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放开他,淡淡道:“怎知不是声东击西。”
齐峻闻言便不再说什么,只是走到一旁的树下,看了看尚扎在树干之中的暗器。沈昭跟着过来,将其拔出。却是一支
极为锐利的短箭,月色下正泛着幽幽的银色光芒。
他瞥了眼远处射空落地的那支,道:“一般无二的短箭,看不出来历。均无毒,也不是冲着要害去。不过贯了内力,
劲透骨血。被击中的人绝得不了好。”
齐峻此时脸色尚有些发白,闻言却仍笑道:“那不就是指在下吗?”
说着深深一礼。“多谢搭救之恩,在下当没齿不忘。”
对面的人却只是一贯淡然的口气:“不必了。”
随即便携了那支箭从他身侧而过。
正欲离去之时,却又不期然地转身对他道:“阁下见到乍然出现的陌生之人都是这般反应吗?”
齐峻这次是真笑了,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平日呢,喜欢附庸风雅,便常常在这银钟树下对月嗟叹,伤春悲
秋。不巧有几日便能看到阁下正在此上……”
他停了下,想了想,笑着接道:“正在此上赏月。否则以阁下的身手,在下一介凡夫,万无可能察觉阁下行踪。”
沈昭不发一语,只看着他。
齐峻接着便道:“在下第一次见到阁下,是沈公子来的那晚。因此冒昧猜测,阁下是沈公子的朋友……不会有恶意。
”
这最后几字便有些意味深长。前面什么对月伤神的自是玩笑之语,也难得他在此时尚有心情说笑。不过沈择欢住进这
院落之前,他确实喜欢来此静思,偶尔还会挥毫作画,树下赏月也是常有。倒确实是这一习惯使他一早便发觉了树上
的客人。
他也确实推测过沈昭其人以及来此目的,也确实相信这位神秘客没有恶意。今晚之事却是证实了这个猜测。
沈昭听他说完,也没做什么表示,只淡然道:“公子今晚受惊了,回去休息吧。今晚之事,在下自会先行禀报我家公
子。”
说完便转身离去。
齐峻望了他背影,唇角微弯,自语道:“原来不是朋友,是随扈。”
过了会儿,方又走过去捡了那另一支短箭。
他看着手中的凶器,面上若有所思,目光却是渐渐冷冽。
第二十章
第二日一大清早,得到消息的齐潋便匆匆步入沧园,直奔沈择欢住处而去。
急急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眼便看到那两人正对面而谈,见他进来便暂且停了下来。
齐潋几步便到了齐峻跟前,边左右察看边急切道:“大哥,你……你没事吧?”
齐峻闻言却笑道:“都做了朝廷的钦差了,怎么还是如此行状,遇事沉不住气。”
齐潋也不辨驳,只瞅着他,定定道:“你是我大哥,便是我做了再大的官,又如何?”
这话说得齐峻倒是一愣。半晌方伸出手,揉了揉弟弟的发顶,轻叹道:“没事,大哥没事。”
齐潋又将他上下看看,这才算放下心来。寻了处坐下,想了想,转而便又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峻看了看弟弟,又望了望对面的沈择欢,道:“我所了解的前几日便都与你们说了。至于其他的,父亲便是对我也
不曾透露半分。我知道的未必比你们多。”
齐潋闻言,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对沈择欢道:“会不会是我们此趟回来还是露了行藏?”
一直未出声的那人只是瞥了他一眼,缓缓摇头。
齐峻也道:“应当不会。你们回来那日,父亲即刻便暗中命令府上众人不许对外透露你回府一事。”
齐潋又待再开口,齐峻已了然接道:“府中该拔的暗桩也早已连根拔除。所以……”
他沉吟了下,再道:“所以这么短的时间内,应当没有走露风声的可能。何况……”
他顿了下,随即看了眼齐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接续。
沈择欢此时方冷然开口道:“何况如若对方知道你回府一事,那么昨晚这场暗袭便该冲着你去。毕竟你除了是齐家的
儿子,还是天子近臣,有什么能比伤了你更有震慑。”
此言一出,房中便是一片寂静。
齐潋心知他说得有理,只道:“那么,大概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齐峻亦点头道:“对方应当是有所察觉,但又不会知道得太多,所以才行一招敲山震虎。”
齐潋此时终于有些焦躁:“事已至此,可是父亲那边偏又缄口不言。敌暗我明,齐府岂不危险。”
沈择欢看了看他,开口道:“今日我会找你父亲一叙。”
齐潋闻言蓦然抬头,心头不觉便是一宽,点头道:“好。”
这日午后,沈择欢缓步出了沧园,一人独自四下走走。
不久,便在当日的湖心亭里见到了齐彦林。
沈择欢便上前,淡淡笑道:“齐先生今日不用外出吗?”
