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开口。
沈昭一直望着他身后的梅林,那里,落英正缤纷,恰似一场轻灵飘逸的花雨。
暗香浮动里,他听到沈择欢的声音低沉而缥缈。
“本王逍遥一世。”
“今日才知,何谓作茧自缚。”
齐潋到萧府的时候,萧谨正独自在书房等他。
见了他,萧谨忙几步迎上来。
两人对面站定,却都默然无语。明明昨日才一同赏雪,待到今日却似很久不曾见过,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倒真
应了古人一句“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如此默默对视良久,还是萧谨先笑道:“楞着做什么,来。”
说着牵了面前人的手,便来到书案前。
齐潋被他握紧了手,直觉手心都快出汗。
萧谨看着他笑,目光越发柔和。
齐潋也只低了头笑,就是不作声。
萧谨便先松了他手,取了案上一幅卷轴慢慢铺开,道:“前日在街市上偶得的,没想到鱼龙混杂之所,也有此等上佳
之作。”
卷轴完全铺开,原来是一幅字。写的是前朝词人咏军之作。
齐潋仔细看去,点头道:“确是好字。”
说着又取了卷轴拿在手上慢慢细品。
“字势雄健,老练圆丰,纵横捭阖,颇有英雄之气。”
“不过……”他顿了顿,微微皱了眉。
“不过如何?”萧谨看着他,笑着问道。
齐潋此时已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只老实道:“不过,稍嫌堆砌太过,失了潇洒,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他犹在慢慢端详。那边萧谨却看着他认认真真品字的模样,觉得有趣非常,随手替他拨了低头时不小心垂落的一绺头
发。
这一拨,却露了他一段白皙颈项出来,衬了领口处一弯弧度,别样情致。
萧谨看在眼里,心神一荡,忍不住趋近。齐潋登时察觉,转过脸来。四目相对,便有如入定般,谁都不愿别开眼。
萧谨渐趋渐近。
正欲亲近之时,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齐潋忙拿着字后退一步。萧谨颇失望地看着他。齐潋有些尴尬地冲他笑笑。
此时,门外小童扬声禀报,称刑部侍郎周大人求见。
齐潋闻言望向对面之人。萧谨沉吟了下,便道:“让他进来。”
说完,有些抱歉地望向齐潋。
齐潋愣了下,随即明白了。他扬扬手中的字,冲萧谨点点头,便出去了。
刚迈出门口,便碰到急匆匆过来的周骁。见了齐潋,他勉强笑了笑:“齐大人也在啊。”
齐潋忙与他互相行礼见过,周骁不及多说什么,便迅速进了萧谨书房。
齐潋有些疑惑地慢慢走去偏厅。
他坐在偏厅,漫不经心地摆弄那幅字,心思已不在那上面了。
萧谨平日里是有事瞒着他,这他素来知道。只是如今这么真真地碰上,难免心中有些郁滞。
不过转念想,那人是天子近臣,便是对他,有些事也确实不方便说。
如此,倒也颇能释怀。
过了一会儿,萧府仆役奉上茶来。齐潋饮着茶,四下里转转,时光倒也很快流逝。
又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便见萧谨送了周骁出来。齐潋只远远看了,并不过去。
待得下人引了周骁走远,他才步到萧谨身边。想了想,还是问了声:“有事?”
萧谨此刻尚面有不豫之色,看了看他,示意他一同去了书房。
萧谨进门后坐定,才沉沉开口。
“端王向御史台与刑部施压。”
齐潋吃了惊,略一思忖,道:“京畿驻将案?”
萧谨看看他,点头道:“确切而言,是为陈栾。”
齐潋微讶,慢慢道:“不曾听说殿下与陈统领交好,他为何会为此事动干戈?”
萧谨不着痕迹移开目光,随即又冷冷道:“此人行事,何曾需要理由。”
齐潋也缓缓坐下,略微犹豫了下,又道:“或者,或者真是有什么隐情?”
萧谨闻言不禁皱眉:“会有什么隐情。”他看着对面之人,有些恼火道:“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这个人,你还是同他
断了来往好。”
齐潋知他心里自周骁到访后便不痛快,却不曾想到他会动了肝火,本不愿多言,但又觉心头凝滞,不吐不快。
他叹口气,道:“我总不知你瞒了我何事。但殿下待我如何,我心里都记着,不会为了旁事,便刻意回避。”
他没有看萧谨,只续道:“今日出门还遇到殿下府上来人相邀,我因要来这里,便没有答应。不过我也应了,下回还
是要去的。”
萧谨听了,怒极反笑:“是,旁人说什么,你都听。我说的,倒都是恶言恶语,枉做小人了。”
齐潋闻言滞了下,半晌方低声道:“你明知,我不会是这个意思。”他想想,忍不住又道:“其实若不是他点拨,我
对你这腔心思,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见了天日。”
正一旁兀自生气的萧谨闻言,脸色却是一变。急急道:“你方才说什么?”
齐潋见他突然如此,不知其意,只问道:“怎……怎么了?”
