰踏上回转北平的道路,他自重庆坐船出发,顺流而下过三峡,到武汉,然后换了火车
,一路北上途径河南的时候正遇见黄河泛滥,不得不改换步行。
日本虽然投降了,中原还不太平,兵痞流寇四处横行,沈绍和十几个也是北平逃难出来的人结伴而行,才略觉安心些
。那天在开封郊外的一处小土坡下休憩,忽然听见一阵妇孺嚎哭,夹杂几声驳壳枪响,沈绍正要过去一看究竟,却被
队伍里的一个人拉住了,暗自摇头道:“莫管闲事。”
不多时,那哭声越来越大,里面有个男人骂道:“你们这些娘们儿都看仔细了,爷腰上可是有枪的,你们今天是从也
得从,不从也得从!”
“好臭的口气……”沈绍冲地上呸了一口,突然听见有个女人尖声叫道:“你们都是死人么,眼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
被这群小混蛋欺负!老天不开眼,叫你们投身做男人,就是为了作践自己的姐妹!我倘若是个男人,就去找那些日本
女人,你们敢么,你们这些孬种敢么!”
沈绍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撑起来躲在小树丛后面望去,只看见她背影,一件高开衩旗袍外面套一身褐色女式风衣,还
嫌不够漂亮,便想着花样在腰上勒了又勒,衬着她身材苗条,四肢修长。她一手挽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手提着个大
皮箱,站在块石头上瞪着那一群兵痞子叫骂道:“我当年大着肚子跟着夫君转战南北的时候,你们还不晓得在哪个裤
裆里钻呢,连毛都没退干净就学着别人做这欺男霸女的下流事,也不怕折了阳寿!”
“哟呵,碰上了能说会道的!”有个歪脖子兵走出来,指着那女人道,“好泼辣的婆娘,我要了!”他也不管别人耻
笑,走上前就去摸那小孩儿的头,道:“伢子,我来给你做爹爹好不?”
这小孩子头上还戴着顶蓝色的海军帽,一个劲往他妈妈怀里躲,女人将儿子往身后一护,甩手给了那歪脖子一嘴巴子
:“你那脏手少碰我家少爷!”
歪脖子不怒反笑,拿手抹抹脸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道:“不愧是官老爷家的太太,逃难里身上都这么香……啧啧啧,
真好福气。”说罢,反手便还了她一巴掌,女人领上的几颗扣子都被打松脱了,露出白光光一截脖子。
那男人将小孩儿从她背后抢出来,那孩子呜咽一声,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女人嚎叫着迎
面扑上去,被歪脖子一只左手就按在了树上,他空下来的那只右手忽然就把自个儿上衣扯开了,上面横七竖八都是伤
痕,有的颜色深些年头已久,最新的那处还在渗血,几层绷带都包不住,他便指着那些新伤旧伤道:“你好好瞧清楚
了,我也是八年抗战一刀一枪和小鬼子们拼出来的,不单是我,你自己问问,这里谁不是在枪林弹雨里打过滚的!本
想着以后就能有好日子过,也能讨个老婆赚几亩地,可没成想到鬼子投降了,胜利却不是我们的,好处都给当官儿的
占去了,咱弟兄一寸没落着不说,连站在旁边干看着的份都没有……”他摸着女人的脸,或许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
个模样,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的这些个弟兄们呀……”他的乌黑的眼里也泛起一两点磷光,“若不是逼急了,哪会来做这种事情,你们贵人们
要脸,我们就不要么?咱今天就是来跟你们讨一点公道……”说着他就去亲她的嘴,女人头一偏,现出半边脸颊,满
是泪痕,恰好落在沈绍眼里,当年那个站在雪地里拉着赵夜白衣袖的少女又回来了,连同那一片温暖而暧昧的黄色路
灯光。
“柴幼青!”沈绍叫出了她的名字。
柴家的大小姐猛然一醒,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脚便将那歪脖子踹翻在地上,捂着下身直哼哼,只是爬不起来。
他的同袍弟兄们勃然大怒,齐齐将枪口对准柴幼青的脑袋。
“慢着!”沈绍从小树丛里一跃而出,向她跑过来。
“站住!”柴幼青侧身挡在他前面,顺手就将那件精致的褐色风衣脱了,里面竟还罩着件男人军装,翻起来的一边领
子上钉着亮锃锃三颗星星。“你们都看清楚了,这是我从我男人的尸体身上扒下来的!血战台儿庄,百团大战都没打
得死他,却在一年前豫湘桂的时候被小鬼子一颗子弹送了性命!”
