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在梦里似乎也不甚安宁,不多时一双眉便微微蹙了起来,似是极为难受。人也开始辗转难安。便如魇着一般
。
沈择欢见了,便在他床沿坐了。顿了顿,慢慢伸手,按在那人微凉的手背上。
刚一触到,齐潋便似溺水之人抓取浮木一般,紧紧抓了他的手不放。
他在噩梦之中,不甚清醒,手下根本没有分寸,此时死死抓住,过不多时便将对方的手抓了几道红痕出来。
沈择欢面上却淡淡的,只微微施力反了下手,便与他五指交缠,紧紧交握。
齐潋得了这股力,竟似安心一般,又再挣动了会儿,便渐渐平静下来。
手却仍然与沈择欢的紧握着,没有放开。
沈择欢也没有动。只静静望了那人睡颜。
过得一会儿,便斜靠了一边床棱,慢慢闭了眼。
窗外月色清幽,映了一室宁谧。
次日早上,日头已高,齐潋方才悠悠醒转。
手中却是空空,似是少了什么。
他慢慢坐起,只觉头尚昏沉着,茫然了会儿。随即便又想起之前种种,顿时又觉心痛难忍,万般煎熬。
正神伤间,恰逢管家进来,见他已坐起,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齐潋也没应声,只依然愣怔着。
管家欢喜之下,也没顾上他神情有异,只接着道:“难为殿下照看了您一宿……”
齐潋听闻此言,才终于惊省。他努力回想了下,便记起昏睡前一幕。
隐隐地,又忆起昨夜昏沉间,极不安稳,似有人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直至他安然睡去。
那种感觉,很真实。
当下只觉眼眶蓦然一阵酸热。
他急忙下床,道:“他人呢?”
“他说您已无大碍,天亮便走了。”
齐潋闻言愣了下,只得又缓缓坐下。
半晌方道:“你出去吧。”
管家便退了下去。
接下来几日,齐潋倒没有像坊间戏文里演的那样,颓丧不堪,告假不朝。
他日日上朝面君,照常忙于公务。
只是每每遇到萧谨,还是心伤难忍,却也只能咬牙挨着。
转头便又埋首案卷公文,心中倒也隐隐希望借了忙碌可以暂时忘却情殇。
此间也碰到沈择欢几次。
齐潋自那日便知他一定已知晓自己与萧谨之间的变故,可那人却什么也没说。
齐潋一直不明白,只觉这却也免去他在最狼狈难堪之际还要将伤口坦露于人前,于他反倒松了口气。
这日忙完回府已是累极,晚间躺在床上,便觉疲惫不堪。将睡未睡间,忽然脑中竟是灵光一闪。
或者,那人的本意便是如此……
猛然坐起,心头滚烫,竟是再无睡意。
如此过了数月,齐潋只觉心上那种钝痛竟是渐渐淡去。
这日散朝后,从殿内步出,穿过长廊,却见有个小黄门正侍立在拐角处。见了他,便急急上前:“大人留步。”
齐潋心内疑惑,道:“有事?”
那人便压低声音道:“皇上有请。大人请随我来。”
齐潋心内一惊,便道:“有劳,烦请带路。”
那小黄门领了他,穿过重重回廊,一路西行到了承安殿,道:“请大人稍等片刻。”说完便退下了。
齐潋等在殿外许久,却不知皇帝意思,便有些心绪不宁。
正在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一行已至。
齐潋忙裣衣跪下。皇帝见了他,挥退侍从,对他道:“随朕进来。”
齐潋忙起身跟了他进去。依旧跪在殿内。
皇帝在上首坐了,望了望底下跪着的人,道:“齐大人请起。”
见他起身后,才又道:“齐大人任职御史台也有一年多了吧。”
齐潋忙回道:“是。”
皇帝闻言,却不再作声,只看了他一会儿。
齐潋心下更是忐忑,正猜测间,便听皇帝开口,语气莫测高深。
“齐卿,若是朕有事托付,你当如何?”