萧谨脸色此时显出些苍白来,慢慢道:“无事……无事。”
自此,两人再无他言,只各怀心事,静默对坐良久。
齐潋今日一行的兴致至此已全无,枯坐这多时,心下郁郁。便起身告辞。
萧谨也不留他,只默默送了他出门。
齐潋方出了萧府门,未及行走几步,便听得身后萧谨唤他。
“阿潋。”
这一声,却是饱含了情意。
齐潋心头一震,忙回头望去。
却见萧谨背光而立,看不清面上表情。只听他道:“无事……路上当心……”
这一句,竟隐隐带了些悲凉出来。
齐潋心下蓦然有些纷乱,却不愿多想。只冲他微微笑道:“好。”
第十一章
那日回府后,晚间躺在床上,齐潋便有些辗转难安。
其实自与萧谨在一起以来,他心底就隐约明白,彼此的这段缘份只怕难以长久。莫说两人都是朝廷官员,便只是普通
百姓,此事也难见容于世间。
只是渴望太久,一朝夙愿既成,便根本不愿多思及将来,只求能多在一处半刻,也是好的。
今日一聚,却令某些刻意不去念及的心事慢慢浮现了出来,避无可避。
一时心中煎熬,五内忧惧,直至天光初现,方才浅浅合了会儿眼。
只是他未曾想到,心中所系之人竟也如他一般,彻夜未眠。
彼时萧谨一直望着那人走远,才缓缓步回书房。
他慢慢坐下,有些寂然地取了面前案几上的茶盏过来,中途那手却颓然泄了力。一盏的茶水便都倾倒出来,铺洒了大
半桌面。
他闭了闭眼,再无任何动静。心中却五味翻腾,殊难平静。
从很早以前,他便知道,他喜欢齐潋,很喜欢。
只是他亦明了,他们之间,会有何等艰难。因此,他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太过,只堪堪守了那挚友之情,同窗之谊。
可是世事总是难料。
那晚在一醉方休,夜色迤逦,烛火摇曳。那人捧了他脸,低低在他耳边倾诉衷情。
他望着那双眼,便似坠入其中。不愿拒绝,也根本无法拒绝。
之后便只满心欢喜地恋着,将那忧思长久之心紧紧敛下。
但他从来都知道,终有一日,离分之际总会到来。
却不曾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早。
自来为官之道,便重操守。御史一职,尤其如此。
同为男子却彼此生情。如果只是私情,或许还可瞒天过海。可若是遭有心人大肆渲染,彼时满城风雨,人人指点,恐
怕等待他的,便是一纸黜令。
端王,你好手段。
阿潋,我若是与你挑明了这一层,只怕你是不愿信的吧。可是阿潋,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也冒不起这个险。
萧谨便一直这么枯坐着,他不知已过去多久,也不想知道。
直至夕阳西下,直至夜色渐深,直至天际泛白。
他望了望窗外,缓缓立起,方迈了步子,便觉两腿僵硬不堪。他也不管,只慢慢往后院行去。
萧家早年也是世族大家,萧谨父亲曾任徐州太守。只是在萧谨年幼时,其父便染病身故。萧父去世后,萧家仅余寡母
幼子,家道很快中落。世态炎凉,人大多都是势利的,锦上添花有之,雪中送炭却少。萧家母子为度日不免有求于人
,自此受尽白眼。便是萧谨入学,也是因了萧父旧识,兼之萧母四处央告,方才成行。
萧母是硬气之人,四处碰壁后,便立志不再看人眼色。便是萧谨与齐潋相熟后,齐家曾有意接济,萧母亦坚辞不受。
靠着变卖家产,经营些小买卖,甚至萧母还曾织布营生,如此才将萧谨抚养成人,直至如朝为官。其中艰辛,可想而
知。
是以萧谨事母至孝。供母亲锦衣玉食,平日里膝下承欢,一时莫敢或忘。
这后院却是萧母每日必到之处。一大清早她都会在此处织一会儿布,以志不忘旧时艰困。
此时萧谨一路步进后院。便见萧母正坐在一方小凳上,手摇纺车。那纺车正吱呀有声。
他缓缓上前,跪在母亲面前。
萧母有些诧异,便道:“你这是何意?”
萧谨慢慢开口:“儿子入朝已有时日,正当有所作为。”
“人言成家立业,成家才能立业……”
萧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麻木一般一句句重复早已准备的说辞。
“……如此,请母亲为儿子操持大事。有劳母亲。”
萧母闻言停了动作,沉默半晌。随即叹了口气,道:“也好。自你入朝以来,便有不少王公大臣差人前来说媒。我都
一一替你留意了,改日再与你细说吧。”
“是。”
萧谨应道。心中却是一空。
突然想起那日,在学堂后山的池塘边,那人披散了湿漉漉的黑发,一身狼狈,脸色苍白,冲他笑的时候,却宛如素莲
初绽,澄澈明净。
一时胸中大恸,满目苍凉。
自此又是数日过去。
此间齐潋又见过萧谨数次,只是总觉得两人之间似是隔了层什么,再难复往日宁和。他心中隐隐有了些预感,却不愿
深思,只每每略了过去。
这日散了朝,转眼却已不见了萧谨。齐潋心头越发难受,便只独自缓缓行了去。
他只顾朝前走,身边却三三两两地有朝臣不时议论。他原先也没有留意,却在他们提及萧谨时,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步
子。
“听说是赵相的千金,这倒也可算一桩大事了。”
“有如此岳丈倚靠,萧谨前途不可限量啊。”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齐潋停了步子,只呆呆立在原处。
“哎。这不是齐大人吗?”这一来便有人发现了他,冲他笑道:“齐大人,萧大人吉日定在几时啊?我等也好略备薄
礼,聊表心意。”
半晌不见齐潋回答。那人见齐潋只是征愣着,便有些奇怪地上前道:“齐大人,你怎么了?”