柴幼青并没有亲眼见到钟秀林的死亡,那时她正和其他军眷一起住在柳州城里,即使物资紧缺,这些官太太们还是每
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自三七年跟着钟秀林一路从北平出来,辗转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北方守不住了,就带着
部队往南边跑,湖北、湖南、四川,最后才在广西落了脚。钟秀林原先的五六万人马只剩下不到一万,就地征了两万
人,勉强组成个加强旅的建制,但都是些连战场都没见过的新兵蛋子,光端着枪就吓得尿裤子。部队越跑越少,他钟
秀林的官却越升越高,刚过桂林上面便传来消息,任命他为新组建的三十四军少将军长,负责抵御日军先头部队进入
广西。
柴幼青晓得他做的是刀头舔血的活儿,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当初坐在丹桂大戏院里听那个人唱戏的日子就像场梦似的
,她早就醒了。但她还是想问问那个狠心绝情的戏子一句,为什么,不愿同我走?
那日柳州正在下雨,柴幼青坐在屋里,楼下闹哄哄的,正在演田汉的经典剧目《名优之死》,她靠着白梨木栏杆,看
着看着便想念起北平那些低矮而规整的青砖房,她那座中西合璧,不土不洋的大宅子矗立其中,倒是显得鹤立鸡群。
每天傍晚伺候着老爷子吃完饭,趁他和姨娘们玩麻将的空当,她便会换上长靴马裤,再戴一顶鸭舌帽,骑着自行车从
后门偷溜出去,钻过十几个大大小小,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去赶一出好戏的开场。
一转眼,她的车轮便碾过了八年。她摸了摸烫得硬邦邦的头发,恍然觉得那个演刘振声的人和某个姓赵的戏子有些相
像,不光是举止面貌,当他们站在台上的时候,都是一般意气风发,高高在上。柴幼青听见隔壁的少奶奶小姐们都在
看那个刘振声,一水儿地夸他长得标致好看,戏也演得妙,便插了一句道:“听说这个人来头可不小,是西南联大戏
剧社的骨干呢。”她在这里位分最高,一说话没有不侧耳过来听的。
她话音未落,立时有人附和道:“果然还是钟军长夫人最懂,我们看了半天也直瞧上他那张脸,别的,可是一丁点儿
都没看出来。”
柴幼青向她点头笑笑,另一人也接上来道:“这是自然,军长夫人是名门出身,若是搁在四十年前,我们人人都要跪
下请安,叫一声格格万福。”说着也不嫌地上的灰脏了新旗袍,乔模乔样半蹲下去行了个满人的礼,逗得所有人都笑
了。柴幼青也不禁莞尔,却还记挂着底下的戏,眼角一瞥,正觑见那人演的名优刘振声扮上了戏,粉墨登场,她心中
咯噔一下,像是上楼的时候踩空了一级,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七八年了,她还是忘不了他,纵使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甚至白发苍苍,子孙满堂,她还是会记得,一九三六年的
北平,有个叫赵夜白的戏子曾牵着她的手对她唱道:“妃子,我们步一回者……”
这时,柴幼青将立在身后的王副官叫过来道:“去看看,军长的信来没有。”钟秀林不管多忙,只要不在家,每天都
会给她写信,无论长短,便是报个平安,但这几日都没见个影儿,不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
军长太太从茶几上将几天前的那封信拿出来,连信封上的火漆都还没消掉,便又抽出来看。钟秀林是武人出身,字写
得算不上好,却胜在风骨凛然,笔笔都是铁画银钩。柴幼青看过他军政上的批文,龙飞凤舞,好多连秘书官都不认得
,给她写的信却是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生怕多费了她半点眼力似的。
“幼青吾妻,见字如面,行军十余日,甚是挂念,蕤儿安好?时入深秋,天气转凉,本应常伴左右,奈何日寇猖狂,
逼近桂林。我料想此仗便是决死之时,国家危亡,岂容儿女情长,我自当以此血肉之躯,力阻日寇于漓江以东。我辈
绝不畏死,但惧身后娇妻弱子,苦无依傍……今夜偶见落叶飘零,忽记昔日与你同赏香山红叶,不知是否壮美如旧。
我心所盼,唯愿与你故地重游。另:蕤儿老师的塾金放在书架左边第三个抽屉,切莫忘记。”
落款是三天之前,算算日子,现在钟秀林早已度过漓江,和日军遭遇上了。
她对自己的丈夫是存了一份愧疚的,钟秀林不是个粗人,他有教养,有学识,有男子气概,比那下九流出身的戏子不
知好上多少倍,柴老爷一辈子在看人上就没走过眼。钟秀林待她也是极好的,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这些年辗转不休
也小心着,没让她吃半分苦头。她常听钟秀林说起,说他对不起,是真的对不起,没能教她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
…
她心里面敬他,重他,却说不上有多喜欢,什么琴瑟和谐,举案齐眉,都是看在别人眼里的,只有她自个儿心里明白
,这看似平淡的生活倘若真的放在那杆秤上,究竟有几斤几两的重量。
