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那个池塘里生了极多水草,枝枝蔓蔓拌了齐潋两腿,他起先还挣扎着想自己游回岸上,可是水里呆长了,腿竟开
始抽痉。
齐潋当时到底年幼,此时完全慌了。一边大声呼救,一边不得章法地胡乱挣动。却白白泻了力气,人渐渐往水里沉下
去。
他当时呛了很多水,只觉得脑子完全是空白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觉得一双手臂抱住了自己。很快,竟又能自由呼吸了。
一阵浮沉之后,背后突然传来极踏实的躺在地面上的感觉。
齐潋此时隐约知道自己得救了。
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少年赤着上身,背对着自己,正摊了一地的书晒太阳。听见动静,少年转过身来,露出一口
白牙:“你醒啦。快过来一块儿晒你的书,都湿透了,我好不容易才捞上来。”
齐潋勉强支撑着想爬起来,少年看到他勉力的样子,忙跑过来把他按回去躺着。“行了,你别起来。”说着挠挠头发
:“我忘了你这儿正晕着哪。”
齐潋此时已认出他来,冲少年有些虚弱地笑了下:“谢谢你,萧谨。”
呵,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之交吧,至少在他濒死之际,最无望的时刻,是他向他伸出了手。
从此以后,便是寒暑相伴,一起上学下课,一起上京,一起科考,直到如今同朝为官。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心。现在想来,怕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
那天他醒了以后,浑身脱力,是萧谨把他一路背回家。从那以后,这人就喜欢背他,还说每次背他,都觉得他比上回
轻,让他多吃点。他虽觉得自己又不是病号,老让人背别扭,不过,既然萧谨喜欢,也便由得他去。
直到有次,伏在他背上,只觉心中一片宁和,亲昵之意顿生。下来之后,觉得自己连耳朵都是热的。
就是那次开始,他隐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是个简单的人,虽然此事此情有违伦理纲常,虽然也有过疑虑自轻,但他思虑过后,自觉对萧谨的心意一片赤诚,
并无任何狎昵猥亵之处,因此,倒不觉得自己这样是什么大罪大恶,况且事已至此,多虑无用,不如坦然处之。
只是自此以后,便开始有意无意拒绝萧谨背他,总觉得那对自己,不啻于煎熬。
只是如今突然被人当面点破,他开始还是有些着慌。深藏在心底的隐秘突然暴露在阳光下,有种本能的恐惧。更何况
,皇朝于男风一事,并不见得有多宽容。
但是,不知为何,他心底总觉得沈择欢知道了这件事,并不会对他有什么恶意。事实上,若真有什么,还容他好端端
坐在此处吗?因此,倒也渐渐冷静下来。只默不作声。
一旁同样一直静默的沈择欢却在此时开口。
“齐潋,你打算如何?一辈子瞒着他?”
齐潋笑笑,有些萧瑟。
“那还能如何?”
沈择欢望了他一会儿。将目光调往远处。
“齐潋,本王一直觉得,人生在世,不过随心而已。”
“人来这世间一遭,什么功名前程,都是虚妄。临了不得真心以对,甚至连尝试都不曾作过,才是悲哀。”
“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齐潋,这可是你说的。”
他的声音本就悦耳,如山泉般清冽。此刻听来,竟似有魔力一般,令齐潋有些恍惚。
第八章
萧谨下朝后和同僚寒暄了几句。回头想找齐潋时,就发现人不见了。
“今日怎么走那么早?”
他思忖。快走几步,终于在长廊拐角处远远看到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笑笑,冲前面那人喊道:“阿潋!”
齐潋像是没听到他的喊声,径自往前走,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
萧谨有些诧异,不自觉追了几步,声音也拔高了:“阿潋!”
齐潋脚下一滞,终是停了下来。
萧谨绕到他跟前,看了看他。
“做什么躲着我?”
齐潋闻言僵了僵,慢慢道:“没……没有的事……”
萧谨见他否认,也不追问,只笑笑道:“上回说好的,今晚一起聚聚吧。”
齐潋低着头,也不说话。
萧谨看看他,有些疑惑。“怎么?今晚另有事?”
齐潋顿了下,终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萧谨笑道:“那不就成了。你到底怎么了?”
齐潋沉默了会儿。随后抬头,冲他笑笑:“没怎么。”
萧谨打量了下他,也没说什么,只道:“那晚上一醉方休老地方见?”