齐潋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像是听清了他的话。却也不作答,只径自缓缓向前行去,渐渐走远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未几,便又道定是齐大人今日心情不佳,抑或有事要忙。接着便再议论开去。
如此边走边谈,正热闹着,却见前面立着一人。
众人惊了下,忙敛声行礼不迭。
“见过殿下。”
沈择欢冷冷地望着他们。
“你们方才说,谁要成亲?”
齐潋坐了轿子,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府。到了府上,也只呆坐着,一言不发。
照顾他起居的小厮却捧了一套便服过来,小心道:“大人,您之前吩咐的,今日与萧大人有约。”
齐潋此时终于回过些神来,默默将身上官服换了。也没有吩咐备轿,只一人出了府。
行到一醉方休的时候,望了那来过多次的屋舍,突然便似从梦魇中脱了出来。
只木然走进内堂,步至古朴的木梯前,缓缓地拾阶而上。
一阶又一阶。只觉今日的这道木梯,绵延不尽,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行至楼上雅间,一眼便望见那人正端坐在桌前。
萧谨见了他便起身,正欲上前,却发现他神情有异,心下顿时已有些明白,一腔话语便哽在喉中,再难倾付。只黯然
重又坐下。
齐潋也不说话,坐下后径自取了桌上酒壶,往杯里倒上就喝。
他心中痛极,一杯杯下去又快又狠。萧谨见他喝得不祥,劈手便夺了那酒下来。齐潋也不挣扎,只握了那空杯,茫然
坐在一旁。
两人就此对面坐着,竟再无一语。
直至天色渐暗,店家端了菜色,搁了满满一桌,又温了壶酒上来,方才退下。
齐潋见又有酒,便径直取了又饮。萧谨却不再阻拦,也抓了那壶便喝。末了,又唤店家上了一整坛的酒。
他心中苦涩,直欲买醉。却越喝越清醒,怎样都醉不了。嘴角扯了扯,抬眼望向那人,却见他早已趴伏在桌上。
他立起,有些摇晃地走过去,搀了齐潋缓缓地下楼,出了一醉方休。
街上夜色正浓,行人熙攘。萧谨望了望身边靠着自己肩膀的人,低低地对他道:“阿潋,我背你回去吧。”
齐潋没有说什么,只喃喃了几声。萧谨便到他身前,背了他起来,缓缓地走在街道上。
天上一轮皎月高悬,月光倾洒,铺了一地霜白。
他背着他,来往行人不时从身边经过。萧谨却似全然不察,一心全是两人过往种种。他心内泛着一股酸涩的柔情,直
希望这一刻就此停留,永不逝去。
如此一步步往前走着,却是越走越慢。直至颈上倏然传来一阵凉意。
萧谨的眼泪终于扑簌落下。
齐潋回府的时候,人尚有些趔趄,他晕沉着朝里头走。耳边传来下人禀报的声音。“大人,您回来了。殿下来了,已
等候多时了。”
齐潋望着前方立着的人影,用力想看得清楚。不防脚下虚浮,便要跌下。面前的人迅速伸手扶了他。
他靠了那人怀里,终于看清了那双熟悉的凤眼。
奇了,明明被辜负,被伤害的是他,为什么面前这人的眼里,竟也隐隐有痛。
齐潋有些迷惑地探出手,却未及触到便无力垂落。
眼前一阵昏茫,随后便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第十二章
齐潋这一昏去顿时吓了府上人一大跳,立时便有人上来扶了他回房躺下。不多时便请了大夫过来探看。却道是因连日
忧思伤神,又一时酒醉所致,无甚大碍,只需安睡静养便自可醒转。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府上管事的回过神来,突然想到众人只顾着自家大人,却全然忘了尚有位尊客在场。忙转身快走几步,向一旁端王告
罪道:“我等怠慢,殿下恕罪。”
沈择欢只淡淡说了句:“无妨。”
顿了下,又道:“你们下去吧。”
管家惊了跳,听这意思,端王是要留下来照看了。顿时便有些踌躇,这两人关系再好,奈何尊卑有别,这么来不会惹
出什么乱子吧。
随同来齐府的阿俶便上前低语了几句,随即扯了管家,又喊了其余几名下人一同出了屋。
房中便只剩下那两人。
沈择欢缓缓走到那人床前,望着床上躺着的人,眼色幽深。