齐潋心中又是一惊,忙道:“皇上说哪里话,为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
皇帝闻言便笑道:“好一个为君分忧。如此便好。”
说完却渐渐敛了笑意。
“齐卿不知是否知晓,江南一地上缴朝廷的税银近年来一直在减少。先皇在世时便曾有所怀疑,有意彻查。只是后来
先皇病重,此事便搁下了。朕继位后,连日来亦几番查探,却发现江南数郡县似是连成一线般,竟是无迹可寻。便是
有些蛛丝马迹,也无法循根。”
他顿了顿,又道:“直至日前,朕接获一封密信。”
齐潋听到这里,已经大致明白皇帝为何私下召见了。
果然便见皇帝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齐潋忙上前接了。展开信函看去,却见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用词极为隐晦,不过
看在有心人眼里,却依然能读出四个字,监守自盗。
齐潋心内剧震,面色便渐渐凝重。
皇帝看了看他,接着道:“齐卿,这信中说的,虽只是苏州一地,但你与朕都明白,不会只是如此。几年的流银,又
是聚数地之财,数目可想之巨。”
“齐潋,你是苏州人,于江南政庶亦是熟悉。朕要你以御史台每年巡查各地为名,代朕钦查此事,务必得到这批税银
下落。”
“是。”齐潋忙跪下领旨。心中立时便思索开去,无数念头飞驰而过。
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皇上,江南数郡县竟能同进退,此信中所言亦是多有避忌,似是顾虑甚重……”
他顿了下,有些艰难地续道:“这背后,恐怕另有深意。”
皇帝闻言,眼里掠过一抹深思。半晌方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齐卿再不是当日琼林宴上那个只知书中
言,不晓世间事的意气书生了。”
齐潋忙道:“皇上恕罪。”
皇帝却摆手道:“你不必忙着告罪。”
“海陵王在江南的势力,朕比谁都清楚。如若此事真与他有关,确是兹事体大。因此朕本欲差萧卿与你同往,但他婚
期将近,朕不愿拂了赵相之意,再则此时派他出行,只怕令人生疑。因此……”
他停了下,续道:“朕派皇弟与你同去,如何?”
齐潋闻言惊了下,忙道:“皇上,此事凶险,殿下千金之体,怎能……”
皇帝闻言却打断他,冷冷一笑:“齐大人待朋友确是至情,只是便因此忘了大义了吗?”
齐潋此时额头已是密密一层汗,再欲进言,却听得皇帝断然道:“你不必多说。朕已决定。你回去吧。端王已奉诏前
来了。”
齐潋心下一凛,心道原来他已全部谋划得当,一切早已定下,根本不容违抗。他心知多说已无益,行礼后便默默出了
承安殿。
出得殿来,却越想越觉不妥,皇帝与端王自小不睦,这在朝中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今日之事,总觉隐隐不安。
抬头却见那人竟真的就在前方,洒然而来。他眼睁睁看了他越行越近,心中发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
能看着他,道了声:“殿下。”
沈择欢也只淡淡点了头,便经他身侧向殿内行去。
擦肩而过之际,齐潋却听得耳边那人沉声道。
“去宫外等着。”
齐潋满腔忧急在听到这话时竟奇迹般去了不少,心中也迅速安定下来。
他按了按藏于袖中的密信,便依言向宫外行去。
第十三章
承安殿。
沈择欢一进殿便向皇帝行了君臣之礼。皇帝看了看他,略抬了抬手。
沈择欢便起身,随即淡淡开口道:“皇兄这是何意?”
皇帝笑了笑,面色却有些冰冷。
“不如此,睿之怎肯为朕驱策。”
本朝皇族多无字,沈择欢这表字却是郦皇后在世时亲取的。当时他尚年少,与母后闲谈时便聊及文人士子取字的雅好
,郦皇后听了,随手便取了笔,写下睿之二字。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也只有身边的人偶尔会如此唤他。
沈择欢闻听此言,却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皇帝便有些讥诮地勾起嘴角:“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怎么姓沈的倒是接连出情种。”
此言一出,沈择欢眼色便是一冷。
他冷冷道:“此事若真与海陵王有关,皇兄就不怕逼急了他吗?”
皇帝往后靠了椅背,缓缓道:“朕已有所准备。”接着又沉声道:“况且如今他羽翼未丰,难道真要等他大势渐成的
那一日吗?”
他顿了顿,直直望着沈择欢:“如此,皇弟还有何言?”
沈择欢亦直视他,缓缓道:“放了陈栾。”
皇帝闻言面色便沉了沉,道:“如若朕不放呢?”
沈择欢仍是淡淡地:“皇兄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皇帝脸色一变,半晌方一字字道:“端王好气魄,好胆识。”
沈择欢不再说什么。
殿内一片沉默。
过不多时,沈择欢便行了礼,也不待皇帝准,便转身离开。
皇帝面沉如水。
过得一会儿,却有名内侍匆匆奔进殿内,扑通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
他犹犹豫豫,似在斟酌用词,半晌方小心续道:“太后……太后……凤体……又……又有恙了……”
皇帝闭了下眼,随即道:“摆驾。”
“是。”内侍忙屏息退了出去。
皇帝望了沈择欢方才离去的方向,眼里一片冰冷。
沈择欢出了承安殿,一路缓缓行去。到了宫门口,果然便见齐潋正等在那里。
他眼里便添了几分暖意。
见了他,齐潋忙急急迎了上来。看着他,却又半天没有开口。好一会儿才问道:“如何?”
沈择欢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齐潋,此趟本王非去不可。”
齐潋在承安殿时便已料到会是如此,此时眉头便皱了起来,有些担忧地开口:“可是皇上……”
沈择欢看着他,淡淡道:“无妨。”
见那人仍皱了眉出神,便又道:“齐潋,本王要你答允一事。”
齐潋忙收敛心神,道:“何事?”
