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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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什么,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心中一怕,顿时哇哇大哭出来。柴幼青一急,一个巴掌养起来就要打他屁股,却

被老爷子一声喝住:“什么外公,哪里来的外公,你的外公早就死了!”

“爸爸!”

柴王爷眯着眼睛瞧那个孩子,满脸都是疼爱笑意,道:“别说,这孩子长得还真有几分像我家女孩儿,都是倔脾气,

不听话,只有一样儿略略好些,我那女孩儿小时候连爸爸都不愿意叫的。”

“爸爸……”柴幼青捂着脸叫他,这一辈子,先后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三个男人,她全都辜负了。

“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小心晚上吹了风着凉。”老人像是被那路灯光扎了眼,垂下头颅,一张脸也都沉到黑暗里

去。柴幼青最后回头看他一眼,只见那老头子半蹲着趴在栅栏上,双腿微微颤抖着,像是负着千钧重担似的,卸不下

来。她便忽然想起小时候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学人打马仗,那个时候爸爸已经五十多岁,跑不动了,她虽然只是个小孩

子,才走几步,就能听见他胸膛里发出的呼呼地喘气声。那曾经扛得动几十斤大刀的肩膀,竟载不动唯一的女儿的重

量。

原来她从来都是爸爸的一个负担,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

沈绍拉着柴幼青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有个人叫了声“沈二爷”,甚是耳熟。他回转头,目光扫过那些光溜溜的脑袋,

看见其中有个格外的小,隐在粗大的栅栏后面,看不分明。他紧走几步凑上前去,只见那人岁数不大,算是里头最年

轻的一个,头发只剃了后面的一半儿,前边却还留着一撮刘海,轻轻覆下来,盖在他两道弯弯的眉毛上,底下露出一

双黑琥珀一样的眼睛,满是湿气,还没长大的小狗儿似的,像是多狠心的剃头匠也在看见他的时候也不禁软了一软,

下不去手——他二十三岁了,仿佛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

“少白……”沈绍认出他来。

“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整整八年,少白像是一丁点也没有长大,他在藤原的那个安乐窝里,看样子

过得很好。

沈绍还在记恨,道:“藤原呢,他那么疼你,怎么就没带你走?”他的师傅二十五岁死在异乡的土地,临走时候送葬

的只有两个人,而这个没有良心的徒弟竟还好好地活着,他凭什么。

听见那两个字,少白的眼睫毛微微一颤,嘴角边扯出点笑意道:“他死了。”

“被国军打死的?”

“我杀的,”他生怕沈绍没听清楚似的,“我亲手杀的!”

少白知道藤原最爱听戏,每天晚上八点钟,不管多忙都会去丹桂大戏院看他唱戏,无论他唱什么,是好是坏,都会带

着头鼓掌喝彩,就像当初沈绍捧赵夜白一样,藤原让他成了全北平最红的戏子,报纸上三天两头,都会登出大张大张

他的照片,低眉顺眼跟在藤原身后,眼看着他腰里那把华贵细长的日本刀。

他听见有人在背地里骂他是日本人的相公,好不下贱,却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藤原连他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一下,他

还是干干净净,即便跟了他这么年,也是干干净净。他也从没见过藤原有其他的情人,军部的那些脸涂得白白的艺妓

中,也有几个长得极其标致的,藤原却连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他的副官们从来都不提防少白,却不知他早偷偷地学

了日本话,有一次喝多了几杯,听哪个人说起,藤原那位高权重的爸爸早在日本为他选好了一位华族的小姐,催了好

几年,却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不愿回去,然后便用暧昧不明的眼光看少白。

少白有些怕,也有些欢喜,他不敢去问藤原,生怕吵着了他,只好一个人一天天的想,从戏里面的悲欢离合,到说着

再也不唱了,然后便去了重庆的师傅,谁也不能告诉他那个答案。

恰好那时有个姓周的女孩儿和他玩得亲近,年纪同他相仿,只比他小上几个月。她家世世代代都是给戏班子拉琴的,

一来二去的认识了,有次散场的时候多说一句,没想到就逢了眼缘,第二日周小姐便将自己最心爱的那把琴送给少白

,而少白则回赠了她一套上好的胭脂。

周小姐的妈妈死得早,家里只有个爹爹,上了年纪,将她像栓小猫儿一样管在身边,少白不敢堂堂正正叫她出来玩,

便让戏班子里的另一个小青衣代为传书,他们两个的暗语都是约好了的,一个说今儿哪个老爷那里有处堂会,你去不

去,另一个若是肯了,便在窗格子底下拉一曲急急风。

少白每日都和周小姐厮混在一处,到晚上还要敷衍藤原,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有天晚上刚散了戏,少白在后台转了