齐潋点点头:“好。”
天色渐暗,端王府上。
阿俶正给沈择欢杯盏里添茶。
“殿下,厨房问今晚在何处用饭。”
沈择欢继续看着手中的书,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前厅吧。”
未几,却又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眉心。
“你告诉他们,晚膳推后些。”
顿了顿,又道:“去给本王去副棋子来。”
“是。”
阿俶笑眯眯地应了。
一醉方休今日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整个大堂坐满了食客,店小二端着各色菜点穿梭在人群中,忙得连连甩了脖子上
的汗巾来抹汗。
二楼的雅间里。萧谨正忙着对付桌上摆的一大盘个大膘肥的螃蟹。“喂,这可是昨日刚到的,你不是最爱这个?快点
,把你那碗递过来。”
说着也不顾沾了一手的螃蟹汁,欠身过去扒了齐潋的碗过来,忙着用筷子往里撕拉螃蟹肉。
齐潋坐他对面,一杯接一杯地酌酒。
烛影憧憧里,看他一身便装,挽了袖子,兴致勃勃的样子,恍惚觉得面前人不再是那个朝堂上慷慨激昂,冷硬肃直的
萧御史,而是当年江南水乡,明媚天光里,背着他走在山道小径里的少年。
恍如隔世。
阿俶望着面前已经独自下了一个时辰棋的沈择欢,有些小心地开口。
“殿下,该传膳了吧。”
沈择欢置若罔闻。
阿俶撇撇嘴。
齐潋已经大醉。整个人慢慢地趴伏在桌面上。原本握在手中的酒杯顿时倾倒,酒液溢出,细细地流淌。
萧谨忙从他手里拿了酒杯出来,笑着拍拍他红透的脸。
“喂,怎么今日光喝酒……”
说着,两手从他腋下穿过,想将他搀扶起来。
“醉了吧?……”
齐潋迷迷糊糊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来。
萧谨疑惑地凑过去听。
齐潋犹自喃喃。
“随心……随心……”
“随心而已……”
“随心而已……”
阿俶悄悄地背过身去,揉了揉肚子。
沈择欢执了枚白子,轻轻放入棋盘。
“你下去用饭吧。”
阿俶刚要张口,沈择欢又加了句。
“下去。”
阿俶笑了笑,退下了。
萧谨搀了齐潋起来,想给他灌醒酒茶。
齐潋一把打掉萧谨手里散发着苦涩清香的醒酒茶。
萧谨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端王的书房内,寂静无边蔓延。
沈择欢执着一枚黑子,久久没有放下。
齐潋望着面前朦朦胧胧的萧谨的脸,突然伸出手去一把捧住。
萧谨看着他,眼神微黯。
齐潋动了动唇。
萧谨凑近,仔细听。
沈择欢放下那枚黑子。
心内却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缓缓沉了下去。
那个时候,问他是不是喜欢萧谨。
为什么……
为什么心里竟会有个念头。
希望他回答不是呢?
……
齐潋捧着萧谨的脸。一字一字地道。
“阿谨……”
“我喜欢你。很久了。”
第九章
这日午后,阿俶匆匆出得门来。
昨晚飘了一夜的雪,早上刚停歇了会儿,如今便又开始下了。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路望过去都望不到头。
阿俶呵了呵手,正欲撑开伞。却见对面另有一身披斗篷的年轻男子正慢慢行来。他停了下,待那人走近。
男子行到门前,合了伞,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冲他笑了笑。
“阿俶。”
阿俶有些讶异。
“齐大人。”
齐潋笑笑:“殿下在吗?”
“在,在书房。”阿俶忙道。又往他身后看了看:“大人,您今日是步行过来的?”
“啊……是……”齐潋的脸突然红了下。
“和……和朋友去赏了雪,便没有使轿子。顺道过来看看殿下。”
“哦。”阿俶点点头,随即笑咪咪地道:“大人,我正巧要出门,就不陪您进去了,反正府里您也熟。”
齐潋忙道:“你忙。我自己进去便可。”
阿俶冲他笑笑,便撑了伞,自行去了。
齐潋进了端王府,将雨具斗篷交与府中下人。便一路穿过中庭,行到书房前。
“殿下。”
府中早已有人通禀了端王。此时,沈择欢见了他,点点头,指了面前棋盘道:“陪本王下一局吧。”
“好。”齐潋笑了笑,裣衣坐下。
两人今日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几局,各有输赢。面前这局亦是对峙良久,难分胜负。
沈择欢执了枚黑子在手,很久才慢慢放下。
那边齐潋却久久不见动作。
沈择欢淡淡提醒。“齐潋,到你了。”
“是……”齐潋顿时惊省,仓促取了枚白子,好一会儿才落子。
随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有些局促地开口道。
“殿下,几日前,我对萧谨……坦白心迹了……”
沈择欢欲要落子的手势顿了下,慢慢放下一枚黑子,依旧淡淡地:“哦。”
齐潋脸上有些泛红,继续道:“我不曾想到,原来他亦……我们,我们便在一处了……”
他顿了顿,抬首对沈择欢感激道:“若不是殿下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们也不能……”
他此言未及道完,沈择欢已淡淡打断他。
“齐潋,你平日下棋都这么多话吗?”