沈择欢看了看他,略一思忖,方道:“你心里也清楚,此事恐怕与海陵王脱不了干系。”
“不管实情究竟如何,海陵王不是易与之辈。齐潋,此行不论发生何事,你记得一定沉住气,不可躁进妄动。”
齐潋闻言,不禁心头暗讶。他自识得沈择欢以来,便知他行事向来恣意随性,从未见他如此时般郑重,这却也是因了
自己。当下心内感铭,正色道:“是。我记下了。”
几日后,皇帝当朝颁旨。钦命御史中丞齐潋与端王赴南方数地巡视,稽查吏治,着便宜行事。并赐符节,必要时节度
地方军政。
散朝后,齐潋步出殿内,远远地便见一人正长身而立,显然是在等人。
他缓缓地走过去,有些迟疑地开口:“你等我?”
萧谨转过身,看着他,道:“是。”
这两人自那日一别,连着数月便不曾如此面对面地相处。
齐潋望着对面之人,不禁心下酸楚,暗自感叹,却道世事无常。当日他为了这人,一度悲喜,尽皆尝尽,如今见了他
,却竟是涟漪依旧,波澜难再。
萧谨心头亦是五味杂陈,他自知晓南下一事,心里便替齐潋捏了把汗,着实难安。
“阿潋,江南之事多有凶险,你怎能应承。你……”
突然心念电转,脸色便变得有些古怪。
“你……你该不会是……因为……因为……”
齐潋原先听出他话里担忧之意,心头感怀。此时听他后文,却是一愣,心思转了转,方才明白他话中深意。忙道:“
不是。”
他心里不是滋味,顿了顿,半晌方又道:“我自己愿意去的。在其位,自当谋其政。你放心,就算我仍难忘过往,却
也不会因此自弃,为了避及你离京,便将国事视同儿戏。”
萧谨闻言呐呐道:“那就好……那就好……”
随后,少不得又将此行利害与他一一分析,又叮嘱了他万事小心。
一时话毕,当下便是一番沉默。
齐潋觉得局促不堪,便先提出告别,随即便一人独自离去了。
萧谨望着那人远去背影,心下怅然不已,甚至隐隐有些失落。心道明明已经决意放手,却为何……为何仍……
手下猛一用力,狠狠攥了下拳。半晌松开,方才举步,一路出宫去了。
又过得几日,皇帝一道手谕下来,称原骁骑都尉陈栾品行不端,罔顾伦常,私通其嫂,触犯国法。念及昔日功勋,特
赦其罪,贬其为庶民,永不录用。
这日正是钦差官船启行之日。
一大清早,端王府便驶了一辆马车出来,随行侍从均策马跟随在侧。
此时虽早已开春,所谓春寒料峭,天气依然阴冷。路上看不到太多行人。
一行人一路驰骋,到得京郊一带,已是四下无人。
正行进间,却见道旁斜拉里猛地冲出一骑。
随行护卫立时纷纷长剑出鞘。
沈昭早已看清来人面目,他翻身下马,朝身后挥了挥手,众人便又齐齐收了剑势。
来人亦迅捷下马,朝地上单膝跪了,朗声道:“陈栾见过殿下。”
他风尘仆仆,一张英俊的脸上青髭满布,显是来得急了,不及打理。
马车的车帘掀开,沈择欢打量了跪在地上的人,缓缓道:“伤势如何?”
陈栾闻言却笑嘻嘻地:“不妨事,一点小伤,扛得住。”
心下却暗道,不过伤我的人,怕就没那么好过了。面上当然丝毫不露,只一径笑了。
沈择欢看着他,又道:“你家人已在江南等你数日,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们。”
陈栾闻言敛了笑意,一拱手,深深道:“多谢殿下。”
沈择欢没有再说什么,车帘复又放下。
陈栾便起身过去搂了沈昭,嘻嘻哈哈东拉西扯一番。沈昭早已习惯此人,便由得他说。
正说笑间,便听得马车里沈择欢开口问道:“你还有事?”
陈栾愣了下,忙道:“没了。”
沈择欢的声音淡淡地传出来。
“如此,你可以滚了。”
陈栾闻言,面上却依然笑得灿烂,只悄悄凑近沈昭:“怎么今日火气这么大?”
沈昭平静道:“不曾觉得。”
陈栾顿时作大惊状,抬手抚了抚下巴,又道:“那么这火竟是冲着我来了?”他摸摸后颈,疑惑道:“不能够啊,我
被囚了那么数日,哪有机会惹到他?”
说完又望向沈昭,沈昭不答,只斜斜扫了他一眼。
陈栾乍舌,心道此人跟了殿下数年,竟连眼色也像了几分。
他也不再深究,干净利落翻身上马,隔了车帘冲马车里的人一拱手:“殿下,陈栾就此别过。”
说完一扬鞭,潇洒而去。
一行人到运河码头的时候,江边一列阵仗早已停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