一圈,都没见周小姐的踪影,找了个人问,才晓得她被藤原请去了,霎时脸色一白,连戏装都来不及脱蹬蹬蹬上了二

楼,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兵不屑拦他,他抬脚砰地就踹进去。

周小姐不在,里面只坐了藤原一个人。

他的刀斜倚在桌角,长长的刀柄上挑着他那顶崭新的军帽。“你好久没上来过了。”藤原背对着他说话。

少白眼睛都急红了,噌地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道:“周小姐人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即使是几年前,他对师傅

也不曾如此关切。

藤原宠他是望不见底了,便这样由着他摁着自己的脖子,道:“我让人送她回家了。”

少白一愕:“我不信……”

藤原瞅着他就笑了:“要不,你现在就跟过去瞧瞧,看我的话是真是假。”

这次轮到少白觉出些局促,他脚尖抵着脚尖,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他晓得藤原从来都没有骗过他。“那你……也该

先跟我说一声。”

“我若是说了,你还舍得来么?”藤原笑着睨他,在中国生活得太久,一举一动里,已完全没有了日本人的模样。少

白忽然想通了,他是再也不敢回日本去了,打这么多年的仗,受这么多次的伤,将他血管里那点日本人的血都要流尽

了。

少白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道:“明天,要不后天,我陪你去别处转转,

你一天到晚闷在司令部里,瘦的都不像个人了。”

藤原确是瘦的很了,两边的颧骨都高高的突出来,更显得眼眶深陷,下面嵌着两颗眼珠子,浑不见底。“这两天怕是

不行,”他去拉少白的手,半道上忽然一转,落在他衣袖上,拍了拍那里的灰尘,“要不等开春了,我们这次索性走

远一点儿,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住几天,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你先把这身戏装脱了,我看着太打眼。”

“那就一言为定了。”少白满心都是欢喜,他提起衣裾下楼,听见藤原在背后说了一声:“你最近唱戏可有点心不在

焉了……”

后来少白才知道藤原的心有多狠,周小姐的爸爸看女儿被几个日本兵开车送回来,街坊邻居们都看着,算是怎样都说

不清楚了,不由分说就对她行了家法,捆在条凳上劈头盖脸一顿板子,再将她赶出了家门。周小姐是多傲气的人,如

何受得了这个,当夜就寻了根绳子,在自家门前上吊自尽。

待少白再去找她的时候,只看见她那个满头白发的爸爸,独自对着女儿的照片,坐在天井里,一言不发。

这件事情过了好久,少白都没对藤原提起过,既要他唱戏,那他便好好地唱,再不敢胡思乱想,肆意妄为。藤原的书

房里总是放着一架欧洲产的留声机,少白想,他便是那留声机里的一张普普通通的老唱片,由着那钢针在他身上划出

道道伤痕。

两个月多前,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日,日军总部的操场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毕恭毕敬聆听天皇的停战诏书。少

白端着一壶茶送去藤原的办公室,沿途路过一扇窗户,正好听见战败这两个字眼,略略在那里站了一站,只见底下的

那些军人们大多都开始放声痛哭,还有几个立时拔出枪来自我了断,嘭的一声血溅起老高。少白嫌腌臜,不愿再看,

转身上楼。他推开藤原办公室的大门,见他军装笔挺,正站在窗前,拿着一副望远镜兴致勃勃看着下面。

“看什么看得这么开心?”少白将茶水放在他案头上。

“一群丧家之犬正发疯呢。”藤原回过神,将望远镜向沙发上一扔。

“你有什么打算?”少白为他沏好一杯,递到他手上,“回日本么?”

藤原接过来小酌了一口:“你希望我走?”

“我还能留得下你?”少白微微一笑,他二十三岁了,比他师傅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要大三岁,有些事情早该看得清楚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藤原的话像一个陷阱,诱着他往里跳。

“我不敢。”少白不去看他的眼睛。

“怎么不敢?”

“要是你真为我留下来了……”

藤原突然就抱住了他,两边坚硬而瘦削的肋骨顶着他的胸膛,这是藤原第一次真的碰他。“我被遣送回日本了,但我

是真心舍不得你……”他声音里的那些痛楚是真实的,是这些年来丢在他手里的那些鬼魂,他们都回来了,正在啃咬

他的骨头。少白觉出两股滚烫的热流自他脖子上流下来,落进他的衣服里。

“还记得我那年跟你说,等到了春天,我们就出去玩么?”藤原突然自己提起来,别过脸,对上少白的脸,两个眼睛

幽幽的。

“别……别这样看我。”他将少白搂得更紧了。

这个戏子,这个戏子……

“我们是等不到春天了。”

“要不就现在吧,”他听见少白小声道,“我现在就去叫车。”

“不,不要!”他拉着少白的手就往外走,“我来为你开车!”