柴幼青正望着刘振声那张俊脸出神,忽然有个黑影蹑手蹑脚靠过来,趁她不备,猛地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脖子。柴幼青
一惊,那张信纸便从手上飘了下去,她头也不回,拍了拍缠在身上的两只小胳膊道:“蕤儿,你刚刚可吓死妈妈了。
”
她和钟秀林的独生子钟蕤今年刚刚六岁,正是男孩子最顽皮的时候,怎么都管不住。他长相酷似母亲,性子却和父亲
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刚生下来就盯着钟秀林别着的那把手枪不转眼。后来长大了些
,柴幼青一给他念书就哭闹个不停,直到钟秀林亲手给他削了把木头手枪抓在手里才咧开嘴笑了,那个时候他才八个
月,连站都站不稳。
柴幼青向丈夫抱怨过好多次,生怕这孩子不安分,惹出什么事端,钟秀林却不以为然,说这个宝贝儿子没准儿是天生
的将星,以后长大了也要和他爸爸一样,上阵打鬼子去。
“还不快松开,这么多阿姨姐姐们都看着呢,也不害臊。”柴幼青轻轻打了他一记屁股,钟蕤这才不情不愿从柴幼青
身上下来,道:“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柴幼青知道他一个人寂寞得很,周围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倒是有几个,可谁敢同军长的儿子一块玩耍,钟秀林在家的时
候还能逗逗这个小魔头,这孩子平素跟爸爸也最亲热,连柴幼青看了也有些嫉妒,但现在偌大的司令部里,却再没一
个人能管得住他。
“那你说说什么有意思?”柴幼青问道。
“看电影,”钟蕤嚷嚷道,“王副官说城里来了部新电影,讲打仗的,咚咚咚,咚咚咚!”他拔出腰间的木头手枪,
朝天上放了一梭子子弹。
“看电影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保证!”钟蕤挺直了胸膛。
“晚饭前必须回来,不然以后我就再不准你出去了。”
“一定!”
“还要让王副官跟着,不能乱跑。”
钟蕤迟疑连克,但电影的诱惑显然更大,他还是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
柴幼青点点头,唤来王副官送钟蕤下楼,突然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脚底心下响起来:
“幼青吾妻,见字如面,行军十余日,甚是挂念……”一句一断,字正腔圆的,都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这等夫妻情
事,怎可在大庭广众下高声宣读,柴幼青脸一红,扑到栏杆上往下一望,正看见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半仰着脸站在台上
,手捧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不住开合的嘴唇带动两道浓黑的眉毛,从纸页边缘处不断飞扬起来,就像是一双
锋利的铁剑,不是“刘振声”是谁?
柴幼青突然就开不了口。
那年轻人读得不亦乐乎,浑不知楼上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些爱好热闹的官太太阔小姐们都静下来,镶着
白羽毛的檀香木扇子跌在脚下,她们也不晓得捡。是这字句太深情,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太婉转,这样遥远而微妙的
距离,教柴幼青想起少年时看的一部西洋剧,英俊的男主角半夜里站在少女的阳台底下,对她诵读最美妙的情诗,她
听不懂那些艰涩的英文,却在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读出浪漫与欢喜,隐隐流动的痕迹。
西南联大的戏剧社主席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却是田汉夏衍等大师的入室弟子,这些名字柴幼青都没有听说过,只觉得
他的眉眼如此熟悉。他手里的那张信纸,就像是一出精妙绝伦大戏,和不逊于那些大师名作的漂亮台词,而他就是里
面唯一的男主角。
“我料想此仗便是决死之时,国家危亡,岂容儿女情长,我自当以此血肉之躯,力阻日寇于漓江以东……好,说得好
!这才是我中华军人的真精神!”
他从台上跳下来,还穿着剧里的戏装,仿佛刘振声就真的从剧本里活生生地走出来了。他再不要安于现状,任人欺凌
,再不愿躲在戏里面自欺欺人,害人害己。从那些字迹坚硬的缝隙里,他看见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原来他一直
都等在自己划定的圆圈里坐井观天,怨天尤人,待着有一天哪个人回救他出去,现在有个从天而降的声音告诉他,能
救他的只有自己。
跟他对戏的女演员怯生生叫他一声:“师傅,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