齐彦林闻言便起身,亦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公子可是要往哪里去,便让在下陪同逛逛吧。”
沈择欢还是笑笑:“不敢。不过先生若是得空,在下倒是很愿意与先生一同见识一番这园中丽色。”
齐彦林听了,也不说什么,只便走前一步,道:“公子请。”
二人便当真一同四下逛逛,也都默契地没有提及齐峻遇袭一事。齐彦林一路不住介绍些园中景致,沈择欢倒也听得颇
有兴致。
转眼便又来到一处湖畔,但见那湖不若之前见着的那处,却是小小的一方。岸边栽了些杨柳,此刻正出青,嫩绿的枝
芽,随了微风轻轻摇摆。
这倒寻常,也便罢了。奇就奇在明明是恁小的一个湖,湖心却长了不少芙蕖,正亭亭而立,铺满了大半湖面。到了夏
日花期,不知要是怎生盛景了。
沈择欢看了,便道:“如此小的湖却栽了这许多芙蕖,岂不怪异?”
齐彦林闻言却笑道:“让公子见笑了。这是犬子拙作,非要在这里栽上这些个。”
沈择欢一听便知此言所指不会是齐峻,不觉莞尔:“是齐潋所为?”
齐彦林笑着回道:“是啊。当时这宅子刚开始建,他大哥本意是将此处湖心空着,便似一块碧玉,与四下呼应,算作
一景。阿潋当日还没脱了少年心性,见了此处便说将来是要住在这湖畔的,他又极喜芙蕖,说少不得要种些。结果一
种就是一大片。他大哥没法子,也便由着他胡闹了。”
说罢又摆手道:“让公子见笑了。”
沈择欢笑笑,却道:“不会。这确是他会做的事。如此天真烂漫,方是少年本性。也才是……”
他停了下,唇畔笑意渐深,一双眼内波光流溢。
“也才是我所认识的齐潋。”
这话却是轻轻道出,隐隐含了些深意。
齐彦林就在一旁,看着他神色,心内却是一凛。
他当下便觉得有些异样,仔细回忆了那日见到的齐潋与身边之人相处的情形,却觉虽行止亲厚,但应当也不会有其他
。
刚有些纷乱地将这怪异念头压下,蓦然却又听到那人开口。
“齐先生,在下非常喜欢此处。不瞒先生,在下在京城的居所,虽也不失为一极佳之所,却没有这等景致,也没有这
些有趣的花。在下很想在那里也建这样一处小湖,并将此处的这些芙蕖移栽过去,在下定当好生照料。不知先生以为
如何?”
沈择欢说完,只是定定看着他。
齐彦林觉得背上渐渐有些生寒。
心中乱极。半晌方艰难开口道:“公子说笑了。只是些乡野凡花,公子金尊玉贵,又怎会将这些看入眼。”
沈择欢冷冷回道:“在下是当真喜欢。若是在下志在必得,先生又能如何?”
齐彦林早已满额的汗,却还是回道:“公子,这花常年生在南方,不惯京城繁华,公子还是……还是……”
沈择欢看着他,因为背光的缘故,面上的表情有些模糊。
“齐先生,在下听说府上当下多有艰难。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齐彦林闻言,心头剧震。
以花及人,软硬兼施。这分明是趁人之危,要他卖子求荣。
第二十一章
此次会面后的当晚,便传出了齐彦林病倒的消息。
惊闻父亲卧病的齐潋急匆匆地赶往前院,之前因为齐峻之事刚刚落下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经过一处水榭廊桥,却见前头不远处,沈择欢正凭栏而立,显是在等他。
齐潋顿了顿,随即便迎了上去。开口便道:“殿下,可是为父亲的事?”想想忍不住又问道:“你们今日相谈,可是
发生了什么?父亲何以会突然如此?”
沈择欢望着他,一双眼内波澜不惊。“也没什么,只是……”
他淡淡道:“只是本王向齐先生提亲而已。”
“什……什么?”齐潋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沈择欢依旧看着他,嘴角竟浅浅有了丝笑意。
“本王说了,齐大人品格端方,诚挚坦率,又深合本王心意,实乃……实乃本王良配。故而求了齐先生将齐大人许配
小王。”
他顿了下,故意又慢吞吞道:“如若不然,本王便要生抢了。”
齐潋听到此处,已是又惊又怒,整张脸便是一阵青白交错。
好半天方道:“殿下,我一向敬你。”
“可如今,你不谈正事,却为何偏偏如此戏言?……”
他说不下去,也再顾不得其他,绕过沈择欢,头也不回地往前而去。
沈择欢也没转身看他,只斜靠了一边栏杆,望了望底下一泓深水,轻轻露了个笑。
齐潋赶到主房的时候,齐彦林正卧于床榻之上,齐夫人与齐峻及一干下人均环伺在侧。
齐彦林见他进来,便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齐夫人不明就里,带了下人先出去了。剩下齐峻经过齐潋身侧,轻拍了拍他肩头,出门时还不忘带上了房门。
齐潋虽有些疑惑,还是几步便到了父亲跟前。轻唤了声:“爹,可觉得好些了?”