这是少白第一次出北平城,十五岁以前他被关在师傅的笼子里,十五岁以后,他搬到了一个更大也更漂亮的笼子。现

在他二十三岁了,还没能走出那个最大的笼子。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歪在副驾驶座上,飞速掠过的树木峰峦让他有些发晕。

“我也不知道,”藤原漫不经心地答道,“但是我记得,当年我就是顺着这条路进的北平。”

“真的,还是你哄我?”少白支起点脑袋,从摇摇晃晃的车窗望出去,苍阔的蓝天底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脚边,是

一望无际的浩荡平原,一棵棵粗大的树木,都将茁壮的枝干伸向天空,车辙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肥沃良田,黄澄澄

的庄稼正要收获……这是好一片大好山河,一直都在他身边,他却从来没有看见。

少白忽然觉得鼻子眼眶有些发酸,生怕藤原看见,便闭目假寐。那车子又开出去好长一段路,藤原猛然将他推醒了,

指着前面叫道:“看,快看那里!”

“哪里!”少白蓦然睁眼,只见一道巍峨高壮的城墙赫然耸立在陡峭的山峰上,顺着山脉苍劲的折线蜿蜒连绵,一直

伸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像是从开辟鸿蒙之时,那城墙已伫立在这里了。但是连这样坚不可摧的防线,多少年来,从来

都挡不住那些滚滚南下的马蹄,更遑论坚船利炮,炸药火枪。

“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听见师傅赵夜白正站在

那烽火台上唱,他为这个徒弟演的最后一出戏,他的最后一课,如今他才有些明白了。

藤原一直将车子开到长城脚下,他牵着少白的手,挨着城墙根坐下,绿草柔软如同上好的地毯,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细

碎的小黄花,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他从身后的砖缝里折了一朵,别在少白的衣襟上。“真漂亮……”藤原有些着

迷了。

“我还是花?”

“都一样。”藤原定定地看着他,少白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长久以来一直心照不宣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他眼看那个

日本男人摘下帽子,脱下军转外套,再将里面的白衬衫扣子解开。少白抓紧了身下的土地,手指根茎一样,都陷进潮

湿而温暖的泥土里去,他希望能就此变成一棵树,不必高大,也不必强壮,只是北平城里最常见的那种槐树,永永远

远与这城墙相伴,不必寂寞。

少白颤抖着闭上眼,藤原的气息逐渐靠近,他等了很久,直到山风吹得身上都有些凉了,还不见藤原动静。他缓缓张

开眼,却见藤原手中拿着一把短刀,正对着自己赤裸的胸膛。

“你……这是做什么?”

“少白,我们一起死好不好?”死在这里,天下最壮丽之处,不枉此生。“我是回不去日本了,”藤原的眼睛热切又

哀伤,他终于能做下这个决定,“我先自行了断,然后你用我的刀……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少白讷讷道:“可是你知道的,我最怕疼……”

“一点儿都不疼。”藤原对他笑,“只要你心里头想着我,就一点儿都不疼。”

“你保证?”

“我保证。”

少白垂着脑袋想了想,襟上那朵小黄花就这样刺进他的眼里,那模样让藤原喜欢到心里去。半晌,少白悠悠抬头道:

“你先去了那边可要等着我,我跑不快。”其他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知道么,他们两个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是

藤原造就了他,藤原也毁了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藤原一阵狂喜,哈哈笑道,“你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做的,一点都不难,你

那么聪明,看一遍就能学会……”

少白从来都没有见过,原来藤原竟是那样的瘦,他刚刚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强健有力的时候,在层层衣服遮掩下

,身体却像个六七十岁得了痨病的老人,苍白,伶仃,脆弱,紧巴巴贴在骨头上的皮肤底下,画着青色和紫色的血管

。少白想,他不吃饭,只晓得喝人血,怎么能不瘦。那把银亮亮的短刀就悬在他的肚脐上方,藤原的刀尖在那里轻轻

比划几下,少白便看见他的腹部忽然一凹,刀锋也随之颤抖起来。藤原猛一抬头,满脸都是眼泪。

“少白,帮帮我……我怕……”

这样一个人竟也会怕。直面灿烂残酷的鲜血与死亡,藤原全身都开始不自觉的痉挛,他惊恐地发现,那不是想象中的

光荣与满足,突如其来的恐惧不速之客一样,骤然捉住了他。

他从来都不是英雄豪杰,也不能视死如归,是谁说情死最是罗曼蒂克,灵魂能直接飞升进入天国。在这一刻,他信奉

的全部信仰和美学,连同高耸入云的金阁寺,都在风雨飘摇中渐次崩塌,砖块瓦砾之下缓缓揭示出的真相只有四个字

——他不想死!

“少白,我最最亲爱的人,我求求你,帮帮我吧……”他慌忙将刀子塞到那个戏子的手里,哆哆嗦嗦指着小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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