齐潋闻言微讶,颇有些无措。
他这心事埋藏心底多年,满朝除了萧谨便只得眼前一人知晓,更何况,他一直认为若没有沈择欢当日点醒,怕也便没
有今日与萧谨两情相悦,因此,如今夙愿得偿,便理所当然想与他分享。岂料对方竟是如此态度。
他倒不恼,只道沈择欢为要事烦扰,此刻自己竟还拿这等风月之事相扰,实属不该。
因此,便决口不再提及,只打了十二分的精神起来,专注下棋。
如此,这局又下了良久方才结束。
终盘时,齐潋以一子小输。
他边拢棋边笑道:“还是殿下技高一筹啊。”
抬眼却见对面之人面无表情,一双凤目冷冷地望着他。
齐潋心内一惊。
下一瞬,沈择欢已拂袖而起。
袖面过处,扫落了棋盘上残余的几枚棋子,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堪堪输一子,你让的好棋。齐潋,你也不过如此。”
齐潋死死攥着手中几枚棋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沈择欢抬脚便走。
齐潋忙扔了手中棋子立起,在他身后喊道:“殿下。”
沈择欢停了下,却没有回头。
齐潋深吸了口气,望着前面人的背影,缓缓道:“是齐潋糊涂。”
“从今而后,不敢有所欺瞒,曲意而为,定当以诚相待。”
沈择欢慢慢转过身,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齐潋在端王府一直待到晚膳过后,方告辞离开。
此时阿俶已回府,捧了他的斗篷过来,欲帮他披上。
一边沈择欢却顺势接过,轻轻掂了他身后头发,帮他围上。
齐潋惊了跳,忙道:“殿下……怎敢劳烦殿下……”
一旁阿俶也吃了一惊。
沈择欢似是没听到齐潋所言,极自然地走在前头。
“走吧。”
这样子,是要送他一程了。
齐潋一时与阿俶道了别,有些莫名地跟着他出了府。
外面雪已经停了。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地上积了厚厚的雪,踩在上面蓬松柔软,倒别有一番趣致。
齐潋不时打量身旁之人,见他神色如常,倒也渐渐宽了心。
两人这样一路默默行来,不觉冷清,反倒有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走了一会儿,齐潋转而对沈择欢道:“殿下,前面我自己回去便可,您……您回去吧……”
沈择欢看了看他,点点头。“你自己当心。”
“嗯。”齐潋笑着应了声,一双眼闪亮如星。
沈择欢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他独自一人往前行去。
寒风里,青年有些畏冷地紧了紧衣衫,身体微微前倾,慢慢地,渐行渐远。
直到再也望不见。
沈择欢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
眼前突然掠过那时在书房,他说那番话时的情景。
以诚相待?
呵,傻子。
傻子……
从一开始,他就何曾以诚相待过。
傻子,真是个傻子。
沈择欢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揪了起来,隐隐作痛。
皇城脚下,满眼的银白里,有什么正渐渐清明。
他慢慢转过身,照着来时的路缓缓行去。
原来……
原来,就是这样。
第十章
翌日,下了两日的雪终于停歇了。
雪融之时,本是分外清冷。沈择欢却让人在后府花园置了软榻,懒懒地在上头躺了。
他身后恰是几株盛开的白梅,枝干苍劲横斜,花瓣却小巧,衬了午后新出的日头,显得颇为晶莹。隐隐地,还有阵阵
清香随风而至。
沈择欢伸手摘了枝梅,随意捻在手里把玩。
他容貌本就生得极好,如今一身白衣,衬了黑发白梅,此情此景,便有如一祯水墨山水,很是动人。
如此过了一会儿,沈择欢淡淡道:“沈昭。”
他顿了顿,再缓缓接道:“齐潋与萧谨一事,……不必再留意。”
周围一片寂静,半晌,才听得沈昭沉声道。
“……是”
沈择欢便又低头看了看那枝梅,随意闻了闻,慢慢地闭目歇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俶匆匆步进花园。快走近的时候,却放慢了步子,缓缓走到软榻跟前。也不出声,只站着
等。
等了会儿,沈择欢还是没有睁眼,只淡淡开口问道:“他怎么说?”
阿俶忙回道:“我到齐大人府上的时候,他正要出门。听我说明了去意,他便有些为难。他说……”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说已与萧大人约好,今日要去萧大人府上,便不能过来与殿下一叙了。他还说,改日一定登
门。”
他回话完了,便静立一旁,不再作声。
软榻上的人依旧没有睁眼。
阿俶静等片刻,便悄悄退下了。
一阵风习习吹过,沈择欢手中梅枝上的花瓣落了几片,随风飘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