齐彦林没答话,却反问道:“他们都走远了?”
齐潋忙点了点头。
下一刻,竟见齐彦林立时便坐起身来,全然不似方才有气无力之状。
“爹!你……”
齐潋顿时明白齐彦林方才全是装出来的,不由得问道:“爹,你这是做什么?”
齐彦林靠坐了一会儿,半晌方才出声。
“齐潋,你听着。”
“这两日,你都以照料我的名义留在此处,我会命人暗中为你打点好一切。最迟过了明日,你便离开齐府。出了府以
后尽快赶路,随便去哪里。出门在外,万事自己小心。且不到万不得已,切记不要联系家里。”
齐潋越听越是心惊,想到来时沈择欢对他说的,便立时明白齐彦林此番装病,又有此吩咐的用意。
当下便急急要向父亲解释。“爹,可是因为端王今日的一番话?”
齐彦林看向他,道:“原来你已经知晓,他居然连你也敢告诉。”
说罢又道:“齐潋,没想到你我父子缘分竟是如此之浅。这几年你在京为官,鲜有几趟归家,如今又不得不远走。不
过……”
他顿了顿,语气虽淡然,内里却分外坚定。“不过,就算拼了这官不做,亲人再不得见,也决不可曲颜卑膝,任人狎
玩。”
“你走之后,我会替你造个失踪之象,万望能瞒过朝廷,不治弃官大罪。”
齐潋听到此处,已是心中乱极,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自小便以为父亲对他冷淡,如今之事却扎扎实实地摆在眼前
。
一时心头灼热,半晌方轻轻对齐彦林道:“爹,端王所说只是戏言,做不得数的。”
齐彦林听了这话,倒是愣了下。忙道:“是为父会错意了?他对你无意?”
齐潋不防他有此一问,脸上却是一红,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支吾道:“这……他……反正他今日所说,什么求亲,
什么胁迫之意,都是虚言……”
齐彦林奇道:“那他为何要如此?”
齐潋一时也想不明白沈择欢用意,心中却已认定沈择欢没有这层意思。当下只回道:“反正,那些话,我们大可不必
理会……”
齐彦林看他那样子,一时无奈,只轻叹道:“齐潋,为父真是越来越难懂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这话却是透了些苍凉之意。齐潋忙道:“爹……”
齐彦林向他摆了摆手,接着道:“也难怪。自你弟弟走失,你与我和你娘,总归是隔了层什么。”
齐潋听他蓦然提起弟弟,心下便是一颤,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齐彦林叹口气,接道:“你这孩子,自小便明事理,心思也单纯,很少让我跟你娘操心。唯独在你弟弟一事上,心思
重了些。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又不愿意对人说。”
“你恐怕不知道,我跟你娘其实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你那时自己尚且是个孩子,又如何能要求你去照顾另一个孩子。
本来丢了孩子,为人父母者,才是最该自责的。”
“已经没了一个,另一个又渐行渐远,我们心里未曾一刻好过。只是我与你娘都是不擅言辞之人,实在不知如何跟你
开口啊……”
齐潋听到此处,早已是红了眼眶。他这些年每每想到此事,总是只顾独自神伤,又觉得愧对父母,心中早早地便竖起
了一面墙,却原来从来不曾真正明白他们心里的痛处。
“爹……”
齐彦林伸手抚了抚他头顶,又轻叹了口气。
父子二人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都是这些年从未敞开心口说过的。慢慢地,这一夜竟不知不觉过去。
天快亮的时候,齐潋见齐彦林明显有了倦意,忙扶他歇下,又替父亲盖了被,方悄悄退出去。
快要合上门的时候,却听里头齐彦林的声音传来:“齐潋,你此趟差事,非比寻常,务必万事小心。”
这是齐潋回府后第一次听他提及此事,当下便是心头一震,来不及多想,便忙回道:“我晓得。”
却听得那边齐彦林又道:“你在朝为官,多有不易。我本实在不愿你卷入此事太深,谁料朝廷还是派了你来。”
他停了下,方又道:“午后我自会去沧园拜访端王。”
齐潋心下隐隐猜到些什么,也不再多问,只点头道:“是。”
第二十二章
午后,齐彦林只身一人来到沧园。
却见院中那株银钟之下,摆了一方案几。沈择欢正端了壶茶,往身前的杯盏中续水。
见了齐彦林,微微笑着,示意他坐下。
齐彦林也不推辞,便在他对面坐了。沈择欢欠身往他盏中倒水。齐彦林忙谢过。低头看去,却见干干净净,并无半片
茶叶。抬头看对面那盏,也是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